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澄邁的當天中午。
李景讓立刻著手處理案牘。
結果發現,陳家正法不到兩日,文書工作已經完成了大半。
李景讓看向身旁的青年,難以置信道:
“老夫為官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高效的辦案。”
黃舉天當然不能透露有幾十個義子幫忙,只輕描淡寫地將援手身份,安在了鄭翊和他父親頭上。
李景讓依然驚訝。
即便三個人處理,這速度也快得驚人。
‘想必是這豎子熬了通宵。’
他板起臉,語重心長地教導年輕人愛惜身體:
“汝年少有為,前程遠大,何須為此等瑣事殫精竭慮,損及根本?”
黃舉天恭敬回答:
“先生為政務操勞,常奔波在外,學生不過略盡綿力,以期稍解先生之負擔。”
李景讓臉色緩和下來,同時也露出一絲糾結。
因為黃舉天的話,恰恰點中了他的心事。
自上任澄邁縣令以來,他將三分之二的時間,耗在了外聯事務上。
不是奔波于瓊州州府瓊山縣,便是往返于崖州州府舍城縣,或是走訪文昌、臨高等鄰縣——
皆是為了治理瘴氣。
至于為何要如此頻繁的奔波?
在南下的途中,李景讓曾對黃舉天提過原因,無非是“消極怠政,急于調離”八字。
雖早知此理,但真正置身其中,這外聯事務仍讓李景讓心力交瘁。
原因無他。
那些該在任上的縣令,竟無一人安于職守——
不是在廣州鉆營門路,便是在某處海邊垂釣,全然不顧民生疾苦。
更荒唐的是崖州刺史;
還未到年底便匆匆北上述職,臨走前甚至放言“要么革職,要么病死,絕不回任”。
可見對于被貶謫的世家官僚而言,瓊州島有多苦。
如此情形,李景讓又能如何?
偶爾運氣好些,或能遇上鄰縣縣丞;
可惜,他大多時候運氣不佳。
只能拉著縣尉與當地耆老議事,苦口婆心地講解治瘴之策,才勉強將事務推行下去。
想到這里,李景讓的心思早已不在案牘之上。
他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治瘴之事,關乎百姓生死,同僚卻無人盡心竭力。
“若非你我親為,只怕這瘴氣之患,終成無解。”
黃舉天聞言,微微躬身,語氣沉穩道:
“嶺南官吏多視此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
“若先生能為崖州刺史,才是真正的百姓之福。”
李景讓笑著搖頭。
他得罪了那么多同僚,即便因治瘴立功,若無上官舉薦,程序上又怎么可能連升數級——
等等,不對勁。
李景讓目光一凝,端起茶碗,佯裝隨口道:
“舉天啊。”
“先生請說。”
“陳家乃一地豪紳,抄出的財物應該不少吧?”
“這……谷倉爆燃,陳家燒毀嚴重,只搶救出三百貫錢,均充入縣倉。”
“只有三百貫?”
“另有田地、房產多處,需要另行折算。”
“給州府交了多少?”
“澄邁抄家,為何要給州府交錢?”
“你欲除陳家,王弘業答應派州兵支援,事后不投桃報李?”
“先生何出此言?可是在懷疑學生!”
“王弘業為人,老夫比你清楚。”
“唉……那學生只好實話實說了。”
“講。”
“昨夜,他曾主動向我索賄一百五十貫,被我嚴詞拒絕。”
“為何?”
“因為學生時刻謹記先生的教導:行事應秉持道義,走正道而行。”
李景讓欣慰地點了點頭,心中稍安。
他方才聽黃舉天提及,希望他升任崖州刺史,險些以為這心愛的弟子為了先生仕途,竟去向王弘業行賄。
以此等齷齪手段得來的官職,莫說刺史;
即便是宰相之位,他也絕不稀罕。
“若先生無其他教導,學生想帶那幫新上任的衙役,到陳家廢墟處做訓話,不知可否?”
“為何跑那么遠?”縣衙不行么?
“順便再搜查一番,看看有無地窖之類。”
李景讓略一沉吟,便點頭同意了。
黃舉天恭敬地向先生行禮告別,邁著正直的四方步跨出大堂。
迎著陽光,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暗想:
‘都說年老成精……我這白撿先生果然敏銳。看來日后行事,還需更加謹慎才是。’
想到待會兒要說的大事,黃舉天腳步不由地沉重起來。
他喚來成亮,交代道:
“通知他們,即刻出城集合。還有,你……”
半個時辰后。
城外,緊鄰陳家的一片空曠之地。
以黃舉天為中心,百余人圍坐于他身前——
創業初期,縣城內并無合適的集會場所,眾人只得露天議事。
黃舉天環視眾人,神色肅然,緩緩開口道:
“今日召集,我有三件事要說。”
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
見孩子們皆屏息凝神,才繼續說道:
“其一,陳家已除,澄邁局勢初定,但此非我等最終所求。”
“其二,天下大勢,你們心中有數。
“大唐朝廷腐朽,官吏貪墨,百姓困苦,為父豈能坐視不理?”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陡然加重:
“為父決意伐唐,還世道清明!”
話音落下。
場中一片寂靜。
義子們面面相覷,卻無人露出驚詫之色;
甚至有人眼中閃爍著明顯的興奮。
事實上,眾人對義父多年來,在泰山深林中訓練他們的用意,早已心有所悟。
只是未曾點破。
如今,黃舉天將話挑明,成亮雖有些擔心黃家家主與大家翁的反應,但仍率先起身,抱拳道:
“阿郎高瞻遠矚,成亮與兄弟們愿誓死相隨!”
緊接著,眾人紛紛起身,齊聲應和:
“愿隨義父,共舉大業!”
“好。”
黃舉天對義子們的表態毫不意外。
單純的養育一群孤兒,便想得到絕對的忠誠,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若是在養育過程中,運用了后世專業的理論體系,結果便截然不同。
前世的他在讀大學本科時,學業并不算特別繁忙,常被兩任女友拉去旁聽她們的專業課。
一位是心理系的,主修實驗心理學,課程安排在周二、周四、周六下午;
另一位在隔壁電影學院,專攻戲劇導演學,課程集中在一、三、五晚上。
三段時間錯開,既不影響黃舉天的學業,也不耽誤戀愛,還能跨專業汲取知識。
因此,他今生便從——
環境控制;
情感操控;
認知重塑;
群體影響;
獎勵機制;
——上述五個方面,為義子們量身設計了,不同的教育方案,成功確保父子一心。
具體的教育過程,黃舉天打算日后再細細回憶。
眼下,他繼續專注于與義子們議事;
著重提到了王弘業的轉變。
久經訓練的義子們,收到黃舉天分組討論的指令后,立刻展開交流。
在他們集思廣益之際。
黃舉天將目光投向最晚歸來的黃成果三人,詢問梁家明等人的動向。
“義父,昨夜城門已關,他們睡在城門前的一棵樹下,說話聲音很小,我們聽不清楚,但似乎是在吵架。”
“如何知道是吵架?”
“他們動了那個最小的,應該是弟弟。接著,梁家明一拳砸在樹上,還指著天,像是在罵什么。”
僅憑上述匯報,黃舉天無法得出確切結論;
便吩咐黃成果三人散會后,前往崖州北部漁村查探,看看是否有異常情況。
此時,義子們的討論也已結束。
黃成功匯總意見后,總結道:
“義父,我們有理由懷疑,王弘業除了仇士良之外,另有新靠山。”
這一推測與黃舉天的想法不謀而合,但他更關心的是:
“說說看,新靠山是誰?”
放眼當今大唐政壇,除了宦官集團,還有誰能庇護王弘業,甚至為他提供前程?
黃成功立即起身,走到黃舉天身旁,面向眾人征詢道:
“同意皇帝是王弘業新靠山的,舉手。”
十二人舉手。
“同意李黨領袖、宰相李德裕的,舉手。”
六十九人舉手。
“同意牛黨領袖、但目前失勢的牛僧孺的,舉手。”
三人舉手。
“有不同意見的,舉手。”
無人舉手。
“棄權的,舉手。”
剩下的人全數舉手,包括黃舉天與黃成功。
面對如此局面,黃舉天只能無奈搖頭。
這時,黃成仁開口問道:
“義父,您為何如此關心王弘業的態度轉變?
“他不是做夢都想著升遷嗎?最多待到年底罷了。
“放著不管不行嗎?”
不少義子點頭附和,顯然對這個問題同樣感到疑惑。
黃舉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
“你們可知,我為何能化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危機,從長安平安脫身?”
“因為義父吉人自有天相,逢兇自然化吉!”黃成精搶著答道。
“黃成精禁言,成亮來回答。”黃舉天淡淡說道。
成亮事先被黃舉天知會過問題的答案。
此刻故作沉思狀,微微蹙眉,幾次張口欲言又止,仿佛正在深入思考。
“是情報。”
終于,成亮猛地抬頭,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是阿郎匯總了各方面的情報,事先做出了周密的預案,才能隨機應變,全身而退。”
講到這里,成亮心中也不禁生出一個疑問:
明明自己在長安時,天天跟在阿郎身后……阿郎究竟是如何掌握那么多官場情報的?
但他已經完成了這場會議的使命,剩下的任務只有寡言少語,接受弟弟們贊許的“哇塞”。
“這便是我們不能對王弘業放任不管的原因。”
黃舉天伸出手指,指向頭頂,語氣凝重:
“別看此島天高海闊,似乎來去自由。
“實則我們的處境并未好到哪里去。
“上級官僚只需一道指令,便可能毀掉我們的長久部署。
“故欲成大事,必料敵以寬。
“可若無情報,寬從何來?
“因此,我決定單獨成立一個校事組,專門負責大唐重要關節的情報收集工作。
“此事刻不容緩,必須立刻議定。”
義子們聞言,頓時有些糊涂。
這種小事,何必拿到大會上討論?
義父直接指定人選便是了。
他們連為他赴死的覺悟都有,難道還會推辭他安排的任務嗎?
“刺探王弘業的情報,我另有人選。”
黃舉天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報出了重要關節的名字。
隨著他嗓音不斷低沉,這幫義子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長安城。”
“范陽鎮。”
“成德鎮。”
“魏博鎮。”
“昭義鎮。”
他一連報出了十個名稱,狀似平靜地問道:
“可有主動報名的?”
場中一片寂靜。
義子們鴉雀無聲,連轉頭去看同伴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并非懼怕危險。
而是不愿遠離義父與兄弟。
可義父念出的這些地方,天南海北都不足以形容其遙遠。
他們才團聚幾日,就要再度散落天涯?
最令人恐懼的是——
這一散,他們還能有再相見的一天嗎?
就連成亮也忍不住面色慘白,明白了為何黃舉天事先與他通氣,還叮囑他答完話后務必閉嘴,什么都別說。
這是剝奪了他的自愿報名權,把他預留在了身邊。
還有黃成果三人,他們年紀不到十四歲,被提前安排了任務,是否也是義父的一種人選剔除?
換做平時,對于黃舉天的額外關照,成亮早就喜上眉梢了。
可此刻的他完全笑不出來。
因為。
無論如何,剩下的九十六個兄弟中,必須有人加入校事組。
他必須與部分兄弟道別。
甚至是永久的道別。
此刻,黃舉天從隨身帶來的木匣內,取出了十張字條。
望著紙上早已寫好的名稱,少年們心中了然——
成立校事組的決定,已不容更改。
“好歹……好歹讓我們在您身邊,多陪一陣呀……”
抽泣聲漸漸響起。
幾名少年抬起手背,遮住眼眶,壓抑著身軀的顫抖。
黃舉天攥緊掌心,強迫自己不挪開目光,與每一個仍注視著自己的少年對視,語氣平靜卻堅定:
“最遲,待到成亮婚后。”
少年們聞言,已然泣不成聲。
黃舉天的心并非鐵石所鑄。
他兩世為人,年紀足以做這群孩子的父親。
多年相處,精心培養……
他對他們的父愛絕非虛假。
按原先的計劃,這一百個少年都將被培養為部將,或統領未來的軍隊,或在后方擔任要職,絕不可能作為炮灰送上戰場。
若非實在無人可用,而時局已逐漸偏離他前世所知的歷史軌跡……
他又怎會出此下策?
“站出來。”
黃舉天第一次佩服自己,竟能在如此情境下保持平靜:
“再不站出來,義父只有點名了!”
“義父心狠。”
黃成魔第一個站起身,走到黃舉天跟前,將他緊緊抱住:
“義父的心好狠……可我愛義父,我們都愛義父!”
說完,黃成魔松開懷抱,讓黃舉天即將落在他背上的手懸空。
緊跟著,他起身取走了“范陽鎮”的字條。
在他的帶動下,逐漸有少年學著他的模樣,取走字條。
——站出來的,都是至少十七歲的義子。
等到最后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報名完畢。
最大的一個十六歲少年,跑過來搶走了最后剩下的“長安城”,跪倒在地,撲進黃舉天的懷里,放聲大哭。
黃舉天將手搭在義子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拍,安撫著他的情緒。
見十張字條都被哥哥們取走,剩下的少年們終于松了口氣。
雖然頭腦里冒出這樣的想法,對勇敢的哥哥們很不公平。
但他們真心覺得:
太好了,他們不必與義父和兄弟們分離。
可是他們忘記了。
大多數時候——
劫后余生是幸存者,才配擁有的幻覺。
“十個不夠。”
這一次。
“再來十個報名。”
即便是黃舉天,也不忍再看,緊緊閉上了雙眼:
“兩人一組,共啟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