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咎由自取第三十九章咎由自取←→:sjwx
爆燃發生后,陳家徹底淪為一片火海。
私兵、壯仆,女眷、家屬——
里面還活著的人,都驚慌失措地往外逃。
雖然火勢兇猛,但院墻也被炸塌,為他們提供了求生的空間。
但在弓箭手的威懾下,這些陳家人跑出一段距離后,便停在原地。
有武器的那些,望見步兵部曲手中的燃燒瓶,都無心再戰,紛紛扔掉武器投降。
黃舉天將捆縛俘虜的任務安排下去,凝重地望著爆炸方位,心道:
‘挨著院墻的谷倉……應是陳延雷布設的陷阱,事先存放了易燃物品,打算詐降之后將我騙入。’
很快,他又搖了搖頭。
倘若只是普通的易燃物,還不至于形成如此猛烈的爆炸。
考慮到那是個谷倉,可能還存有碾碎成粉末的糧食。
例如面粉。
在受限空間與空氣混合,一旦遇到明火,便可能引發粉塵爆炸。
火勢仍在蔓延。
部曲們正用麻繩捆住俘虜手腕,連成一串。
忽然有人喊道:
“墻根下還有人!”
兩名部曲從炸塌的墻磚里,拖出個血人。
半截身子在泥地上蹭出暗紅痕跡。
只見陳延雷腰部以下完全消失,斷裂處參差不齊的骨茬刺破皮肉,傷口不斷滲著血水。
當部曲用刀鞘,戳動陳延雷糊滿血痂的眼瞼時;
他的喉管突然發出粗喘聲,舌頭伸出嘴外,像狗似的呼吸。
“還吊著口氣。”
黃舉天蹲下身,看著那張半邊焦糊半邊完好的臉——
陳延雷張開的右眼,眼球劇烈顫動。
“黃……黃巢……是你贏……了。”
看著陳延雷殘破的身軀,黃舉天并無太多勝利的喜悅。
他原本的計劃是,除掉陳家大翁與陳延風后,順勢接管陳家,掌控其勢力與資源。
如今,陳家宅邸化為火海,陳延風仍然在逃,鹽工沖擊州府的事情尚待收尾。
事態的發展遠超他的預料。
他不禁感慨,天下英杰何其多,即便是瓊州澄邁這樣偏遠之地,也有像樣的人物驚現。
‘從今往后,我萬不能因為自己是穿越者,便小覷任何人。’
黃舉天將身邊部曲揮退,而后緩緩開口:
“陳延雷,你很聰明。
“可惜的是,今日葬身火海的,只會是你。”
即便半個時辰前,陳延雷交出陳延風的人頭,黃舉天也絕不可能在己方兵力不占優勢的前提下,進入敵人的大本營;
而是會讓陳家所有人來到墻外,按族譜現場清點。
陳延雷的喉嚨里吐出血沫,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沒來之前……陳家何其無辜……為什么……”
“無辜?”
黃舉天眼中閃過幾分寒意:
“陳家強征百姓為鹽戶,將他們變成私奴,在臉上烙下‘陳’字時,可曾問過無不無辜?
“被你們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們的婦孺又何其無辜?”
陳延雷似乎想要反駁,卻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沫。
“你以為我只是為了私利?”
黃舉天站起身,語氣冰冷:
“我要毀掉的,是陳家強加在黎民身上的枷鎖。
“陳家覆滅,不過是你們咎由自取!”
陳延雷張開血口,慘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中流下兩行淚。
黃舉天沒有折磨將死之人的癖好。
不如說,正是因為陳延雷將死,黃舉天才比平時多露出幾分真實。
“你是我起義路上的第一個敵人。”
借著遠處木質建筑燃燒的炸裂聲,黃舉天低舉長槍:
“若有遺言,我可聽你說完。”
陳延雷聽見“起義”二字,閉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
“怪不得……怪不得……可我沒有遺言……沒有……”
“對陳延風也沒有么?”
黃舉天確有幾分好奇。
陳延雷為何會把那個蠢貨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家族還重。
聽到這個問題,陳延雷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片段,舌尖仿佛嘗到了蜂蜜的甜味。
他真想把兄弟倆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從頭講一遍。
可最終,所剩無幾的生命,只夠他說出:
“只有大哥對我好。”
“所以你想讓他活下去。”
黃舉天將長槍從陳延雷眉心挪開,輕聲問:
“告訴我,陳大哥往何處逃了?崖州北,還是萬安州?”
“……是振州……我讓他到振州坐船……去安南……”
“還有么?”
“你已經贏了……能不能……放過他?”
“我會一直派人追殺。”
“哦……那好吧……祝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陳延雷死了。
黃舉天收起長槍,轉身望向遠處燃燒的陳家宅邸。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片冷峻的陰影。
他揮了揮手,示意部曲們清理戰場,隨后邁步走向隊列。
俘虜們被麻繩捆住手腕,連成一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女眷們低聲啜泣,私兵和壯仆則低著頭,不敢與黃舉天對視。
黃舉天掃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幾個年幼的孩子身上。
“義父,這些人如何處置?”
黃舉天沉默片刻,緩緩開口:
“婦孺和未參與抵抗的仆從,明日放他們離開。
“參與作戰的私兵與壯仆,押回縣衙由先生審問,按律處置。
“如有姓陳的稚子,一律帶走,更名改姓,交由黃成瘋洗腦。”
部曲領命而去,俘虜中頓時響起或高或低的求情聲。
“義父,陳延雷的尸體如何處理?”
另一名部曲問道。
“找個地方埋了。”
黃舉天淡淡道:
“不必立碑。”
部曲點頭應下,隨即招呼幾人上前,將陳延雷的殘軀抬走。
黃舉天轉身走向殘破的院墻,在五十步外停下腳步。
此時,火光已漸漸減弱。
濃煙依舊升騰,卻被高空的夜色吞沒,化作一片模糊的陰影。
他凝視著廢墟,心中盤算著戰后事宜。
‘陳家雖毀,但錢幣之類的金屬財物應能保留,還有土地之類的不動產。’
他決定留出少部分財物,給陳家老弱婦孺維生,余下的則需仔細分配。
‘陳家覆滅之事,只能以公家名義定案。’
因此,戰后的繳獲除開預留給澄邁縣的部分,還需兼顧“同級管理”與“向上管理”,確保參與者各得其份——
‘王弘業、項校尉、鄭家、我。’
黃舉天重重地嘆了口氣。
‘眼下形勢,王弘業是最不好打發的。’
盡管還未收到瓊山縣的消息,但他并不認為,近千鹽工臨時聚眾就能輕易拿下府城。
更何況,項校尉已早早帶著崖州州兵趕去支援。
王弘業只需守城不出,天亮之后便可合兩州兵力,迫使鹽工們返回儋州鹽場。
只要府城未破,王弘業不僅不會暴力鎮壓,大概率還會將民亂的消息,向廣州節度使府隱瞞下來。
‘此人的核心訴求,是借治瘴大功調離海島。’
而“鹽工作亂”只會在中樞諸君案上,為這份功勞蒙上陰影。
所以,王弘業事后頂多殺幾個帶頭的鹽工;
留下的爛攤子,則交給繼任者頭疼去。
但這并不代表他心中不會有怨氣。
試想一下:
高高在上的一州刺史,尊貴的太原王氏,事后得知,自己險些被一介鄉土豪紳玩弄于掌心……
陳家的覆滅固然能平息部分怒火,但陳家的財物才是能帶著北上,去長安赴任的高級慰問品。
‘給王弘業多分錢,給項校尉拿些地……剩下的,得看鄭家態度。’
黃舉天要考慮的事還不止這一件。
陳延雷雖死,陳延風仍在逃。
崖州?
振州?
安南?
‘陳延雷死前說的,會是實話么?’
無論陳延風想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傳令下去。”
黃舉天對身旁的義子說道:
“派人前往振州,通知鄭家人嚴查過往船只。
“陳延風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部曲們依令行事,匆匆趕往土坡——
馬匹已被騎兵悉數騎走,他們只得借驢代步。
此時,黃舉天身邊僅剩三十余名義子。
眾人席地而坐,一邊等待火勢熄滅,一邊等候騎兵復命。
夜晚縱馬追擊本就是險事。
被追趕者若點亮火把,便會成為顯眼目標;
若不點火把,則極易摔入溝壑或撞上樹木,遭受更重的傷害。
再加上黃舉天嚴令義子們,騎馬追逐不得超過兩個時辰,此事想必很快便有結果。
果然,后半夜時分,騎兵陸續返回復命。
除成亮射殺一人外,陳家那邊還有三名未點火把的騎手,因墜馬而亡。
——死者中并無陳延風。
對于另外四名敵人逃脫的情況,負責追擊的幾名部曲紛紛跪地,請求義父降罪。
黃舉天卻并未責怪他們。
陳家的馬匹養精蓄銳多時,而己方的馬匹從城內奔波至此,多少有些消耗。
更何況,他絕不愿見到精心培養的義子,因黑夜疾馳而摔死溝中——
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能做的我都做了,陳延風是死是活,便看天意吧。’
黃舉天心中暗想。
客觀而言,此人頭腦愚鈍,遠不及陳延雷;
即便活著,對黃舉天的威脅也有限。
黎明將至。
天際響起悶雷。
緊接著,八月的暴雨傾盆而下。
陳家宅邸的大火,在雨水中迅速熄滅。
而數十里外,一位淋雨者胸腔內的怒火,卻愈發高漲。
“恨!”
“好恨!”
“心好恨!”
仇恨的分量過于沉重,幾乎要將陳延風壓垮。
首恨罪魁禍首——
黃巢。
佯裝顯赫,欺騙陳家在先;
高舉屠刀,破家滅門在后;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二恨親弟陳延雷。
倘若三日前他能把話挑明,讓自己去向林大娘子求援,而不是借口處理鹽貨糾紛,自己怎會一時興起買賣幼女之心,歸家自投羅網?
分明是弟弟不信他能守口如瓶,參與謀事!
更可恨的是,弟弟還親手殺了最愛自己的祖父……
說什么為了陳家,為了他?
“騙子!”
陳延風咬牙切齒:
“真為了我好,就該跟我一起逃,何必再管家中那幫人!”
三恨自己。
辦事無能,玩心深重,遇事不決,性子軟弱,又貪戀長輩的寵愛,固守嫡長子的身份不肯放權。
若是早兩年,他能主動以弟弟馬首是瞻,陳家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陳延風緊握韁繩,雙腿不停地踢在馬腹上。
前路一片黑暗,他仍如白日般疾馳。
縱使灌木從臉上擦過,馬腿踩入泥坑,他也不肯降速,只將這段逃亡之路,當成某種上天布下的試煉——
若他陳延風今夜落馬,說明“天要亡我”,只能死后化作厲鬼,再向黃巢索命;
若他陳延風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則說明天意在他;
他必能吸取教訓,臥薪嘗膽,來日報仇雪恨,將那些北方佬挫骨揚灰!
終于——
天亮了。
雖然陳延風面上、脖頸處,全是刮擦的血痕。
但他沒有摔下馬。
他還活著。
陳延風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與釋然。
這便是不容置疑的天命!
他放慢馬速,發現自己已進入萬安州地界,兩旁是連綿不絕的檳榔林。
檳榔樹高大挺拔,枝葉繁茂,樹冠在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青草氣息。
陳延風正打量著四周,忽然看見路邊坐著一對母子——也可能是祖母與孫兒。
老婦衣衫簡樸,身旁放著一簍剛采下的檳榔,正用粗糙的手捧著飯碗,給那約莫五六歲的小孩喂飯。
勞頓一夜的陳延風,看得肚子咕咕作響;
便翻身下馬,口氣生硬地索要水和食物。
頭發花白的老婦低下頭,恭敬地將水和食物遞了過去。
陳延風坐到對面一棵檳榔樹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他一面吃,一面注意到,那小孩時不時轉頭看他,與老婦低聲交談,似乎對他頗為好奇。
陳延風皺了皺眉,覺得那小孩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正思索間,那老婦忽然站起身,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緩緩向他走來。
陳延風以為她是來討要賞賜,便不耐煩地抬手往夾袋里摸索。
誰知,老婦的聲音輕柔,卻帶滿滿的寒意。
“可是你傷我兒,害他去掉半條命?”
春秀露出手中的削皮刀,劃過陳延風的喉管。
陳延風瞪大了眼睛,雙手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噴涌而出。
春秀退后半步,冷冷地看著陳延風抽搐的身體,直到徹底不動。
晨光透過檳榔林的枝葉灑下,照在陳延風死不瞑目的臉上。
他的眼中仍殘留著不甘與驚愕;
顯然無法相信,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一生。
文崽跑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衣角,低聲問道:
“阿娘,要把他跟阿爺埋在一塊嗎?”
春秀摸了摸兒子的頭:
“不用,他沒你阿爺壞,扔路邊就行。”
很快,春秀在尸體的衣物中,搜出一封油紙包裹的信件。
速看之后,她抱起文崽,輕聲道:
“今日不去主家了。我們回澄邁,有要事稟報黃縣丞。”: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