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挽天傾

第三十二章 三次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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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夏末,蟬鳴聒噪。

黃舉天將黃花蒿鋪在青石案上。

穿堂風挾著咸腥海氣,吹得他官袍下擺獵獵作響。

身后,兩名“藥童”——年邁的李老仆與臨時拉來的年輕仵作——正手持木杵,搗著石臼中的蒿葉。

看著汁液順著石紋流淌,最終在罐里積成小汪,李老仆不禁暗嘆:

‘這法子……真能成嗎?’

昨日下午。

黃舉天為重癥患者診斷后,決定熬制新藥,徹底治愈瘧疾。

此言一出,消息如臺風般傳遍全縣。

連那些在陳家賭坊閑逛的浪蕩漢,也顧不得看博戲,急忙趕回隔壁老家臨高縣、瓊山縣,奔走相告:

“澄邁黃縣丞自稱能治瘧疾!”

李老仆見黃舉天信心滿滿,想起他學過西域醫術,初以為西域或許真有治療瘧疾的驚世藥方。

可當黃舉天回到縣衙,將藥方遞給他時,李老仆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

李老仆不忍打擊這年輕人的熱情,遲疑道:

“這方子……豈非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中所載?”

黃舉天微微一愣,隨即點頭笑道:

“倒是忘了,李叔曾隨先生走南闖北。為照料先生,早已深諳杏林。”

深諳肯定談不上,李老仆也就讀過李景讓家傳的醫書。

他記得,《肘后備急方》中,治療瘧疾的藥方有三十多種;

使用常山來治療的多達十四種,提到青蒿的僅上述一例。

在對瘧疾的治療中,青蒿療法既不占主流,也沒聽說其療效有勝過其他療法高明之處。

黃舉天聽了李老仆的疑惑,卻并不感到詫異。

“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藥方本身,而在于制藥的方式。”

說著,他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漬”字位置。

“漬”的本意,是短時間浸泡。

時間的把控相對容易,溫度卻是個難題。

在古代,由于缺乏化學知識,醫者們大多習慣用煎煮的方式,來處理草藥。

然而,青蒿素在高溫下極易分解失效。

若醫者用了煎煮法,致使藥效盡失,藥方被誤認為“時靈時不靈”,其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此外,“青蒿”在古代泛稱菊科蒿屬的多種植物。

但真正含有青蒿素的,只有黃花蒿。

如果誤用了其他“青蒿”,自然也就無法發揮藥效。

再加上唐代的《千金方》等典籍,更推崇用常山來治療瘧疾;

因其催吐效果明顯——實為毒性反應——被認為“排毒有效”。

相比之下,青蒿汁沒有劇烈的反應,反被質疑“藥力不足”。

如此,青蒿療法的推廣,自然變得極其困難。

幸運的是,有屠呦呦女士的卓越成就作為指引,黃舉天知道怎樣處理黃花蒿。

“關鍵在于低溫。”

因地制宜,他選擇了冰涼的井水。

“將新鮮的黃花蒿葉搗碎,用冷水浸泡半日;再用紗布絞汁,患者直接服用汁液。”

李老仆尚不知曉,僅憑這句話,黃舉天便將嶺南治瘴大計,推向了新的高度。

此前,黃舉天已派遣十余名廣州府的官差,前往周邊收購各類藥材。

其中便包括黃花蒿。

自春秀家歸來后,他再次動員全縣衙役,讓他們帶著樣品到城外采摘更多黃花蒿。

因此,昨夜李老仆采用黃舉天的方法,半信半疑地絞取完黃花蒿汁液,立刻便要送往縣衙前臨時搭建的草棚——

黃舉天管它叫“露天隔離病房”。

令人意外的是。

盡管已是亥時初,仍有不下五十余名百姓,在距離草棚半條街外搭起涼席,圍觀夜話。

見有人出來,病患家屬們立刻從火堆里撿起根根柴火,湊近前來,臉上滿是忐忑不安。

黃舉天未與李老仆一道,稱制藥還有下一步工作要做。

李老仆覺得,年輕人不出面是對的;

他這副老骨頭,更適合應付治療失敗的場面。

于是按照黃舉天的吩咐,給十三位昏迷不醒的瘧疾重癥病人,喂下了低溫絞取的黃花蒿汁。

隨后,李老仆提著燈籠坐在縣衙的石階上,心中默默盤算著:

等到天亮后,面對百姓的怒火,他該怎樣把藥湯無效的后果,全攬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于牽連自家明公最喜愛的弟子。

誰知,子時剛過。

外圍一個昏昏欲睡的百姓,忽聽前方傳來窸窣動靜。

他起初以為是蛇,跺了跺腳,懶得理會。

緊接著,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聲音微弱,像是在喊“大兄”。

那百姓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欣喜若狂地沖進了露天隔離病房:

“小弟!”

坐在石階上打盹的李老仆也被驚醒,疲憊地掃了幾眼:

哦,原來是有病人蘇醒了啊,沒什么大事,繼續睡吧……

“什么?真醒了?”

“楊家那個小郎不是連草席都買好了嗎?這還能治好?”

“神醫!黃縣丞真是神醫啊!”

李老仆嚇得一激靈,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正發生什么。

越來越多的病人恢復意識。

李老仆轉身,先是想往內院跑,卻又猛地停住腳步,轉而去本地大夫家中,將人帶到縣衙門口,仔細為病人診斷。

他站在大夫身旁,也親自上手把脈。

片刻后,兩個老人對視一眼,面上滿是震驚之色。

只因這些醒來的病人,雖未完全康復,但那令人絕望的寒戰、高熱癥狀,均已大幅減輕!

李老仆氣喘吁吁地沖回內院,見黃舉天正站在井邊,石桌上點著兩盞油燈,連忙喊道:

“縣丞!治好了……真的治好了!”

黃舉天蹲在地上,正將黃花蒿浸泡在石灰水中,抬頭問道:

“醒了幾個?”

“七個。”

李老仆將已醒和未醒的患者名字,都報了一遍。

“文崽他娘如何?”

“未醒,癥狀略微減輕,暫無性命之憂。”

“那就夠了。”

黃舉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臂,笑道:

“再過五日,等新藥研制成功,所有人都會醒來。”

李老仆臉上的欣慰瞬間凝固:

“這……縣丞,藥不是已經熬制出來了嗎?”

黃舉天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如何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今夜患者服用的生藥汁,只含有少量青蒿素。

青蒿素含量不足,藥效自然大打折扣,治療進程也會變得緩慢。

春秀和其他病人未能蘇醒,恐怕正是這個原因。

李老仆這次是真的有些不同意了。

他走到黃舉天跟前,語重心長道:

“我知縣丞胸懷大志……可多做多錯,既然生藥汁已有功效,何必再自討苦吃?”

黃舉天微微一笑,態度堅定:

“倘若竭盡全力,可救萬人;今因懼苦畏錯,僅救得五千,試問吾心何以自處?”

他明白李老仆是出于關切,擔心他的付出難獲相稱回報;

因此并未說重話,只拱手道:

“若先生在此,又將何為?”

言罷,他便轉身繼續料理黃花蒿。

李老仆的手懸在空中,半晌未動,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

他長嘆一聲,轉身走出了內院。

黃舉天以為,李老仆是去外面照顧病人;

卻沒想到片刻之后,李老仆硬拽著個年輕人回來了。

“何明遠,仵作學徒,我把他拉來一道助縣丞?”

黃舉天記得這個年輕人。

雖然腦子有些木訥,但做事勤懇踏實,于是點點頭,向他們二人詳細講解提取青蒿素的過程。

對黃舉天而言,這絕非找個幫手那么簡單。

畢竟,輕度瘧疾患者,只需服用簡單處理的生藥汁便可痊愈;

唯有重度患者,才會急需濃度更高的青蒿提取物救命。

而嶺南百姓何止百萬?

即便每年重癥患者不超過千人,黃舉天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時間,全部投入到重復的藥物制取中。

因此,他必須首先教會當地人如何制取青蒿素,后續才能建立專門的治瘴醫坊,實現青蒿素批量生產。

“一擇時。”

“二陰干。”

“三碎末。”

“四酒浸。”

“五濾清……”

黃舉天將制取流程分解為九個步驟,詳細講解給李老仆與何明遠聽。

不知不覺,天色大亮。

他連忙宣布解散,硬逼著所有人回房休息兩個時辰,中午繼續開工。

由于是初次試作,整個制取過程需要三到五日,而黃舉天又是此地唯一懂行的專家;

故后續幾天,他一步未離縣衙,只將日常庶務托付給鄭翊處理。

期間,鄭翊過來打攪了三次。

第一次,他向黃舉天報告了個令人不安的消息:

不僅陳延風、陳延雷告病回家,澄邁衙役中竟有多達三十七人告假!

鄭翊解釋,衙役隊伍中雖只有九人是陳家子弟,但還有二十八人與陳家沾親帶故,靠陳家吃飯。

而留下的那些,則與鄭家站在一邊。

鄭翊擔心陳延風會帶人上門,報復黃舉天當日的一腳,建議黃舉天搬去小佛塔暫避。

陳延風有此心,黃舉天毫不懷疑。

同時,他篤定陳延雷與陳家大翁,不敢輕舉妄動。

直接帶人沖擊縣衙,是造反行為。

平日里“官弱民強”,上面的官僚系統,或許還能睜只眼閉只眼;

唯獨造反必須鎮壓。

況且,依時間推斷,陳家應該還未徹底探清,黃舉天在長安的底細。

只要不離開縣衙,黃舉天短期內不會受到人身威脅。

當下,陳家集體罷工的最大影響是——

少了很多人手去收集黃花蒿。

好在又隔一日,鄭翊大驚失色地跑來稟告黃舉天,城外來了許多臨高、瓊山縣的百姓,紛紛求取神藥治療瘴疾。

黃舉天聽罷,冷靜地交代鄭翊,直接帶這些百姓去現找黃花蒿,然后以涼水絞取汁液服用即可。

當然,多摘的黃花蒿當場收繳,帶回縣衙制藥。

第三次打攪,則是因為瓊州刺史。

在車馬緩慢的年代,五天時間,足以讓一則重磅消息傳遍海南島。

甚至飛越海峽,直達廣州。

那位原本在勾欄中樂不思蜀的四品大員,嗅到了政績的氣味,竟不顧對風災的恐懼,連夜乘船登島——

這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

由于夜色深沉,這位刺史在下船時不慎落水,染上了輕微風寒。

雖不是什么大病,但清涼的海水,卻讓他發熱的頭腦冷靜了幾分。

他不再急于直奔澄邁,而是選擇入住瓊州刺史府,并以上官的名義,召澄邁縣令李景讓和縣丞黃舉天前來州府,答詢治瘴事宜。

事關政績,這位王刺史雖想明確上下級權位,卻也不愿顯得過于咄咄逼人。

因此,他派了私人幕僚前往澄邁傳話,態度頗為和藹。

這一舉動,讓此前揣測黃舉天背景的鄭家人,愈發確信了自己的猜想,仿佛明天就能得到回報。

鄭翊從未去過長安,但他已經看到了,黃舉天帶他前往長安的未來。

于是,他興高采烈地第三次打攪制藥組,卻只見地上橫著兩具“尸體”。

鄭翊繞開李老仆,踢了仵作學徒何明遠一腳,急切問道:

“黃縣丞呢?”

何明遠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即便被踢到的部位隱隱作痛,也只是翻了個身,嘟囔道:

“縣丞送藥去了……”

“送藥?不是吧,你們真把藥做出來了?”

“嗯……”

鄭翊沒有再問下去。

他知道這五天,黃舉天縮在縣衙內院做什么,當即往城外奔去——

由于圍觀的本縣和外縣百姓太多,在征得黃舉天同意后,露天隔離病房已于昨日,搬到了城外一處因臺風而全毀的村落。

等鄭翊趕到時,眼前的一幕讓他愣住了。

大病初愈的春秀正攬著文崽,手把手教五歲的兒子,在泥地上寫字。

周圍還有不下百人,手拿樹枝,輪流湊上前看,然后依葫蘆畫瓢地在泥地上寫寫畫畫。

鄭翊不僅認出,這些人大多是瘧疾患者的家屬;

還注意到,他們腳下除了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畫符”,還有三個淺淺卻清晰的圓坑——

兩個是膝蓋留下的,另一個是額頭留下的。

“鄭衙役,多虧你幫忙!”

一位老婦人顫巍巍地走上前,眼中含淚:

“若不是你帶人送來藥汁,我家老頭子怕是撐不過這幾日……”

“是啊,鄭衙役,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一個中年漢子聲音哽咽:

“阿娘和兩個孩子都好了,這份恩情,我們一輩子都記在心里!”

“鄭兄,你與黃縣丞都是咱澄邁的福星!”

幾個年輕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表達感激:

“要不是你跑前跑后,黃縣丞的藥哪能這么快送到我們手里!”

鄭翊被眾人的熱情和感激包圍,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喉嚨發緊,只能連連擺手:

“別這樣,別這樣……”

鄭翊沒有在城外找到黃舉天。

也不再急著找。

他學著春秀的樣子,隨手撿起一根樹枝,蹲在地上,認真地教圈外的百姓寫字。

“黃。”

他一筆一畫地寫在土上。

“舉。”

他又寫下一個字,抬頭看向眾人,眼中帶著鼓勵。

“天。”

最后一個字落下,鄭翊環視一圈,語氣變得嚴肅:

“對——都寫仔細些。誰字寫得丑,到時候別怪我不自掏腰包,幫忙刻黃縣丞的生祠啊!”←→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