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當元日到來,各家門戶前都響起了爆竹聲,而這也代表著大唐進入了大中十年。
長安城內,大朝會如往日般進行,而后平淡結束。
大朝會散去后,李忱召令狐綯、裴休、盧均三人及王宗實等人前來紫宸偏殿用膳。
偏殿之中,李忱坐在金臺上慢條斯理的吃著膳食,而左右則是以三相、四貴分庭就坐的南衙北司官員。
令狐綯埋頭吃著東西,盧均不在狀態,裴休則是幾次欲言又止。
馬公儒、王歸長、王居方三人把酒言歡,而王宗實被孤立,獨自飲酒。
偏殿內的氣氛,就這樣詭異的平靜下來,直到李忱舉杯道:
“國事艱難,今歲還將仰仗諸卿,有勞諸卿了!”
“臣等愧不敢當,全賴陛下圣明裁斷……”
眾人齊齊唱聲,仿佛排練過一般。
眼見眾人如此態度,李忱臉上笑容得意,不免開口提議道:
“如今雖天下安泰,皮蘚之患卻并不少,諸卿若有時事,皆可奏言!”
面對李忱的志得意滿,眾人一時啞然,竟不知道說什么。
淮南大饑,數十萬饑民還徘徊在生死線上,這種時局竟然稱“天下安泰”,這讓群臣說什么?
皇帝都已經定調了,他們如果說這些事情,那不是和皇帝唱反調嗎?
正因如此,令狐綯等人紛紛沉默,可他們不曾想到,裴休竟然開口了。
“陛下,臣確有奏言!”
李忱聞聲看去,眼見是厘清了財政的裴休開口,他便展露自己的大度,朗聲笑道:
“裴相遠見,不知有何時事需要奏言?”
在他看來,裴休的奏言,無非就是關乎錢糧國庫的事情罷了,卻不想裴休作揖道:
“如今改元十年有余,而太子未建,國本不穩。”
“臣請陛下早建太子,以穩國本!”
裴休此言并無不妥,畢竟李忱如今四十有六,而大唐自順宗以來六位皇帝都沒能活過五十歲,因此建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
更何況以裴休觀察,隨著皇帝逐漸老邁,南衙北司的官員也開始挑選皇子站隊,其中南衙大部分是選擇長子的鄆王李溫,而北司大部分是選擇更受寵的夔王李滋。
國本要是不穩固,那很有可能會再度爆發黨爭,而大唐已然經受不起黨爭的折騰了。
正因如此,裴休才會大膽諫言,希望李忱早早建立太子,避免諸子爭儲的同時引發黨爭。
“諸卿以為如何?”
李忱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片刻后放下酒杯,平淡掃視眾人。
“臣以為,陛下自有圣斷。”
“臣附議……”
令狐綯與盧均先后表態不干涉,但四貴之一的馬公儒見狀卻作揖道:“臣覺得夔王李滋聰慧,宜立太子!”
“臣附議!”王歸長與王居方跟上附議,畢竟他們都知道李忱喜歡李滋。
在他們看來,皇帝立太子,無非就是在李溫和李滋之間二選一罷了。
只是他們沒想到,李忱的腦回路不同于眾人,以他這般年紀,他竟然硬生生走出了第三條路。
“若建太子,朕豈非為閑人乎?”
李忱緩緩開口,偏殿內眾人紛紛流出冷汗,而馬公儒三人更是啞然,嘴張了又張,卻不敢說什么。
哪怕是提出這個諫言的裴休,此刻也噤若寒蟬。
立太子則皇帝為閑人,皇帝這話的意思,豈不是覺得他們是想借立太子來架空他?
這樣的回答,誰若是敢應聲,那便真的嫌命長了。
“哈哈!說笑罷了!”
李忱忽然大笑,眾人也紛紛跟著尷尬笑了起來。
盡管殿內氣氛有所回升,可眾人并不覺得李忱那話是說笑。
一時間,眾人紛紛將話題引到了別處去,直到李忱準備服用“長年藥”,群臣才匆匆離去,不敢逗留。
令狐綯與盧均走的最急,裴休居中,而馬公儒、王居方、王歸長三人走在裴休身后,最后的則是王宗實。
望著裴休的背影,馬公儒皺眉道:“至尊如今四十有六,若不立太子,鄆王必然要與夔王爭儲。”
“就這樣僵持也好,”王歸長打岔道:
“夔王如今不過十二歲,若是繼續僵持幾年,夔王長成,支持他的官員會更多。”
“這倒是……”王居方也附和起來,接著三人朝北司走去,而跟在他們身后的王宗實則是停了下來。
不多時,王宗會的身影從東邊急匆匆走來,王宗實瞥了他一眼,隨后才抬腿繼續向前走。
“阿兄……”
“事情辦的如何了?”
王宗會跟了上來,王宗實則是頭也不回的詢問。
對此,王宗會獻媚道:“鄆王那邊都打點好了,他本人也更親近阿兄您和丌(qí)副使。”
“如此便好……”
王宗會沒有將紫宸殿的事情告訴王宗會,因為沒有必要。
至于他為什么選擇鄆王李溫,主要是因為馬公儒他們選擇了夔王李滋,而他們又屢次排擠自己,自己自然不可能去捧他們三人的臭腳。
如今他在外有高駢,在內有丌元實,而南衙的那群家伙向來以立嫡長為主。
李溫占了一個長,不管怎么說,也應該是立他。
想到這里,王宗實心里舒服了不少,而王宗會卻道:“阿兄,王茂玄那邊……”
聽到這個名字,王宗實停下了腳步,因為這個人對自己的威脅很大。
神策軍分左右,左右又以中尉為最高,而王宗實為左神策軍中尉,王茂玄為右神策軍中尉。
王茂玄此人,素來不出現在人多的地方,只是聽從至尊的安排。
若是至尊選擇夔王李滋,那太子的人選還真不好說。
只是王宗實一想到剛才皇帝所說的話,他還是暫時放下了心來。
至少就皇帝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來看,皇帝短期內還沒有建立太子的想法。
只要人選不定,自己就有機會……
思緒間,他也回應了王宗會:“不用管他。”
話音落下,二人也走出了宮門,向北司走去。
與此同時,剛剛返回南衙的裴休卻沒有半點理政的心思,而是在回想皇帝剛才所說的那些話。
為相數載,他還是大致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皇帝雖表現得寬宏大度,可實際上十分記仇。
自己今日逼得皇帝說出這番話來,想必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與其被罷黜,倒不如自己主動上疏罷官。
只是如今是正月,而且皇帝才說出那番話,自己便立馬要罷官,這反倒是有幾分威脅的意味了。
裴休最后還是決定等一等,等正月過去了再上疏辭官。
思緒落地后,裴休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在朝為相,步步驚心。
不過相比較他的步步驚心,昔日步步驚心的一人,此時卻覺得前路平坦。
“噼里啪啦……”
隴右鳳凰山中,臨州數百名官員、直白及數千名烈屬都在國喪墓園外站立。
隨著鞭炮聲作響,劉繼隆先一步走上了神道,走進了忠烈祠中。
如往年一般,他在忠烈祠的主碑前稽首上香,隨后走入墓園,之后的高進達、崔恕、張昶等人也是依次效仿。
隊伍中,李商隱以臨州別駕的官職排在第四排,因此他近距離看著劉繼隆在主碑前稽首上香,也看到了高進達等人跟隨效仿。
等排到他時,他雖然覺得不適應,但還是跟著下跪稽首,向主碑上香,而后走入墓園中。
在這里,一千二百四十六座烈士墓呈階梯狀向山頂安置而去。
它們背靠鳳凰山,面向狄道城,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們的烈屬過著怎樣的生活。
“李別駕,酒拿好了。”
將士的呼喚聲將李商隱喚醒,一壺酒遞到了他的面前,而他也下意識接過。
隴右有禁酒令,因為釀酒費糧食,所以只有少數節日可以飲酒。
然而在李商隱面前,卻擺放著上千瓶米酒。
“這些酒放在墓碑前就行了,等會讓烈屬們祭奠就行。”
張昶特意留了下來,提醒著李商隱應該怎么做。
李商隱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隨后便見眾人跟隨劉繼隆的腳步,依次走過了那一座座墓碑。
每經過一座墓碑,便會有人放下手中的那壺酒,直到一千二百四十六座墓碑前都各自放上了一壺米酒,許多直白才依次離去,而官員則是繼續留在墓園中。
除去直白,狄道的官員也不過二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還是伙長、隊正等中基層軍官。
他們站在第一排墓碑前,安靜等待著什么。
不多時,烈屬們開始走出忠烈祠,朝自家犧牲的親人墓碑尋去。
有些烈屬的親人已經犧牲了好幾年,可他們瞧見自家親人的墓碑后,卻依舊忍不住的啜泣。
也有的烈屬才失去親人不到一年,可他們卻已經走出了陰霾,只是安靜的用酒擦滿整塊墓碑。
瞧著這一幕,李商隱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并未見過這里任何一位烈士,自然也談不上什么不舍,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有些難受。
他胸口好似有口氣,憋不下去,吐不出來,悶得難受。
他的目光看向了劉繼隆,卻見劉繼隆蹲在一座墓碑前,用米酒擦拭著墓碑。
張昶一直關注著李商隱,見他看向節帥,當即低聲解釋道:“那是趙遷的墓碑。”
“他的家人留在了甘州生活,但這里依舊立起了他的墓碑。”
“他與其它五個弟兄,還有我、馬刺史、李刺史、耿刺史都是最早隨節帥打拼的兵卒。”
“只是他們的運氣不如我們,犧牲在了收復甘州的戰事中,不然他們現在也起碼是個都尉。”
張昶的語氣有些惆悵,而李商隱卻道:“下官剛才經過時,見到了有些墓碑旁還矗立著小碑,不知道那塊碑是……”
“那是事跡碑,記錄他們生平事跡的。”張昶緩緩解釋道:
“節帥說過,墓碑上的生平太短淺,一句話便概括了一個人的生平,他想讓后人能好好了解他們,所以專門走訪他們的親人,給每個人都寫了一塊事跡碑。”
“只是可惜,這里許多人都是獨身,沒有妻兒老小來講述他們的過去,所以有事跡碑的烈士并不多。”
“我記得節帥還說過,他說歷史也是這樣,簡單的一頁紙、一段話,便概括了一個人的一生,但那卻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是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后留下的事情。”
張昶長吁一口氣,不等李商隱繼續詢問,便見劉繼隆起身向墓園外走去。
不止是他,許多官員都跟著他向外走去,這代表今日的祭奠就這樣結束了。
半個時辰后,眾人下山返回了狄道城內,而李商隱也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他坐在書房沉默許久,回想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以及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幕,尤其是張昶對他說的那些話。
半響之后,他站了起來,研墨動筆,寫下了“元日祭隴右烈士文”這幾個字,隨后向下寫去。
與此同時,返回都護府的劉繼隆,也在都護府的正堂開了個簡短的小會。
小會人數不多,僅有劉繼隆、高進達、崔恕和張昶、曹茂五人。
“河州的兵馬都撤回去了嗎?”
劉繼隆詢問張昶,張昶頷首道:“都撤回各州了,那論恐熱估計在廓州和尚婢婢打的火熱呢。”
“嗯”劉繼隆點頭,隨后看向曹茂:“口馬之事如何?”
曹茂先行作揖:“利州的那七千四百多人被安排去了大夏縣和渭源縣。”
“除夕前夜,俞從暉、王燾他們從劍南道、山南西道帶來的四千多百姓也恢復了良籍,安排去了河州的抱罕。”
“下官算了算,去年我們從各州所獲人口,合計二萬一千四百六十七口。”
眼下曹茂專職負責對南邊的口馬貿易事宜,對這些情況自然清楚。
不僅如此,他也負責牙商們在各州所置“三仙樓”的情報工作。
說是情報工作,其實就是把各州民間能打探到的消息,通過信鴿送來狄道。
不過隴右人煙稀少而多山,故此山中猛禽不少,消耗的信鴿很多,因此除了極其嚴重的情報外,各樓都是一月稟告一次。
“臘月間,南邊沒有什么大事發生,唯一一件大事,估計就是東川節度使換為了前兵部侍郎、諸道鹽鐵轉運使韋有翼。”
“俞從暉、王燾等人在南下前便已經與下官交代,若是韋有翼想要阻止衙門在東川的口馬貿易,那他們會想辦法拉攏韋有翼的。”
為了做生意,俞從暉和王燾等人也沒少為隴右出力。
得知南邊沒有什么大事能影響到口馬貿易,劉繼隆便安心點了點頭,目光投向了高進達。
高進達見狀,當即作揖道:“如今隴右有戶四萬七千六十四,十九萬九千六百二十七口。”
“耕地一百四十二萬四千三百五十七畝,另有三十四萬六千五百一十一畝的一、二年復墾地。”
“按照去年的速度來看,今年也能開墾最少二十萬畝荒地為復墾地。”
“此外,隴右在河州、臨州、渭州、蘭州、岷州有牧場九十二處。”
“牧場內有育種軍馬二千六百四十五匹,乘馬七千六百五十四匹,挽馬三萬六千二百六十匹,黃牛五萬六千余二十七頭,羊十八萬五……”
“府庫中,尚有金銀銅錢折色近十三萬貫,糧四十二萬六千余石,豆四萬三千余石,麻布三十三萬七千余匹,織錦……”
高進達如數家珍般將隴右的各種情況進行匯報,最后做出總結道:
“以府庫牧場之存續,尚可供隴右軍政運轉十四個月。”
“此外,隴南七州的稅收將于今年轉為正常,按照五稅一的稅率,今年稅糧應該不超過四十萬石,其它各類絹帛麻布及牙商所販,最少收入十萬貫。”
“眼下都護府的軍政度支為軍隊度支二十三萬二千余石,各類雜項四萬貫。”
“政衙度支十二萬六千余石,各類雜項五萬貫。”
“算下來,今年應該是能結余三萬石及一萬貫的。”
隴西作為隴右糧倉,在養軍一萬六千二百,養官吏一千七百,養工匠五千四百的情況下,卻依舊能夠結余,這不得不令眾人驕傲。
雖說沒有大唐的犒賞會讓日子難過些,但隨著人口增加,農業開發,隴右的日子始終會越來越好的。
眼見高進達說完,張昶這才作揖道:
“節帥,去年軍中有軍馬八千六百四十七匹,因為戰事而折了七百二十九匹,需要從牧場內補充。”
劉繼隆頷首:“補充吧!你找高長史打條子,我圈紅。”
“是!”張昶應下,而劉繼隆見狀也詢問道:“李商隱這幾日在干嘛?”
“末將在帶他了解州衙情況,另外準備在他熟悉情況后,派他前往長樂縣,帶著長樂縣的百姓興修水利,開墾荒田。”
“對了節帥,李別駕想見您。”
張昶回應著劉繼隆,同時提到了李商隱想見他的事情。
對此,劉繼隆自然不會推辭,畢竟他很喜歡李商隱的詩。
前幾日之所以沒有見面,主要還是因為年關太忙,抽不出空來。
現在忙完了,他也就能好好見見這個李商隱了。
“現在沒事,你派人傳他過來吧。”
“是!”: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