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挽天傾

第五十一章 懸河注火【下】(第一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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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忖間,卻聽乘奉又道:

“其實解決之道,正合禪韻。”

“哦?”

“刺史只需照常閉關,同時命心腹暫代兵權,北上清剿疍民。

“即便小股疍民靈活,未必能盡數剿滅,但也可借此練兵。

“待半月后,由心腹領兵護刺史北行,海上自然無虞。”

聽完之后,王弘業只覺得小和尚所言頗有道理——

想必是圓和提前授意。

他看向圓和,見對方依舊裝作神游天外,便繼續轉向乘奉道:

“只是眼下并無颶風,王某本想趁此天時……”

乘奉微微一笑:

“施主著相了。

“縱使今日風平浪靜,焉知行船時颶風不來?

“天時自有天數,非人力可測。”

言外之意是:

臺風何時來襲,不是凡人所能預料的。

只要占察結果為“大吉”,您就別再杞人憂天了。

王弘業聽罷,終于點頭:

“好,便依兩位小師父之言。”

他站起身來,剛準備出門吩咐,又愣住了。

‘心腹……誰是我能領兵的心腹?’

王弘業重新落座;

借著燒水煎茶的動作,默默將瓊州官員的名字,在腦中過了一遍。

乘坲似乎想說什么,乘奉卻按住了他的膝蓋;

此時應緘默不言。

待水燒開,王弘業起身向三名僧人告退,出了禪房,將老幕僚與親近的州府官員喚來。

“傳令,命黃巢即刻代本刺史,暫領瓊、崖、儋三州兵,征調沿海船只,操練北上。”

老幕僚聞言,面露詫異:

“明公,島上尚有都尉、校尉,為何要讓一個縣丞領兵?”

王弘業果斷道:

“黃巢雖為庶民,卻有狀元之身,能力手段皆非尋常。

“他既已入我麾下,便是將來要提拔到長安的自己人。

“況且——”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

“庭昔說得對,總得給黃巢一些無關痛癢的甜頭,他才能更加盡忠。”

老幕僚還想再勸,王弘業卻已擺手示意:

“不必多言,速去傳令。”

老幕僚只得躬身領命,匆匆退下。

“等等。”

王弘業又將他叫回,壓低聲音道:

“我閉關的規矩,你還記得嗎?”

老幕僚跟了王弘業近十年,自然記得:

“外人不得出現在禪房五十步內,不得發出任何聲響,以免打攪明公六根清凈。即便是送餐,也需赤足輕放于門邊。”

王弘業補充道:

“話雖如此,但該有的護衛一個都不能少。

“前門后門全部封閉,外墻十二時辰輪值守備,不得有誤。”

他略作沉吟,繼續叮囑:

“最重要的是,本官只閉關十五日。

“每隔五日,你必須親自在門外,報時一次。

“十五日一過,若本官未出,你需立刻前來打斷。”

每次閉關參禪,他總會因為忘我冥想,而延遲一兩日。

雖無大礙,但此次需提前五六日趕赴桂州,時間耽擱不得。

老幕僚全部應下,再次躬身退去。

王弘業自覺一切安排妥當,這才放心返回。

禪房內。

圓和閉目誦經,手中念珠緩緩轉動。

他的兩名弟子——乘奉與乘坲,則目光澄澈地望向王弘業:

“若刺史一切就緒,我等不妨立即開始?”

王弘業略一遲疑:

“自然可以。只是……能否容王某留一扇窗,以便對照漏刻,知曉時辰?”

乘奉微微一笑,答:

“并無不可。”

四人盤膝而坐,開始了十五日的閉關修禪。

起初三日,王弘業尚能靜心參禪。

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的心神愈發不寧,頻頻睜眼望向窗外的漏刻,計算時辰。

第四日午后,乘坲察覺王弘業的異樣,輕聲問道:

“刺史可是在擔心什么?”

王弘業不愿承認自己北上心切,隨口搪塞:

“……不過是憂慮屬下圍剿亂民不力,害了沿海各州的民生。”

乘奉聽了,微微一笑:

“既是心腹之人,刺史為何還不放心?”

王弘業嘆道:

“此人,只能算半個心腹。他雖有能力,但心思難測,我著實拿不準。”

乘奉沉吟片刻,緩緩道:

“貧僧出家前,家父曾教導我訓人之道。

“他說,訓人如訓狗。

“先投肉糜養其肥膘,再鎖鐵鏈餓其肚腸,待其爪牙盡軟,唯剩哀鳴乞食時,方為可用之犬。

“總而言之,先予其希望,后予其絕望。

“于大喜大悲間,掌控人心。”

王弘業聞言,面露驚訝:

“此等馴人之道,倒是聞所未聞。可有名目?”

乘奉淡淡道:

“家父稱之為‘洗腦術’。”

話音剛落,圓和忽然睜開雙眼,語氣肅然:

“靜思參禪,何以多言?”

眾人、連忙閉目收聲。

禪房內重歸寂靜。

唯有檀香裊裊,漏刻滴答。

以及王弘業時不時面朝窗外,睜開的眼皮。

他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漫長的禪思。

恨不得明日便是十月底。

只是越是心急,時間仿佛過得越慢。

王弘業也知道這個道理。

待老幕僚在禪房外,低聲稟報第一個五日已過;

他很快收斂心神,強迫自己進入深度禪思。

只是不知,圓和法師點的香是何方奇物,不僅愈聞愈覺清雅,連時間的流逝也漸漸模糊……

終于。

“刺史,十五日期滿。”

老幕僚熟悉的報時聲傳入耳中。

閉關半月的王弘業,竟有些舍不得,從超然忘我的境界中脫出。

然門已推開,外界的喧囂隨海風撲面而來。

他知道,是時候踏上北行之路,去迎接屬于自己的榮光了。

“太原晉陽王氏大房,王弘業。”

不必再立于偏殿;

不必再聽若有似無的閑言碎語。

他將以嫡系之身立于朝堂。

仕途再無阻礙;

抱負得以施展。

這才是真正的清貴顯要……

這才是獨屬于世家門閥的登高見佛!

王弘業心緒激蕩,向三位僧人深深一拜后,立即趕往正廳。

幾名州府官員正在商議事務,見刺史出關,連忙起身道賀。

王弘業大手一揮道:

“立即備置車架,本官要北上桂州,行人生大事!”

官員們正欲開口,忽聽一道女聲自簾后傳來:

“夫君,黃縣丞已為您備好車馬,就在側門外。”

王弘業回頭望去,只見符云舒一身素雅,立于簾后,神情晦暗不明。

他心頭頓生不快——

這卑微女子,豈能隨他見晉陽長輩?

王弘業一語不發地越過符云舒,徑直往側門而去。

行至側門,果見黃舉天持長槍立于馬車前,笑盈盈地拱手行禮:

“恭喜刺史,大變在即!”

王弘業自覺受佛法加持,極為意氣風發,心態更是年輕些歲數。

他主動握住黃舉天的雙手,笑道:

“舉天……你們都知道了?”

“是蔣老昨日告知我等,特為刺史準備保駕護航之事。”

——蔣是老幕僚的姓氏。

王弘業滿意地點了點頭。

見黃舉天掀開車簾,他卻擺手道:

“本官欲步行前往渡口。

“此去一別,恐難再回瓊州,當多觀此地風貌,以慰心懷。”

說著,他拍了拍黃舉天的手背,語氣中帶著幾分期許:

“舉天且安心。

“待本官于中樞立足,必不忘舉天功績。

“李德裕年事已高,退位之日不遠……總有我輩大展宏圖的時刻。”

黃舉天眉梢一挑,笑意愈發深了幾分:

“使君真不乘車?蔣老尚在車內恭候。”

話音剛落,老幕僚的聲音從車簾后悶悶傳來:

“使君,時辰已至,當啟程矣。”

“這……”

王弘業略一遲疑,想到步行至渡口確實路途不近;

便改了主意,扶著黃舉天的胳膊登上車架。

然而,他剛坐定,便注意到黃舉天身后站著的,并非州兵,而是幾十名澄邁縣衙役。

衙役如何能護他平安北上?

王弘業當即沉下臉,語氣嚴厲:

“舉天,瓊、崖、儋三州州兵何在?”

黃舉天神色如常,拱手答道:

“回使君,島上并無戰事,州兵自然駐守兵營,未敢擅動。”

“放肆!”

王弘業怒道:

“既知本官需于十月十五日前抵達桂州,為何拖延?

“還不速去召集州兵!”

“舉天惶恐。”

黃舉天卻忽然收起笑意,眉宇間滿是困惑:

“敢問刺史,今日已是十月十四。

“從瓊州至桂州,縱使快馬加鞭,也需八日之程……

“您要如何在一日之內趕到?”

王弘業身形一晃,險些從車架上摔下。

還是后面的幾個衙役眼疾手快,一把撐住了他。

“不,不可能……”

王弘業臉色煞白,聲音顫抖:

“本官數著日子的,分明是十五天!分明是十五天!”

他猛地掀開車簾,卻見老幕僚心口插著一把匕首,歪坐在榻上。

旁邊,黃成精單手扶著尸體,沖他咧嘴一笑,施展口技,以老幕僚的聲音說道:

“刺史,十五日期滿啦!”

王弘業如遭雷擊。

他跌跌撞撞地摔下車架,沖回禪房。

“你們三個和尚!告訴我,今日究竟是幾號?”

乘奉與乘坲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

“當然是十月十四。

“刺史難道不知?”

王弘業如墜冰窟,連連搖頭: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猛地轉頭看向圓和,卻見對方早已閉上雙眼,手中念珠飛轉,白眉滲出汗水。

王弘業什么都明白了。

他沖到香爐前,一把揭開爐蓋,將香灰倒出。

但見灰燼中,赫然夾雜著幾片的植物殘渣,散發著淡淡的甜膩氣息。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他喃喃自語半天,不知又想到什么,再次沖出禪房,抄起一根木棍,狠狠砸向室外的漏刻。

木桶碎裂——

王弘業絕望地看見,里面竟套著另外一副漏刻系統!

小桶配小孔,水流速度,竟比正常的慢了一倍!

王弘業癱坐在地,喃喃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爾等,爾等竟敢合起來害我……”

此時,黃舉天率人踏入院中。

心虛不已的圓和快步走出,對著黃舉天低聲道:

“阿彌陀佛。黃施主,莫要忘了你在林家船上,對貧僧的承諾。”

黃舉天點頭,語氣淡然:

“自然。會昌滅佛的應對之策,本官不日便送到大師手中。”

圓和心下稍安,臨走前,瞥了眼癱軟在地的王弘業:

“不知黃縣丞……”

黃舉天自信一笑:

“大師放心,王弘業乃一州刺史,本官怎敢害其性命,自找麻煩?”

與王弘業的緣法已盡,圓和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背著箭囊的成亮上前兩步,朝禪房內喊道:

“黃成瘋,黃成佛,你們還要演多久?”

乘坲口念佛號,依依不舍地脫下袈裟,悵惘道:

“師兄,貧僧日日向佛,何來演字?”

乘奉則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為了這場大戲,他黃成瘋可是把長發全剃光了!

此刻,由于院內動靜太大,外面的州府官吏,以及王弘業南下帶來的十幾名護衛,紛紛擠了進來。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唯有十幾名王家護衛見氣氛不對,抬著刀,守在了主人身前。

有了自己人的幫襯,王弘業腳底總算生出點力氣。

他強撐著站起身,咬牙道:

“黃巢,你這是要兵變奪權嗎?”

“刺史何必語出驚人?”

黃舉天不懼王家護衛的刀鋒,緩步靠近,笑意從容:

“您昨日是瓊州刺史,今日是瓊州刺史,明日還是瓊州刺史——何來兵變奪權之說?”

一連三個“瓊州刺史”,王弘業又怎會聽不懂他的暗語?

“你……你……你竟想害我此生都困在瓊州?”

王弘業立在原地,身形踉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不,不,不——我要北上桂州抬宗,我是太原王氏大房嫡出,天生高貴的士林子弟……”

他猛地抬頭,眼中燃起最后一絲希望,狠狠瞪向黃舉天,厲聲喝道:

“來人!速去調兵,絞殺這個無法無天的狂徒!”

然而,州官們卻紋絲不動,仿佛未聞其令。

王弘業愣住,聲音顫抖:

“你們……為何不去?”

身旁一名護衛戰戰兢兢道:

“家主,黃縣丞十日前,已將盧使君救出……

“眼下使君正在澄邁視察治瘴成果……

“瓊州兵事,皆收于使君之手!”

王弘業膝蓋一軟,重重跌坐在地;

雙手撐地,卻怎么也站不起來。

王弘業咬牙道:

“出去!都出去!”

他是太原王氏大房嫡系,決不能讓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護衛們面面相覷,遲疑片刻,放下刀劍,與州官們陸續退了出去。

黃舉天的義子們卻只退后五步,仍然守在院中,冷冷注視著院中將要發生的一切。

“王弘業,從今往后,你不再有任何依靠。”

黃舉天說這話時,目光瞥向內院。

王弘業愣愣地回頭。

只見符云舒在兩名仆婦的攙扶下,望了他最后一眼,隨即跨上了后門處的馬車。

“賤婦!賤婦……你背著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王弘業嘶聲喊道。

“她什么都沒做,只不過把你藏在臥房里的信,寄了出去。”黃舉天淡淡道。

“信?我寫給圣上的信?

“不不不……不能寄,現在不能寄了——

“誰,寄給誰,她寄給誰了?”

“還能寄給誰?”

黃舉天失笑道:

“你批判的是仇公……這信,自然是寄到本人手里。”

此刻,王弘業終于明白了,黃舉天那句“不再有任何依靠”的含義。

“我早年惡了李黨,惡了牛黨……今日又惡了仇公、圣上,還有本家?”

艷陽高照。

王弘業冷汗濕透脊背,渾身直打哆嗦。

黃舉天并未嫌棄他,而是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刺史勿要心灰意冷,您這不是還有下官嗎?”

王弘業臉上滿是茫然。

“只要下官還在瓊州一日,便需要刺史為我撐腰一日。所以,下官永遠是刺史最堅強的后盾!”

王弘業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嗚咽的聲音。

“當然……空口無憑,下官與刺史之約,應有儀式作保。”

黃舉天站起身來,原地踱步幾圈,似是在深思。

很快,他停下腳步,笑道:

“下官想到了!

“明公曾言,昔日韓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時之屈,終成一代名將。

“既然如此——”

黃舉天立定在王弘業面前,掀開衣袍下擺,兩腿分開,一字一頓地命令道:

“王弘業,鉆過去。”←→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