榮婚(重生)

37、第 37 章

天又下起小雪。

程亦安下馬車時,雪沫子攜著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嗆了她兩口,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朝門口望去,

公主府大門緊閉。

長公主遣來的侍衛立即上前扣動門環,那門房聽得是熟人嗓音,連忙開門,便瞧見如蘭攙著程亦安立在寒風中,顧不上盤問,迅速將人引進門。

“少夫人請進。”

門房管事聞訊也趕過來請安,看程亦安眉色含憂,問道,“少夫人是有急事嗎”

長公主還未醒,有急事就通報,無急事誰也不敢打攪長公主清眠。

程亦安從管事揣度的神色就猜出,長公主該還在歇著。

“不急,殿下是在歇息嗎”

“對,殿下昨夜聽曲聽得晚了些,這會兒還未起。“

程亦安定了定神,“煩請老伯允我去廳堂坐一坐,我等殿下醒來再通稟。”

那管事面上應了,領著她去偏廳候著,心下卻不敢大意。

以程亦安的脾性,不是出了事不會輕易往長公主跑,旁的事無關緊要,萬一牽扯程明顯,而被他耽擱,便是罪過。

是以安頓好程亦安,他迅速將消息告訴正在議事廳的長史,長史也趕緊吩咐人遞消息給女官。

女官聞訊悄悄往內室瞟了一眼,簾帳紋絲不動,長公主沒有起身的跡象,也不好通稟,遂告訴長史,

“先將少夫人請來后院。”

這還是程亦安第一次來到長公主府的后殿,五開大間歇山頂的建筑,殿宇規格極高,一色的金黃琉璃瓦,富麗堂皇的門廊,斗拱內的藻井華麗如畫,無處不彰顯皇室的尊貴。

熟悉的女官在門口候著了,程亦安朝她頷首,女官屈膝往殿內一比。

越過高大瑰麗的屏風,進了東次間,這里的東次間可不是尋常府邸的次間,上頭懸掛各式各樣的宮燈,開間極大,好幾片黃花梨雕窗格柵將東次間分成三小間,格柵邊上又安置了碩大的博古架,各式各樣精致的古董陳列其上,奢華可見一斑。

四周墻面懸掛許多幅書畫,有風格妍麗的宮廷畫,有大氣磅礴的山旅圖,更有意境宏遠的山水畫,看得出作畫者技藝十分嫻熟且高超,但這么多風格迥異的畫全部鋪在一個屋子里,多少有些不協調。

女官瞧出她的疑惑,輕輕覆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都是程大人早年的書畫。”

程亦安明白了,早年父親才名在外,必有不少作品流出,后來聽聞長公主高價收購,他就不再作了。

程亦安雖極力遮掩,可這位女官常年侍奉長公主,早已是察言觀色的人精,便知程亦安此行定有蹊蹺,急得往內室去。

恰在這時長公主也被外頭的動靜吵醒了。

皺著眉問,“何人在外頭”

她這個人早年犯過一次病,后來怎么都睡不好,是以只要她未起,府里是連只蚊子也不敢有。

女官神色鎮靜上前伺候她起塌,“殿下,安安姑娘來了。”

長公主愣住,不做猶豫道,

“快讓她進來。”

女官親自掀開簾帳,讓程亦安進內殿。

長公主內寢是一座極大的千工拔步雕花床,足有尋常人家一間屋子那般大,西面是梳妝臺,東面是一間鑲嵌八寶的木柜,層層簾帳被掀開,長公主正靠在床頭的引枕望著她,烏發鋪滿半身,面頰是晨起未褪的倦怠,

“怎么想起清早來尋本宮”

像是一位慈長,帶著對晚輩的疼愛和嗔惱。

大約是還未梳妝,此時的長公主與尋常的婦人無異,沒有那攝人的凌厲,也無矢志不改的偏執。

一屋子下人舒舒服服伺候她,她該是這世間過得最瀟灑無羈的人,前世卻因父親之死發作失心瘋,一生孤苦無依。

她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程亦安想起來千頭萬緒,眼底淚意蓬勃朝她撲去,

“殿下!”

長公主被她猝不及防抱了一杯,明顯呆住。

她這輩子從未被人抱過,親娘早逝,父皇也在她成年前就故去了,嫡母皇太后待她也不親近,雖說是大晉唯一的公主,她自小也是在皇宮磕磕碰碰長大的,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做人,她被兩位皇兄偏愛縱容,養成隨心所欲的性子。

哪怕后來招了那位駙馬,床笫之間極盡諂媚之能事,也不敢來抱她呀。

今日就這么被程亦安給抱住了。

暖意裹挾少女的馨香纏了她一身,溶溶蕩蕩惹人生醉,擁抱是這種感覺嗎

不過長公主也只是短暫的怔愣,便立即將程亦安從懷里拉出來,見她淚水糊了一臉,怒問,

“是誰欺負了你陸棚生嗎還是旁人”

大有只要程亦安給個名字,她就要將對方就地正法的架勢。

程亦安含淚搖頭,慢慢直起身,很不好意思拭了拭淚,“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做了一個噩夢,就哭哭啼啼來長公主府告狀

長公主過去沒發覺,原來程亦安這么小孩子氣。

孩子依賴她是好事,長公主沒養過孩子,不是很有經驗,但也覺得很有趣,

“嗯,那告訴我,是什么噩夢,夢里誰欺負了你,本宮跟他算賬!”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隨后想起來意,又斂色搖頭。

“沒有人欺負我,只是那個噩夢與我爹爹有關。”

長公主一頓,這下臉上所有捉弄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一臉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帶著所有下人退去簾外,長公主這才正色問程亦安,

“什么夢”

只要是與程明顯有關,哪怕是一個夢,都足以讓長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卻也沒旁的法子了,她咬著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強”

程明顯的事沒有能瞞過長公主的,她毫不猶豫頷首,“是。”

程亦安急道,“趕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到我爹爹在江南積勞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過世了。”

長公主心猛地往下墜,“當真”

她這會兒跟老祖宗一般,覺得這個夢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無需程亦安再說什么,她立即招來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

程亦安看著五六人簇擁著長公主忙忙碌碌,站在一旁幫不上忙。

長公主神色威嚴,一言未發。

宮人也均極有規矩,哪怕這般忙活,愣是一點聲響都沒弄出來。

只要不牽扯程明顯,長公主府上下均森嚴得不像話。

程亦安就站在長公主身后不遠處,透過銅鏡看到她眼底的悲切以及隱隱壓抑的猙獰。

前世爹爹死后,想必長公主便是這般模樣吧。

一刻鐘后,長公主穿戴妥當,吩咐女官,“讓陳長史去宮門通報,說我有要事求見陛下。”

言罷,撫了撫長袖,與程亦安道,

“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程亦安送她出門,長公主行至臺階處,忽然回過眸,定色看著她,

“安安,謝謝你告訴我,不然,你爹爹若真有事,我怕我會瘋。”

程亦安愣住。

前世她可不就是瘋了么

隨后長公主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前往東華門。

長公主等閑不求見皇帝,而每每來見皇帝準與程明顯有關。

所以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公公瞧見她都害怕。

卻也不敢敷衍,立即著人報去了皇帝那兒。

換做過去,皇帝也不愿意見長公主,一定是能推則推。

這些年來長公主癡迷于程明顯,沒少給皇帝惹來麻煩,譬如前段時日,有一名朝官當庭與程明顯吵得慷慨激昂,就因指著程明顯鼻子說了一句,將唾沫沾到程明顯身上,后來被長公主的人從府邸拖出來,當眾鞭笞一百鞭子。

害皇帝費了老大功夫方將人安撫好。

類似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所以皇帝一看到長公主就頭疼。

今日不同,朝中陸栩生集齊火力瞄準程明顯,非要把這個人選撤下來,皇帝被他們吵得腦仁疼,一聽長公主來了,立即尋了由頭,中途離場回了御書房。

長公主盛裝跪在御書房正中,裙擺鋪了一地,身姿端端正正,眉目無波。

皇帝被她的架勢給唬住,繞過她立在御案前側眸瞧她,

“你這是做什么”

長公主目色低垂朝他鄭重一拜,

“臣妹有事求見陛下。”

皇帝狐疑地盯了她片刻,在御案后坐下問道,“什么事”

長公主先抬眼看了他一下,見他面色不大好看,反問道,

“皇兄因何事犯難”

與程明顯有關的事,皇帝從來不告訴長公主,隨口糊弄了一句,再問她何事

長公主便把來意一說,“臣妹聽聞陛下命程明顯南下平豪強,臣妹覺得不妥,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差點沒從龍椅跳起來,

“你來摻和什么勁!”

長公主卻不慌不忙分析,

“陛下,程明顯看似是極好的人選,實則不然,他上了年紀,又是個極愛殫精竭慮萬事求全之人,這一去難保勞神勞力,落下病根,一旦他出了事,陛下試想,朝廷會是何局面”

程明昱一死,朝中那些牛鬼蛇神鎮不住了,保不齊那些世家又興風作浪,王家趁勢一起,他與太子之間便是惡戰。

但皇帝也不是這么好糊弄的,這畢竟只是可能,且可能性極小。

更何況程明顯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保養得比他這個皇帝還好,能出什么事。

說白了長公主就是心疼男人,不愿看程明顯受罪。

“照你這般說,朕今日就下旨讓程明昱致仕,早早頤養天年算了”

長公主認真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可。”

皇帝給氣死了。

這一個個的怎么都跟程明顯過不去。

來了一個不服管教的陸生,這又來了個更瘋的長公主。

皇帝大馬金刀坐在龍塌,虎著臉道,“你回去,朝政大事朕不容你干涉。”

長公主對皇帝的反應毫不意外,氣定神閑說,

“陛下,留程明昱在京城坐鎮朝堂,我替他南下清丈田地。”

長公主最先想的是她陪程明顯去,但她知道程明顯不會答應,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帝簡直覺得她在說笑話,

“你去即便你是當朝長公主,有幾分威望,可那些豪族不是那么容易應付的,你畢竟養在深宮,缺乏與他們周旋的手段和經驗。”

長公主來之前就已經打聽清楚底細,立即獻出自己的提議,

“我與陸栩生一道去,我以皇家公主的身份鎮住那些豪強,讓陸棚生好辦事。”

皇帝倏忽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陸栩生去江南于自己更有利,但他更擔心陸生年輕氣盛,劍走偏鋒,惹怒豪強適得其反,但如果有長公主坐鎮,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局面就不一樣了。

皇帝第一次覺得這個提議有那么一點吸引力。

長公主見皇帝已有動搖的跡象,立即拿出自己的殺手锏。

“只要皇兄答應,不讓程明顯南下,從今往后,臣妹再也不纏著他了。”

一陣強風順著御書房的窗欞縫里灌進來,掀起長公主迤邐的衣擺,她像是跪坐蓮臺的觀音,眉目無悲無喜,巋然不動。

皇帝無比震驚地看著她,不可置信問,

“明...你此話當真”

要知道,都察院每日彈劾長公主的折子,不說一百封也有十來封,程明昱為了避開長公主,能不去的地兒不去,能不赴的宴席也不赴,就連他這個皇帝也不知替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而現在,她說要放手。

皇帝都不敢相信。

三十年,三十年的執念一旦深入骨髓里,想要拔出來,無異于挫皮拔骨。

長公主說到這里,神色很是恍惚,臉上掛著極輕的笑意,像是在說夢話,

“是啊,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我雖不是君子,卻也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您答應我的請求,從此我放下他…………”

她知道不給出足夠有吸引力的條件,皇兄不會允諾。

皇帝看著她落寞的樣子,沉默良久。

想她三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那個男人求而不得,到今日還是為了他選擇放下,皇帝心疼又心痛。

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程明顯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不過,明瀾終于舍得放下,皇帝是樂見其成的。

“你回去,你的提議,朕會仔細思量。”

皇帝目送長公主走遠,望著奉天殿前輝煌的官署區出神,內待見風一陣陣往皇帝面門撲,小心翼翼提醒,“陛下,文華殿那邊還吵著呢,劉掌印請您過去。”

皇帝這才頷首,慢騰騰搭著內侍的手,往文華殿去。

行至正殿,卻發現方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諸臣,眼下均鴉雀無聲。

皇帝看著龍椅旁的劉喜問道,

“怎么回事”

劉喜指著立在殿中的程明顯和陸栩生,苦笑道,

“回陛下,方才您不在,陸國公當眾聲稱,要立軍令狀,不平江南誓不回京。”

皇帝吃了一驚。

他看向陸栩生。

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將軍,身姿筆挺,眉目深邃,看著他就仿佛看著一塊矗立在邊境的豐碑,任何時候都不會叫人失望。

他這下知道,不僅是長公主,就是陸栩生都動真格的了。

皇帝這個人,并沒有經天緯地的能耐,也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極有胸襟,能容得下人。

陸栩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這一次,該也不會讓他失望吧....

“程公,你看呢“

這一出口,便是動搖了。

程明顯這兩日一直在約見陸棚生,但陸棚生熟視無睹,程明顯沒法子,只能跟皇帝道,

“還請陛下讓臣與陸將軍御書房敘話。”

皇帝將二人帶到御書房。

沒理陸栩生,卻還是讓人給程明顯賜座。

程明顯沒坐,而是問陸棚生,“慎之,你為何非要阻我南下”

陸栩生總不能忽悠他,說他女兒做了個夢云云,這樣的說辭撼動不了程明昱。

陸栩生語氣堅決,“岳丈,非小婿跟您過不去,任何人南下,小婿均會阻止,因為這樁事只能我來辦。如果您還有疑惑,那我也不妨直言,我擔心您去,豪強平不徹底。”

程明顯深慮道,“慎之,牽一發而動全身,江南賦稅重地,穩妥為上。”

陸栩生不以為意,“岳父除非有私心,否則就該讓我去,江南百姓被豪族欺壓這么多年,朝廷是該徹底解除這個隱患,我已有萬全之策,還請岳丈放心。

程明顯對陸栩生的萬全之策充滿擔憂,“慎之,不可輕敵。”

皇帝氣得瞪了他一眼,

“江南豪族盤踞數百年,就算你是頭猛虎,他們也能纏得你動彈不得。”

陸栩生沖著他幽幽笑道,“還能比白銀山更難嗎陛下,沒有把握,我不會立軍令狀。”

皇帝忽然無話可說。

陸栩生為什么要立軍令狀,也有緣故。

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被躲在山坡上的神箭手一箭貫穿胸口,當場死在馬背上。

箭矢沒入胸口的劇痛真叫人絕望,哪怕強如陸栩生也難以釋懷,故而重生后第一樁事,便是尋找這名兇手。

陸栩生出生入死多年,武藝警覺早已到登峰造極的份上。

但對方卻能在他路過的山坡上成功伏擊,可見身手之詭異。

這樣的人不可能憑空出世,一定有跡可循。

于是重生后,他立即悄悄安排人手尋找這名刺客。

一面著人往北前往北齊,這名神箭手可能來自北齊南康王麾下,自從他殺了南康王,南康王一脈一直伺機報仇。

也可能來自太子和太后,畢竟那時太子與皇帝在京城對峙,而他呢剛剛擊敗北齊平定邊亂,準備揮師回京,他的幾十萬邊軍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一旦他死,京城局勢難料。

所以后者可能性也不小。

暗探四出,經過數月暗訪,終于到今日凌晨有了消息。

前日夜里,他的暗樁截獲了一封太后發去通州的密報,經過兩日勘察,終于破解密報上的暗語,上頭只有四字,箭手南下。

旁人看到這條訊息必定是毫無頭緒,但陸栩生有了前世的經歷,自然很快捋出里頭的干系。

這必定是一名不到萬不得已不使出來的神兵,也就是說,這是太后和太子的殺手锏。

所以當年那名神箭手還真來自太后一黨。

這個時候南下作甚

只有可能是針對程明顯。

前世是否也有這么一出,陸栩生不知道,但可以很確信的是,他娶程亦安,寧王娶鄭穎,已間接將程明顯攬入皇帝麾下,程明顯是無奪嫡的心思,但架不住太后未雨綢繆。

借豪族之手除掉程明顯,掀起世族之爭,王家再度崛起,成為太后強有力的左膀右臂,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所以,毫無疑問,他必須南下,先除掉這個隱患,再收拾太后一黨。

程明顯深深看著陸栩生。

陸栩生越阻止他,就越有蹊蹺。

程明顯對這名女婿還算有些把握,陸栩生不可能真作意氣之爭,要么陸栩生得到了什么重要訊息,得知此行有危險,想替他擔著。要么,陸栩生此行另有重要目的。

若是前者,程明昱決不能讓旁人代他受過,若是后者,何不坦誠相待,讓他幫他呢。

所以,程明顯也道,

“陛下,臣也可以立軍令狀。”

皇帝看著這對“爭鋒相對”的翁婿,攤了攤手,

“你們倆自行決斷吧,誰說服誰,朕讓誰去。”

陸栩生就知道,皇帝這關他已經過了。

至于程明顯,怕是得交給程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