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河西動亂第207章河西動亂←→::mayiwsk
“額啊……”
“疼!疼……”
“取茉莉花根粉來!快!”
十二月初,隨著大雪降臨河西大地,山丹城內哀嚎不斷,血腥味濃得令人干嘔。
校場上臨時搭建諸多帳篷,軍醫來回奔走各個帳篷,時不時有尸體被轉移至其它帳篷,時不時有傷重者轉入急癥帳篷。
山丹的軍醫體系,還是劉繼隆當初留下的,因此相較于這個時代的軍醫體系,這里的救治存活率很高。
“窸窸窣窣……”
滿身塵土張淮深走入校場,他披著重甲,甲胄上沾染著鮮血,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九臬,如何了!”
張淮深找到了此時的山丹縣令,當初年少的李氏李明振。
十六歲便能擔任山丹縣令的李明振,自然不是靠能力爬山來的,畢竟自劉繼隆經營山丹后,山丹便成為了河西的富庶大縣,僅次于姑臧、昌松和張掖三縣。
李恩扶持李明振在甘州山丹擔任縣令,本來是想著熬資歷,等待日后接任甘州刺史的。
不曾想,自大唐宣布回鶻、嗢末為大唐臣屬后,甘州回鶻與涼州嗢末休養不過數年,便開始揮師南下,屢次進犯甘涼二州。
去年張淮深才出兵重創他們,本想著他們會在草原舔舐傷口,卻不想他們竟然又南下了。
李渭不善軍略,劉繼隆昔年留下的龍首山防線,此刻卻如篩子般,怎么都攔不住回鶻人。
在劉繼隆庇佑下,好不容易太平五年的山丹縣,也重新燃起了戰火。
本以為是鍍金,卻不想真成了前線。
“使君,山丹陣沒者不下六百人……”
李明振滿臉疲憊,論起軍略,他也不算出色,但好在劉繼隆修葺的山丹城足夠堅固,因此過去半個多月的時間,李明振勉強守住了山丹。
只是可惜,山丹軍陣沒的兵卒也超過了四百人。
聞言,張淮深心中抽搐疼痛,但他還是安撫道:
“此事不怪你,山丹軍老卒被我抽調大半去了涼州,不少人又跟隨高進達他們去了隴西,胡虜舉數萬眾前來,你能守住,已然不易。”
“況且我擊退胡虜是看見了,你們殺傷胡虜數量不少,你不必自責。”
話雖如此,張淮深心底卻還是難受得緊,而李明振也看向張淮深染血的虎口道:“使君,您受傷了,我讓軍醫來為您處理。”
“不必,先讓他們救治傷重的兵卒。”
張淮深打斷了李明振,隨后端著馬札坐在帳篷之間的角落。
兩刻鐘的時間緩緩過去,期間有不少傷重的兵卒都成了尸體,被人抱到了停尸的帳篷中。
對于張淮深而言,看著這么多河西將士戰死,他的心在滴血。
“使君!”
都萬孟狼狽從遠處快走而來,在距離張淮深三步外便作揖道:
“回鶻退出了龍首山,向北邊居延海撤去。”
“我們返回路上收獲七百多套甲胄,在城外又獲一千四百多套甲胄,都是重扎甲!”
都萬孟的話讓張淮深攥緊了拳頭,畢竟五年前的甘州回鶻,可是連三千甲兵都拉不出的逃亡者。
如今成為大唐臣屬不過四年時間,竟然能帶這么多甲兵南下入寇,其勢兇猛,可憂可嘆。
張淮深思慮時,李明振也道:“此半個月來,胡虜陣上所見甲兵不下四千,另有精騎在外巡哨,而輕騎者不下三萬眾。”
“使君,朝廷若是繼續這樣扶持胡虜,河西恐有失陷一日!”
張淮深聞言站起身來,冷著臉道:“我會向朝廷派出輕騎稟報此事,眼下當務之急是修葺龍首山內的石堡。”
話音落下,他立馬對二人吩咐道:“都萬孟你率兩千精騎和三千民夫前往龍首山修葺石堡。”
“九臬你以繳獲甲胄編練新卒,開春后派兵卒駐守石堡。”
“是!”二人作揖應下,而張淮深也向外走去。
不多時,他在幾名精騎護衛下走出軍營,而山丹街上也不復昔年劉繼隆鎮守時的太平,許多百姓都在守城搬運物資的過程中負傷,不少門戶更是掛上了白色的麻布。
“若是劉折沖還在,胡虜哪里能越過龍首山……”
“別說了……”
“唉……”
幾名負傷百姓一瘸一拐的離開,張淮深聽得不是滋味。
他埋頭向城外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城外。
鮮血幾乎染紅了山丹城墻,數千具尸體在城下重疊,將護城河都填滿了。
民夫們正在打撈尸體焚燒,染血的甲胄被簡單清洗后,便被擦干放在一旁的挽馬車上。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味道,飄蕩著滾滾篝火中飄飛而出的灰白敗絮。
稱勒沒能攻下山丹,還死了兩千多甲兵和三四千輕兵,而河西軍的死傷也隨著時間推移,從四百多增長到了五百多人。
除了甲兵,為了守城而死難的民夫也多達六百余人。
坐在牙帳內,洗漱干凈的張淮深提筆不知道怎么落筆。
河西漢人不過十一萬,成丁者不過三萬多,而甘州草原上的嗢末與回鶻人部眾二十余萬乃至三十萬。
這樣打下去,即便他們能把回鶻、嗢末擊敗,但河西的漢人也會絕種。
張淮深的手指發顫,沉默許久后才落下毛筆。
不多時,這份帛書被張淮深裝好并封上火漆。
只是不等帛書送出,他的帳外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張淮澗掀開帳簾,憋屈道:“北邊傳來消息,嗢末入侵涼州了!”
“吸……”
張淮深深吸一口氣,似乎已經料到了此次入寇是回鶻與嗢末聯手促成的局面。
“傳我軍令,休息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后拔營涼州……”
“是!”
沒有休息的機會,張淮深只能派李明振去接手龍首山石堡的修葺工作。
東邊距離更近的焉支山官道,已經因為臘月大雪而封閉,不然他們也不會耗費近半個月才來到山丹城。
現在留給他們的路,只剩下北邊的甘涼草原,而這條路注定兇險。
正因如此,不等天亮,張淮深便帶著不足數的三千甘涼鐵騎越過龍首山,沿著甘涼草原向東邊的涼州馳去。
戰火充斥著涼州,嗢末人選擇進攻涼州第二大縣的昌松。
時間仿佛是一個輪回,當初杜噶支就是在昌松折戟沉沙,敗退北歸。
而今他的對手依舊是哲多悉別,依舊是昌松城,只是昌松的城頭更換了旌旗。
“哲多悉別,你既然能投降張淮深,為什么不能投降我家大汗?!”
“哲多悉別,我家大汗說了,你若是愿意投降,你依舊還是昌松的縣令!”
“投降吧……”
黃昏下,烏泱泱的精騎甲兵列陣城外,數量不下三千。
在這三千精騎甲兵左右的,則是人數近兩萬的嗢末輕騎。
杜噶支的大纛在黃昏下招展,而昌松城下是被派出招降的幾名輕騎。
哲多悉別站在昌松北城樓前,扶著女墻俯視嗢末大軍,臉色不變。
在他左右,兩名漢人別將緊盯著他,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對的舉動。
在他們的注視下,杜噶支從腰間的弓囊中取出弓箭,對外張弓搭箭。
瞬息之間,兩只箭矢飛射而出,分別命中城外叫囂的兩名嗢末輕騎馬匹。
馬匹中箭受驚,將兩名輕騎掀翻在地,而哲多悉別也笑著叫嚷道:
“我已經投降過一次,這次不會再投降了!”
“滾回去告訴杜噶支,想要昌松,就自己來取!”
話音落下,他收起弓箭,轉身看向那兩名別將:“求援的輕騎看來是突圍成功了。”
眼見哲多悉別沒想過投降,兩人對他的態度也立馬改觀,先后作揖道:
“姑臧沒有太多兵馬,而蘭州的李儀中已經好幾次不聽宣調,我們真的還有援兵嗎?”
聞言,哲多悉別朗聲笑道:“我一個吐蕃人都能堅信有援兵,你們反倒不相信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讓四周的漢兵尷尬,但原本低沉的士氣也因為他這句話而慢慢抬升。
連哲多悉別這個吐蕃人都相信會有援兵,他們身為漢家兒郎,又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同袍呢?
在他們重拾信心的同時,城外的嗢末輕騎也連忙逃回了陣中。
杜噶支及長大的杜論悉伽看著他們退回,當下也知道了哲多悉別不愿投降的選擇。
杜論悉伽看向杜噶支:“阿耶,我們真的要攻打昌松?”
“不!”杜噶支搖頭道:“我們好不容易才練出三千甲兵精騎,怎么能用在攻城上?”
“更何況張淮深善戰,稱勒他們根本就拿不下甘州。”
“等張淮深擊退稱勒他們,回過頭來便是要為昌松解圍,我們即便拿下昌松,也守不住。”
“既然如此,還不如把他們藏在南邊山谷中的牧群給找到并掠走,用于交換鐵器。”
“想要拿下涼州,必須等涼州的唐軍自己內亂才有機會!”
自從上次被劉繼隆耍了一遍后,杜噶支也認清了嗢末杜部沒有拿下涼州的實力。
眼下他們要做的,是韜光養晦,等待涼州唐軍內亂。
說罷,杜噶支調轉馬頭,開始沉穩下令。
他以精騎包圍昌松四門,派兩萬輕騎搜尋昌松城外的牧群。
哲多悉別見他這般安排,便知道南邊諸多山谷的牧群是保不住了,臉色不由難看。
可是昌松城內僅兩千甲兵,是萬萬不可能出城野戰的。
眼下涼州的精騎都被張淮深帶去馳援甘州了,哪怕張淮深速度夠快,也需要八九日才能抵達昌松。
想到這里,哲多悉別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守住城池,等待援兵。
與此同時,酒居延已然集結了番和、嘉麟、姑臧的兵馬,共精騎八百,步卒四千人。
“酒刺史,嗢末叛賊果然去了昌松,昌松的輕騎已經突圍將軍情送來了!”
姑臧城衙門內,一名校尉將軍情匯報給了酒居延,酒居延則是看向張淮滿:
“六日前北邊塘騎回稟嗢末南下時,我便派輕騎前往甘州通知使君了。”
“算算時間,使君應該在返回的路上。”
“以你我能力,不足以帶兵解昌松之圍,唯有等使君抵達,方能出兵!”
張淮滿臉色難看,但還是點頭承認了這個事實。
見狀,酒居延也對面前傳信的校尉詢問道:“昌松胡虜,兵馬數量與此前探查的可否一致?”
“回刺史,兵馬在兩萬左右,此外昌松還往廣武派兵求援了。”
校尉作揖回應,酒居延眉頭微皺,而張淮滿也冷哼道:
“李儀中手上有六百精騎,一千四百甲兵,可他幾次不聽調遣,此次也不會應援。”
“他既不投靠使君,也不投靠劉繼隆,他在想什么?”
張淮滿說出了酒居延的疑惑,那就是李儀中眼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捉摸不清,張淮滿同樣,但他們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李儀中肯定不會響應昌松的求援,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當酒居延與張淮滿等待張淮深回援的時候,昌松的精騎也疾馳越過了洪池嶺、烏逆水,一路沿著烏逆水南下蘭州廣武縣。
此時的廣武縣在李儀中的經營下風生水起,近萬軍民屯墾城外十萬畝耕地,所有錢糧產出都收歸州庫,僅撥發軍餉和百姓足食的糧食。
雖說這樣做導致了廣武軍訓練不足,戰斗力下降,可廣武縣的軍民卻能自給自足了。
正因如此,李儀中才會不聽涼州調遣。
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原因。
“求援?”
廣武縣衙內,身穿常服的李儀中聞言看向稟告此事的熱巴堅。
“對,城北十里外的哨騎將其發現的,這是他帶來的求援信。”
熱巴堅說著蹩腳的官話,將求援信遞給了李儀中。
李儀中接過掃視,隨后才道:“好生安置他。”
“使君,那求援的事情……”
熱巴堅試探詢問,李儀中卻皺眉道:“援兵還是得派的,不然張淮深必然憑此為借口。”
“這樣吧,你率四百精騎去涼州,若是昌松的嗢末人退兵,你就擺出疾馳的姿態前往昌松。”
“若是嗢末人繼續圍城,那你就等待機會。”
“事情結束后,記得向張淮深索要糧草。”
“今年隴西的降雪不如去年多,估計明年收成也不會如今年這般豐收,趁機要些糧食也好。”
“是!”熱巴堅作揖應下,但他又看向李儀中說道:
“我們出兵,若是被會州的索刺史知道了,那……”
“哼!”李儀中冷哼道:“管他作甚,收了他些人口糧食,便想要使喚我了?”
“那您為何幾次不聽涼州宣調?”熱巴堅不解,李儀中則是解釋道:
“涼州那邊水渾,不摻和就是最好的。”
“若是張淮深讓我去接收五泉,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倒不如就這樣僵持著,等劉繼隆主動派人來找我。”
身處張淮深、索勛、劉繼隆三方勢力中間,李儀中清楚自己有待價而沽的資格。
他秉持的立場就是接受索勛拉攏但不辦事,同時和張淮深保持臣屬關系,最后等著劉繼隆招撫他。
畢竟三人之中,張淮深麻煩最多,而索勛背景最硬,劉繼隆則是實力最強,如日中天。
“使君,您已經快三年沒和劉節帥聯系了,那劉節帥真的會來招撫我們?”
熱巴堅持懷疑態度,而李儀中卻輕嗤道:“我已經探得消息,劉繼隆恐怕很快要對鄯廓用兵了。”
“待他收復了鄯廓,四周便沒有什么有價值的地方供其攻占了。”
“以河西當下的局面,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亂了起來。”
“到時候不管是張淮深求援,還是劉繼隆主動進入河西,劉繼隆都要走廣武進入河西。”
“借此機會,我也能投靠于他,在蘭州徹底扎根!”
三年時間,李儀中精明了許多,在權衡利弊這點上,他越來越像他父親李渭了。
他這位置很尷尬,南下不敢去找劉繼隆索要五泉,北上涼州又是亂局。
東邊索勛已經成為了唐廷扶持的人選,而他實力不足以和索勛競爭。
西進吧,他又打不過拓跋懷光和尚婢婢,因此只能在這里守著五泉,等待劉繼隆北上招撫他。
“使君,那我們為什么不主動投靠他?”
熱巴堅不理解,可李儀中卻解釋道:
“我與劉繼隆共事過,清楚他的性格。”
“我畢竟是河西軍中的將領,若是帶著城池投奔他,他難免會被隴右百姓非議,說他背叛張河西。”
“以他的性格,是萬不可能接受這點的。”
“因此我若投奔他,便只能舍下廣武的兵卒去投靠他。”
“可那樣的話,我孤身投奔,在其軍中權力定然不會太高。”
“正因如此,我只能在這里守著廣武,等涼州事變,再以與河西消息斷絕為由,舉城投靠于他。”
李儀中的算盤打得響亮,熱巴堅聞言眼前一亮:“現在嗢末兵圍昌松,若是昌松失陷,我們與河西也就斷絕了,那是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儀中打斷道:“嗢末的實力還不夠,頂多劫掠些牧群就撤軍,攻城是不可能的。”
“你若不信,此次便好好看看吧。”
見李儀中這么說,熱巴堅只能噓聲,但片刻后他還是問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個問題。
“使君,您若是能知道河西即將生變,那張河西與張使君會不會知道?”
熱巴堅的話,李儀中能理解,那就是張議潮和張淮深如果知道河西即將生變,那為什么遲遲不作出反應。
“他們自然知道,不過他們不敢反擊。”
“不敢反擊?”
熱巴堅愣住了,在他看來,張議潮和張淮深若是反擊,至少也能把嗢末和回鶻重創才對,怎么可能不敢反擊。
對此,李儀中只是瞥了一眼熱巴堅,沒有多說什么。
他都能看出的事情,張淮深和張議潮自然清楚,甚至比他看的還遠。
可問題在于,即便他們看出河西即將生變,卻也始終無可奈何。
哪怕河西軍幾次重創回鶻與嗢末,也始終無法解決他們,因為他們身后站著大唐。
只要大唐還在扶持這兩個部落,河西就永遠都會被掣肘,除非河西敢于向大唐亮劍。
不過他們要是真的這么做,那河西的結局將更加悲慘。
盡管現在大唐已經號令不動西域諸國,但若是大唐默許他們進攻河西,那西域的安西回鶻、高昌回鶻和西州回鶻就會聯合甘州回鶻、嗢末人,土渾人去瓜分河西。
除非張議潮有把握擊敗這些勢力,不然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河西衰敗生變。
想到這里,李儀中不免唏噓,同時也想到了劉繼隆。
他之所以跳出河西,恐怕是早就料到了河西的結局。
自己唯有跟著他那般人物,才能走得更遠……:mayiwsk←→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