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024 他想殺我

024他想殺我024他想殺我←→::mayiwsk

若這孩子要為他的母親兄長舅父喊冤,膽敢因此對他的父皇有怨憤之情、哪怕只是一點不敬,那就實在不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往往會帶來麻煩,這可不好。

那倘若這孩子不喊冤呢?——現如今外面仍有少許人冒著性命之危為廢太子和長平侯鳴不平呢,外人都喊,他卻不喊?冷血無情亦或是偽裝隱藏?不管是哪一種,都難免叫人不安心,這也很不好啊。

郭食靜靜看著這個處境為難的孩子。

那孩子從袖中取出了一只錦盒,雙手托起,將頭叩下,一字字清晰堅定:“兄長為人子,恐做扶蘇,唯有拔劍;舅父為臣子,恐生兵亂,故才斷臂;而父皇為君王,所做所為皆為國朝社稷安穩而慮,亦無過錯!錯的是蓄意挑撥栽贓的奸賊!——萬望父皇保重龍體,有朝一日兒臣必當找出這禍國之賊使其百死贖罪,還母兄舅父清白公正,還父皇與大乾朗朗清明!”

很長的一句話。

這句長話的主人還未至變聲之齡,嗓音仍有孩童稚氣,回蕩在這殿門外,卻有幾分驚心動魄,話中的愛與恨都那樣鮮明。

他的父皇仍被他歸于敬愛之列,父皇是被奸人蒙蔽的痛心者無辜者,是不得不履行國君的責任。

是啊,他是在豐盛的愛意里長大的孩子,他的父皇母后兄長舅父都那樣寵愛他,他們不久前還是最親密的家人,他理應將這恨意只灌注在外人身上,而對他的父皇保有足夠的信任。

所以他恨的是那奸人,理應百死的奸人,他要找出那奸人,向他的父皇證明他是對的。

實在是“恰到好處”的天真與意氣。

郭食微微含笑接過那錦盒,觸碰間,他感受到那孩子的手指冰涼到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動。

巴掌大的錦盒上有著點點暗沉污痕,那是在那個雪夜里迸濺過的血。

帝王同樣冰涼的手指無聲壓下那些已經暗下的血痕。

郭食一字不差地將劉岐所言復述。

方才跟隨郭食一同出去的小太監動容垂首,小聲補充:“六皇子未曾哭啼,奴卻仍聞得兩分泣音……”

帝王的手指打開了那只錦盒,幾只藥丸安靜圓潤地擠在一起,竟也有幾分難以名狀的可愛可親。

殿內安靜到只有香爐吞吐出的香霧還在徐徐而動。

沒人知道皇帝都想了些什么,他開口時,聲音里有些許倦怠的沙啞:“備筆墨吧。”

“諾。”

劉岐一直跪到郭食帶著擔任中謁者令的傳旨官宦從殿內出來。

中謁者令宣讀圣旨,殿門兩側和廊下守著的宮人無不垂首細聽。

那是一道讓六皇子離開京師,往南邊去的旨意……若非是還給了個郡王封號,好像要和流放無異了。

先皇建國后,就連那些胸無點墨的鄉下本家兄弟大多都被封了王,這些年來那些異姓諸侯王先后消失,劉家的王就更多了,什么梁王代王東平王……這位六皇子還是第一位只做了個郡王的皇子。

數月前還是皇后親出的最受寵愛的小兒子呢。

沒有宮人敢流露出感嘆憐憫的神色。

“兒臣劉岐,叩謝父皇恩德。”

圣旨是由蠶絲織造的綾錦絹帛,兩端飾以翻飛銀龍,接過捧在手中,柔軟冰涼。

劉岐起身,眼中含著淚,最后看了一眼大殿。

他退下石階,行出一段路,祝執迎面大步而來。

祝執只微一抬手當作行禮,未有正眼相待,腳下連停留都不曾。

但在二人擦肩而過之后,這位感知敏銳的繡衣衛首領卻止了步,回頭看去。

那個孩子果然也停下了腳步,此刻慢慢回頭,看向了他。

這一眼,讓祝執就此記了千百個日夜。

深春的陽光過于明亮,那張臉卻陰涼蒼白,短短數月間,這個孩子瘦了許多,又似乎長高了許多,稚氣消去大半,或因叩首而散下的一縷額發垂在耳旁,那雙眼瞼弧度格外利落流暢的眼睛下此刻病態、陰冷,而又布滿殺氣。

祝執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卻見那個孩子微微彎起了嘴角,竟露出了一點笑容。

絲毫也沒有方才殿前含淚叩頭時強忍悲痛委屈的天真模樣了。

而仿佛在說,我活下來了,我會殺你。

這個笑容詭異冰涼,像是寒夜里突然閃現的磷火,燒出了一片幽藍的火光,呼嘯著席卷撲來。

這直面而來的感受尤為危險,而又充滿令人厭惡的挑釁,祝執險些忍不住要拔刀之時,一聲喊打斷了他:“祝統領!”

是郭食走了過來。

郭食再了解不過祝執內里不過一條瘋狗而已,他有時真怕這瘋狗不分場合一通撕咬。

祝執看著那道微瘸著一條腿離開的背影,咬牙切齒低聲道:“他想殺我。”

郭食抄起寬大衣袖:“他沒有證據。”

祝執嗤笑:“是啊,他沒有證據就想殺我了。”

“你若動手,沒有證據也有證據了。”郭食笑著問:“祝統領原本清清白白,難道要因小兒挑釁,便中計自污嗎?”

聽得“中計”二字,祝執眼神愈沉,他看向郭食:“陛下待他是何處置?”

郭食似覺得可憐:“放去南邊,離京兩千里遠。”

大乾數東面最為富庶,人口密集,農事發達。北面則因臨近匈奴,多設軍事重鎮,軍馬充沛。西面多異域小國,人員流動復雜,與北面又有接壤。

唯有南邊荒蕪蒼涼,往往犯了過錯的人才會被丟去南地,可見帝心疏離。

祝執卻仍不滿意:“該斬草除根才對。”

他的聲音又低又冷:“可惜那夜就差了一點,差一點他就成同黨了。”

“是啊。”郭食嘆氣:“可惜他不是同黨,他未曾參與謀逆,他只是個給父皇求藥的可憐孩子……斬草除根?根,卻也是從陛下這棵大樹身上發的根啊。”

天子被威脅時生出的怒火可焚去萬物,但這怒火消散后,再去親手拔除血脈相連的無辜稚子,卻是很難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天子在這場動蕩中獲益太多了,且是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了最多的利益,此時被權勢和安全包裹著的天子,沒有道理再去吝嗇一點憐憫……這點憐憫可以安撫天子的人性,人性不能一直沸騰焚燒著,否則會徹底陷入瘋狂。

握緊一點人性,才不會變成沒有錨點的瘋子。

世人的人性也需要安撫,受百姓愛重的凌皇后死了,寬仁的太子劉固死了,戰功赫赫的長平侯死了……若君王連這個親生稚子都不肯放過,那究竟是何等心虛?又何等叫人膽寒?恐懼多于敬畏,是否值得全心效忠便成了需要猶豫的問題。

各異姓諸侯國不過剛被平定,又有國師十二字預言現世……不能再刮起更多使人心飄搖的寒風了。

且皇帝信奉神靈……旁人不知,郭食卻很清楚,皇帝因山崩鐘鳴之事時常噩夢連連,天子明面上不會承認南郡山崩是因長平侯身死的說法,但心中豈會沒有絲毫遲疑。

若再執意濫殺親子,違背天理人倫,只怕再生災象。

所以這位六皇子能保下命來,除了言行聰敏,另有帝王的情感權衡,政治時局考量,乃至對江山帝位風水因果的顧忌……至于各中輕重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或許還有些微不允許直面的愧疚……郭食私心里想。

他不免又想到了那死去的三人,看著安靜明媚的春景,低聲自語般道:“總覺得有幾分蹊蹺啊……凌家軍太過安分……”

凌家軍的表現出乎意料的冷靜沉默,像是被一道符咒壓制住的猛獸,而這符咒按說只能是凌軻的軍令……但,怎么可能?仙臺宮事出突然,凌軻根本沒有時間去安排軍中。

郭食甚至猜測:“雖說想來不可能……但他是不是提早察覺到了什么?”:mayiwsk←→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