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挽天傾

第四十六章 海商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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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州府官衙。

煎茶的霧氣早已消散,茶湯也已轉冷。

黃舉天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在茶案上。

而正廳依然無人來傳喚。

‘王弘業當真不顧盧鈞的死活么?’

昨日。

黃舉天在接到黃成果報訊的第一時間,便趕到了州府,請求王弘業出兵救援。

王弘業對此極為驚訝。

他身為瓊州刺史,尚未收到任何關于雷州遭襲的消息;

而一個縣丞,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黃舉天解釋道,這是澄邁衙役在日常巡邏時,抓到了幾名形跡可疑的疍民;

經過拷問,得知了他們舉事的計劃,故而來報。

起初,王弘業果斷拒絕,表示此事發生在雷州,瓊州無權干預。

黃舉天便勸說道:

“疍民雖于雷州生亂,然其漁村根基卻在崖州。若禍亂蔓延,瓊州豈能獨善其身?”

王弘業略有猶豫,但仍對消息的真實性半信半疑。

他讓黃舉天在州府等候,待雷州官方確認節度使的安危后,再行商議。

這一等,便等到了現在。

黃舉天不耐煩地推開茶盞,走到廳外的草地上,朝內院望去。

但見花圃前擺著座水鐘,全稱“受水型漏刻”。

其原理,是將水以恒定流量從漏壺注入受水壺,使受水壺中的水位逐漸上升;

浮在水面上的漏箭隨之升高,通過箭上的刻度指示時間。

由于采用了多壺結構和恒定水流,其計時精度,比傳統的泄水型漏刻更高。

黃舉天不便進入內院;

過去幾個時辰,只能站在側廳外,眺望水鐘上的刻度。

“申時初?”

信使差不多快到了。

黃舉天記得,從湛江到海口的直線距離,約為一百公里。

雖然海上航行的實際距離會更遠;

但古代帆船的平均速度,約為每小時五到十公里。

即便再慢,二十個小時也該有消息傳來。

黃舉天大步走回側廳,將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心里確實有些焦急。

全因在他的創業大計中,盧鈞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身上有兩個極為重要的優點——

“仁善”與“中庸”。

仁善,意味著黃舉天發展民生的許多舉措,都能在盧鈞處得到共鳴與支持。

就像初抵廣州時,黃舉天與盧鈞雖是首次見面,后者卻相信他有治瘴的能力,并在程序上鼎力配合。

君子中庸,則意味著盧鈞行事中正適度,恰到好處,對下屬的掌控欲不強,給予足夠的自由。

簡而言之,盧鈞是個好官,是五姓七望中少見的真正有德行者,絕非王弘業之流可比。

只有盧鈞這樣的人物長久主政嶺南,黃舉天才能在官僚體系的庇護下,茁壯成長,充實勢力。

他甚至準備好了一套強有力的說辭,打算當面勸導盧鈞放棄升遷,繼續留在廣州。

倘若盧鈞此番當真發生意外——

下一個嶺南節度使,未必會對他青睞有加。

想到這里,黃舉天的目光再次投向水鐘。

申時末。

王弘業麾下的年輕幕僚姍姍來遲,請黃舉天到內院議事。

“不在正廳?”黃舉天挑眉問道。

“明公說了,有些話不方便在外談。”年輕幕僚低聲解釋。

黃舉天心中冷笑,倒要看看王弘業又在賣什么藥。

于是跟在幕僚身后,繞過那座水鐘左轉。

經過州府后門時,有輛馬車恰好停下。

一名仆婦,扶著一位穿著素雅的少婦走下車來,后面跟著春秀與文崽。

黃舉天與春秀對視一眼,隨即轉移目光,繼續前行。

從馬車前經過時,他有些擔心文崽露出破綻,如喊出“黃縣丞”之類的稱呼。

然而,文崽卻像個初次見識大場面的懵懂稚子一般,在院子里左顧右盼,全程沒有將視線聚焦到黃舉天身上。

‘很好。’

黃舉天心中暗贊。

他果然沒看錯,這對母子都是可靠的人才。

瓊州官衙并不大。

離開后門,沒走幾步便到了王弘業的住所外。

只見王弘業正坐在一棵樹下撫琴,長須隨風輕揚,神情悠然自得。

身邊除年老的幕僚與四名護衛外,還站著個中年人,正一臉恭維地說著什么,滿是討好之意。

王弘業抬了抬下巴,對身旁的年老幕僚示意。

頓時,年老幕僚走到那中年人面前,掀開衣袍下擺,兩腿分開站立。

中年人見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但很快便跪了下來,緩緩爬行,從年老幕僚的胯下鉆了過去。

完成這一舉動后,中年人竟還笑著在王弘業跟前磕了個頭,仿佛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年輕幕僚低聲解釋道:

“黃縣丞莫怪。

“此舉乃是明公借‘胯下之辱’改造而來,名曰‘胯下之榮’,專用于接納投效麾下的庶族平民。

“其中寓意深遠,絕非羞辱。”

他頓了頓,繼續解釋道:

“明公常言,昔日韓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時之屈,終成一代名將。

“此儀式正是取‘忍辱負重’‘與有榮焉’之意,寓意投效者需放下過往身份,以謙卑之心重新開始。

“凡通過此儀式者,皆被視為心志堅定之人,日后必得明公重用。”

黃舉天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

“原來如此,倒是有趣。”

實則暗想:

‘王弘業狂妄自大,以如此方式羞辱位卑者,還敢美其名曰,寓意美好?”

‘待春秀掌握關鍵情報后……即便不能殺他,也定要在他離任前,徹底消除這等敗類帶來的隱患!’

年輕幕僚見黃舉天神色平靜,遲遲沒有表示,便不再多言,引他朝王弘業走去。

“明公,黃縣丞到了。”

王弘業琴聲未停,頭也不抬地說道:

“嗯,舉天不妨……”

黃舉天卻直接拱斷:

“敢問刺史,雷州可有消息傳來?”

琴聲一頓,王弘業似對黃舉天的打斷頗為不滿:

“……不妨落座,待本官彈完此曲。”

黃舉天卻不為所動,語氣堅定:

“此事關系重大,下官實在不得不急著問清。”

琴聲戛然而止。

王弘業高抬雙手,露出腕間佛珠,緩緩起身走到黃舉天跟前,笑:

“澄邁確有能吏。

“如黃縣丞所言,疍民攻打了雷州,還擄走了盧使君與一眾儋州、崖州縣官。”

黃舉天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立即追問:

“廣州方面可曾出兵解救?”

王弘業拍了拍衣冠上的灰塵,語氣淡然:

“節度副使未到任,如今由行軍司馬主事。

“其人已指派民兵府兵,尋找使君下落,并通告附近各州經略使與刺史,要求配合。”

他頓了頓,瞥了黃舉天一眼,繼續說道:

“而瓊州不在其列。

“所以,此事與我等無關,黃縣丞莫要再過問了。”

黃舉天微微頷首,語氣平靜:

“下官明白了。”

心中卻已盤算開來:

‘王弘業已經決定置身事外……看來只能另尋他法了。’

黃舉天隨即告辭離去。

等他走遠,王弘業負手而立,冷哼一聲:

“不識抬舉!”

年老的幕僚上前勸道:

“明公,熬鷹尚需時日,此人心高氣傲,不必著急。”

王弘業冷笑一聲:

“枉我如此看重——”

王弘業手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震得骨骼生疼:

“——可看他方才那副模樣,明明數日前已對我投誠,卻只關心盧鈞那廝的安危,連一句問候都未曾給我。”

他倒吸一口暑氣,怒火更盛:

“難道太原王氏比不得范陽盧氏?怎敢這般騎驢找馬?”

年輕幕僚見狀,謹慎上前,低聲道:

“明公莫急。

“依屬下多日觀察,黃巢此人可謂知恩圖報——從他對恩師李景讓的態度便不難看出。

“因此,明公與其以威嚴施壓,不如給他更實在的利益。

“好比盧使君,之前不是寫親筆信支持治瘴么?

“他如今如何擔心盧使君,日后也會如何感念明公。”

王弘業眉頭微皺:

“你的意思是?”

年輕幕僚答道:

“黃巢身為今科文試狀元,武勇亦非凡。

“不妨給他放權,讓他如之前那般,暫領崖州兵事……”

王弘業揉著發痛的掌心,尚未開口,年老的幕僚便當即駁斥:

“不可!

“明公乃是瓊州刺史兼瓊州都督,按我朝制,統兵權代理必須優先選擇州級僚屬,如司馬、長史。

“先前給他一個小小的縣丞,已是不合規矩;

“若再放權,只怕此人會恃寵而驕!”

王弘業點點頭:

“老成之言。”

轉而看向溫庭昔,語氣嚴厲:

“庭昔,如此莽撞的建議,日后不要再提了。可別受你那放蕩的兄長影響。”

聽王弘業提及溫庭筠,溫庭昔不禁把頭埋得更低:

“謝明公教導,屬下定當三省吾身。”

王弘業揮了揮手,示意溫庭昔與那前來投誠的中年人退下;

隨后,轉頭對年老的幕僚問道:

“大師還有多久抵達瓊州?”

年老的幕僚掐指算了算,答道:

“回明公,最遲月中便可抵達。”

王弘業眉頭微皺,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

“來得及嗎?”

幕僚語氣篤定:

“明公放心,定不會耽誤您下月初的大事……”

王弘業聽完,緩緩坐在石凳上;

望著頭頂湛藍的天空,他眉頭緊鎖,似在思索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他伸手摸了摸,夾藏在衣袋里的一封信件。

一封寫給圣上李炎的密信。

“吾之夙愿,能否得償,便看此舉了。”

話分兩頭。

出了州府后,黃舉天立刻叫上同行的成亮與鄭翊議事。

黃成果等三名義子,則在近旁的茶肆裝作食客,負責望風,確保義父三人談話安全。

“縣丞,你該不會是想去救盧使君吧?”鄭翊壓低聲音問道。

黃舉天搖了搖頭,語氣平靜:

“救談不上,但使君曾有恩于我等,至少得先找到他的下落,再論下一步。”

實則,黃舉天心中還存了另一份心思:

他早就看中了梁家明這幫疍民的潛力,認為他們日后有望成長為水師的中堅力量。

雖如今,他們劫走了盧鈞;

但危機往往與機遇并存。

若能妥善化解此事,黃舉天覺得,自己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鄭翊面上露出為難的模樣,卻沒有如黃舉天預料中那般,說出“只憑澄邁幾十個人根本做不到”之類的話。

成亮目光清澈,忙問:

“兄長,莫非你有主意?”

鄭翊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又端起椰子汁飲了大半杯,才艱難開口道:

“林家制霸海峽……疍民船隊北上,一定會有消息。”

黃舉天稍加思考,覺得是這個道理:

“看來,本官得主動去跟林家打交道了。”

“屬下勸縣丞三思。”

鄭翊十分猶豫地道:

“林招娣此女,很不正常,最好莫要招惹。”

黃舉天眉頭一挑,問道:

“此話怎講?”

“——看了不就知道了?”

北部灣,合浦縣。

一艘大船停泊在港口。

甲板中央站著一名女子。

她身量高挑,超過許多男子,短發僅至耳垂,手中握著一柄寒光凜冽的陌刀。

正是林招娣。

以她為中心的甲板兩側,繩網縱橫交錯,分成兩片區域:

一邊是只有一寸大小的袋子,幾乎掛滿了整片繩網;

另一邊則是兩尺大的袋子,稀稀落落地掛了十幾個。

袋子隨風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而她的身后,站著林家二十二名水手,個個精壯彪悍;

面前則是近三十名,自稱來自桂州山區的客人,皆作山賊打扮;

三名寨主手握橫刀,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林招娣身上游移。

領頭的山賊咧嘴一笑,語氣輕佻:

“俺聽說,合浦縣最近來了個美女海盜,胸器嚇人……所以啊,咱們特地過來見見世面。

“不知,是不是真的啊?”

山賊們頓時哄然大笑,疙瘩臉上滿是戲謔與挑釁。

“大不大,看了不就知道了?”

林招娣說著,竟真抬手脫掉了上衣,如男人一般赤膊而立。

山賊們集體愣住,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滯地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林招娣卻毫不在意,單手叉腰,另一只手將陌刀扛在肩上,目光掃過眾人,嘴角彎起:

“怎么,不是想見世面嗎?這就看呆了?”

三名寨主面面相覷,臉上很快就露出乘興而來、滿載而歸的表情。

領頭的山賊抱拳笑道:

“大娘子果然大方!歡迎日后來大瑤山做客,咱哥幾個教大娘子耍花槍!哈哈哈哈哈——”

他說完,山賊們便轉過身,陸續準備下船。

然而,腦后卻傳來木板碎裂的聲響。

眾山賊回頭一看——

竟是林招娣單手將陌刀捅穿了甲板,刀身深深嵌入。

“來我林家的船上做客,從來沒有空手的道理。”林招娣冷冷道。

領頭的山賊面色一沉,手按在刀柄上,語氣不善:

“大娘子想要什么樣的禮物?”

“放心,我的要求不高。”

話音剛落,身后的林家水手們,便扔出五十多個麻袋。

小的一寸,大的兩尺。

袋子散落在甲板上,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動靜。

陌刀在掌中旋轉半圈,被林招娣反手斜挎于身后。

眾山賊只聽她猙獰笑道:

“腦瓜子與軟蛋……你們任選一樣,裝進去便是!”←→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