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非唐

第238章 局勢紛亂

衙門正堂中,隨著張議潮話音落下,堂內頓時安靜,落針可聞。

劉繼隆眼神閃爍,他知道張議潮的意思,但他還需要好好試探。

“河西,您的話……某聽不明白。”

“哈哈……”張議潮忍不住笑道:

“你如果聽不明白,你就不是劉繼隆了”

他爽朗的笑了幾聲后,緩緩收起笑容,接著才開口道:

“涼州不管是落到索勛還是朝廷手里,最后都會被胡虜占據,屆時淮深雖然可以憑借大斗拔谷道和三斜道獲得你的支援,但這兩條谷道能運送的商貨物資太少,他的局面依舊不穩固。”

“可若你入主涼州,必然要蕩平白亭海和居延海的胡雜,屆時胡雜西遷,淮深便只需要抵御沙州來犯之敵便可。”

“有淮深在西邊為你牽制安西回鶻、土渾等外族,你也能將心思更好的放在東邊。”

“你如此憐惜名聲,淮深有恩于你,你若害他,必然背負背主罵名,我不相信你會對淮深動手。”

張議潮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從始至終,劉繼隆雖然幾次對河西動過心思,但都沒有對張淮深動手。

畢竟背主罵名可不好聽,而且張淮深對他的拔擢之恩,他也沒有那么容易忘記。

張淮深雖然不是個雄主,但卻是個名將、良將。

劉繼隆更想拿下河西,說降張淮深為自己征戰。

他麾下將領雖然多,但萬乘之才卻并不多。

如果有張淮深幫自己,那自己也就不用幾次親臨戰場了。

只是可惜,他了解張淮深,張淮深有自己的驕傲,不可能為自己做事。

正因如此,劉繼隆想過最多的,就是拿下甘涼,讓張淮深在瓜沙肅三州為自己守邊。

現在經過張議潮這番手段,瓜沙甘肅必然穩固,但涼州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甘州留給張議潮也無妨。

沉思良久,劉繼隆眼神閃爍,難得交代道:

“朝廷日后必然會對我用兵,屆時您如何自處?”

“……”張議潮聞言皺眉沉默,他不知道劉繼隆為什么這么篤定。

對此,劉繼隆也不可能告訴張議潮,他日后準備趁著南詔與唐作戰,趁機掠奪西川人口的事情。

不過他心里清楚,朝廷視蜀中為禁臠,而自己若是掠奪西川人口,那朝廷必然容不下自己。

畢竟他要掠奪的人口,可不是幾萬、十幾萬這樣的數量,而是幾十乃至百萬的數量。

經過掠奪,西川雖不至于破敗,卻必然疲敝,朝廷肯定接受不了。

哪怕朝廷能夠接受,卻也得考慮考慮其它藩鎮。

倘若自己掠奪西川人口不受處罰,那以后其他藩鎮有樣學樣,這天下還不亂套了。

正因如此,朝廷必然會在事后找自己算賬,以此維護自己的威嚴。

當然,這種事情還得看皇帝對自己手中的大唐是否了解。

如果是李忱這廝,劉繼隆敢肯定,他不會輕易對自己用兵。

但是接下來即位的是唐懿宗,而他性子可不如李忱能忍,連南詔也是說打就打,更何況自己。

不過只要自己掠奪了西川的錢貨人口,以此將隴右充實,那即便朝廷來犯,他也絲毫不虛。

要打就打,趁機能占領不少地盤,打到朝廷與他議和為止。

這么想著,劉繼隆對張議潮作揖道:“涼州,某必取之!”

“甚好”張議潮頷首輕笑,臉上浮現滿意之色。

“涼州若是落到你的手里,比落到胡雜手中好太多了。”

他話音落下,當即便起身作勢向外走去,而劉繼隆見狀也起身跟上。

接下來,兩人沒有繼續說什么,直到他將張議潮送到寅賓館,張議潮才先開口道: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

說罷,他上下打量劉繼隆,滿意道:“我此去長安,不知有生之年,是否還能見到你。”

他的語氣中,透露著唏噓與不安。

劉繼隆雖然心中有許多意見,但張議潮畢竟是他的恩主與長輩,所以他也沒法說什么。

“河西去了長安后,定要好好保重身體,日后必然能與某再見。”

雖然劉繼隆心里也知道,兩人大概率是見不到了,但他卻不能直說,因為這世間的變故實在太多,沒有人能預料到一切。

哪怕就是歷史的走向,也早就因為劉繼隆的蝴蝶翅膀而面目全非了。

“走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張議潮轉身離去,背影佝僂,腳步一深一淺。

劉繼隆瞧著他走入寅賓館,直到身影消失不見,隨后他才返回了內堂休息。

翌日,張議潮走五泉東邊的官道前往原州,而劉繼隆也在送走他后南下狄道。

他抵達狄道的時候,已經是冬月十五了。

往后的一段時間里,隴右內部也并未出現什么動蕩和變化。

曹茂還在帶著都察院的官員巡察隴右諸州,查抓貪官污吏。

劉繼隆則是在狄道教學、理政兩不耽誤。

高進達負責人口遷徙,崔恕負責軍隊物資調遣,而李商隱則是負責臨州政務,以及隴右治學的事情。

隴右的局勢雖然不如以前,但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相比較之下,離開了張議潮后的河西局勢,倒真的動蕩了起來。

由于沙州僅有王景翼、王景之、張淮溶等人坐鎮,而涼州距離伊州、沙州太遠,因此張淮深只能移鎮甘州。

不過在移鎮甘州前,他還需要做足準備。

“使君,您若是走了,索勛這狂徒肯定會趁機入主涼州!”

“沒錯,使君!”

姑臧衙門內,張淮澗與張淮滿先后對張淮深說著,坐在主位的張淮深也頷首道:

“叔父走了,我若是要治理河西,必然要移鎮。”

“當下局面,我理應移鎮沙州,其次瓜州,最次肅州。”

“只是沙州太遠,而瓜肅二州人口不足,因此我只能暫時移鎮甘州。”

話音落下,他深吸一口氣,腦中浮現張議潮對他的交代,隨后繼續道:

“我準備在開春后,先一步遷徙昌松、姑臧漢口前往甘州和肅州。”

“這次遷徙,由我領兵前往甘州,淮滿你率兵護送前往肅州。”

面對張淮深的這番話,三人知道,張淮深這是要放棄涼州了。

他的選擇令三人十分難受,漢口雖然遷走了,可耕地卻帶不走,更何況甘州還有李儀中。

“使君,李儀中在張掖耀武揚威,我們怎么移鎮張掖?”

酒居延詢問張淮深,張淮深冷聲道:

“李儀中外強中干,此次我率涼州五千兵馬馳往甘州,他若是作亂,定斬不饒!”

張淮深這話,倒是讓三人臉色好看不少。

但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張淮深解決,不然遷徙人口,只能是好事辦壞事。

“使君,番和與姑臧兩萬漢口,遷徙他們去肅州和甘州,他們怎么生活?”

張淮滿詢問張淮深,畢竟兩萬人雖然年紀大小不一,但起碼需要十萬石糧食才能吃飽。

按照耕地產出,這起碼需要十二萬畝耕地,才能在交稅的同時,解決自己的口糧問題。

甘州已經開墾出來的土地,基本都有了歸屬,所以這兩萬漢口只能自己開荒。

開荒期雖然可以種麻種豆,但這些東西不能吃,而且開荒期的產出也不會高,只是能彌補少量缺口罷了。

養兩萬漢口三年,這就是三十萬石糧食,整個河西的稅糧也不過四十萬石,舍棄涼州后,恐怕連三十萬石都湊不齊。

由于戰事頻發,各州縣倉就沒有滿過,倉中僅有三十萬石。

其中,有十四萬石是還沒有發下去的軍餉,四萬石是未發下去的俸祿,能用的只有十二萬石。

雖說足夠明年度支,但失去涼州后,他們要怎么解決軍餉缺額的問題?

張淮滿想不到,不代表張淮深想不到。

因此面對張淮滿的詢問,張淮深深吸一口氣道:

“涼州是不能留了,遷徙漢口后,我準備收復西州,與于闐、仲云、葛邏祿交好,從他們手中獲取香料后,與劉繼隆貿易。”

“即便大斗拔谷道和三斜道不好走,但是低價販賣香料,以香料換取糧食還是問題不大。”

“我們要的量不多,朝廷也沒有封閉與隴右的商道,劉繼隆完全可以和西川、東川買賣糧食。”

張淮深不想留在涼州的主要原因就是不希望唐廷來干涉他,畢竟他已經對唐廷死心,早就不奢望什么河西節度使旌節了。

自從他們與大唐交流以來,內憂外患頻頻發生,只有斷絕與唐廷聯系,用雷霆手段降服內部不穩因素,他才能讓河西歸義軍恢復原有的平穩。

只是如此,卻還是不夠,所以他需要扯虎皮,而這個“虎”,便是隴右的劉繼隆。

利用與隴右的貿易來威懾河西野心之徒,同時也能讓他們看到河西能發展下去的希望。

哪怕隴右遷徙河西的人口不多,貿易量也不大,但始終能給人一種希望。

想到這里,張淮深雖然有些傲氣,但卻不得不開口道:

“稍后我修書一封,酒居延你派人送給劉繼隆。”

“是!”酒居延作揖行禮,張淮澗卻突然道:

“節帥,這樣還不如請劉繼隆入涼,以涼州為條件,圍剿索勛!”

“對啊!”張淮滿眼前一亮:

“反正涼州都不是我們的了,不如把它讓給劉繼隆,讓劉繼隆和索勛打個昏天暗地!”

二人想法很好,可張淮深冷哼皺眉道:“你們當劉繼隆是什么無能之徒嗎?”

“索勛軍中有天使,即便不曾傷害天使,但只要天使向長安奏表,此舉皆為叛亂。”

他伸出手揉揉眉心,只覺得事情太多太雜,顧慮也實在太多,他的精力漸漸跟不上了。

如果能有人為他出謀劃策,這自然是最好的,只可惜……

他嘆了口氣,隨后擺手道:“下去把事情先辦好,涼州我也不會立馬撤走,起碼要等到來年秋收。”

“是……”

張淮滿與張淮澗無奈退下,酒居延則是等待張淮深把手書寫好后,拿著手書走出衙門。

他將手書交給十余名輕騎,讓他們前往了蘭州。

輕騎走后不久,索勛便知道了消息。

“張淮深莫不是去找劉繼隆了?”

“他是劉繼隆恩主,他如果請劉繼隆入涼,那我們……”

“劉繼隆要來就來,還怕他不成?”

赤水城衙門內,索勛坐在主位臉色鐵青,而堂內的天使,涼州別駕王端章與兵馬使王守文、吳煨卻各執一詞。

王端章畢竟是天使,對于隴右歸義軍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也知道連朝廷都不敢輕易對其下手,自然投鼠忌器。

王守文雖然言語保守,但也并非懼怕劉繼隆,只是不想埋骨他鄉。

唯有吳煨,他并不畏懼劉繼隆,反而想要見識見識劉繼隆手段。

面對三人各不相同的態度,索勛黑著臉道:

“這劉繼隆,單打獨斗我不如他,可行軍布陣卻另說。”

“我倒是不怕他,只是擔心他來之后會占據涼州,打亂我的計劃。”

見他這么說,三人也對他高看一眼,而他則是繼續道:

“向朝廷請表,讓朝廷安撫劉繼隆。”

“如果朝廷能安撫住劉繼隆,那我最遲兩年內,便能奪下涼州,為朝廷拓土!”

“好!”王端章連忙點頭,索勛見狀也起身作揖,轉身向內堂走去。

王端章起身去起草請表,王守文與吳煨卻走出了衙門。

二人在衙門門口翻身上馬,不緊不慢的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馬背上,王守文對吳煨交代道:“二郎,我們來這里只是賺錢,可不是賣命。”

“想想你家中的父母妻子,到時候真的打起來,別太拼命。”

“放心吧!”吳煨安撫道:“我知道該怎么做。”

“我想著入主涼州,主要也是為了錢糧,畢竟涼州十萬百姓,隨便搜刮點,都足夠你我吃飽喝足了。”

王守文點了點頭,隨后又搖頭道:“話是這么說,但我們戍期只有一年了,何必為了索勛賣力?”

二人都在想和明年戍邊結束后回鄉,畢竟他們積攢了不少錢財,回鄉后也足夠衣食無憂了。

二人不再言語,只是安靜等待著索勛行動。

不多時,數十名輕騎護送奏表出城,往長安方向疾馳而去。

在他們都為此準備的時候,河西各州縣官員也因為輕騎的加急,從而得知了張議潮入京為官的消息。

對此,各州縣官員態度各不相同,其中李渭、李儀中父子是最先得到消息的。

“張議潮走了,河西局勢肯定要亂起來,你我父子雖然留鎮甘州,但甘州比鄰鄯州和涼州,如果張淮深求助劉繼隆,那我們……”

甘州張掖縣衙門內,李渭來回渡步,并不看好二人的結局。

面對他的這番話,麾下鎮兵兩千的李儀中也頷首道:“我雖然有兩千兵馬,但張淮深兵馬更多。”

“如果張淮深請劉繼隆入河西,那事情確實會變得復雜。”

“不過我了解張淮深,他恐怕舍不下臉面求助劉繼隆,即便求助,也大概是貿易往來,不太可能是直接出兵。”

“況且劉繼隆從張淮深手中拿走蘭州,雖然并非他主動,但有這個隔閡在,我不相信他們可以相處和洽。”

話音落下,李渭卻皺眉道:“即便沒有劉繼隆,但以張淮深的性格,也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依我之見,還是與你叔父他們聯系,請你叔父出兵幫我們。”

“我們李氏聯手,足夠抵御張淮深,甚至奪取瓜沙甘肅四州!”

李渭倒是極有野心,不過李儀中卻皺眉道:“叔父他們恐怕不會支持我們。”

“我們只要甘州,其它三個州可以交給你叔父。”李渭夸夸其談,自覺瓜分四州的建議不會遭受拒絕。

見狀,李儀中只能點頭同意,而李渭也向沙州傳去了消息。

在消息傳往沙州的同時,張議潮入京為官的消息,也從涼州送入了長安。

消息送抵李忱面前時,他正準備服用長年藥,故此驚訝得連藥都忘記服用了。

“你說什么?”

金臺上,李忱眉宇緊皺,眼神與語氣卻十分驚訝。

殿上,馬公儒如實重復道:“涼州傳來消息,張議潮接旨入京,不過走的是蘭原官道。”

“看樣子,似乎是想在離開河隴前,與劉繼隆交代些事情。”

原本驚訝的李忱在聽到第二句話后松懈下來,緩了一口氣道:

“莫不是假意接旨,實際準備與劉繼隆密謀別的事情?”

“這……”馬公儒遲疑片刻,頓了頓后搖頭道:

“大概率不會,畢竟以張議潮表現來看,他本有機會將索勛剪除,但他并未這么做。”

“此外,這張議潮不僅入京為官,還帶著其家眷入京,沒有留其家人在河西任職,恐怕是決定舍棄在河西一切入京了。”

馬公儒話音落下,李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確實沒想到張議潮竟然不是試探,而是真的要入京,并且帶著全家人都來京城了。

這種決定代表著什么,李忱不相信張議潮不懂。

倘若出了事,那張議潮一脈便會被一網打盡,斷子絕孫。

面對這種情況,他竟然還是來了,這說明他對朝廷確實忠心。

想到這里,李忱只能咳嗽道:“關西神將,果不虛傳。”

“只可惜他雖有心,但那張淮深卻無意,不然那張淮深也應該入京為官。”

“若是如此,朕定然不會少了張氏富貴,只可惜……”

李忱給自己想了借口,但馬公儒聽后卻啞然。

要是張議潮和張淮深都入朝,屆時河西必然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昔日皇帝所得意的“河西成果”,也必定蕩然無存。

這種事情若是發生,張議潮和張淮深這對叔侄何來富貴一說?

當然,這種事情,馬公儒也就在心里想想,卻是不敢說出來的。

反正張氏叔侄不管怎么做,皇帝都有自己的看法。

即便他們做了忠臣之舉,也有無數理由將他們的舉動說成居心叵測,何必解釋。

“好了,對張議潮的那些宅邸田畝,早些置辦,莫要讓他心寒。”

李忱緩緩開口吩咐,馬公儒也連忙應下,隨后退出了紫宸殿。

在他走后,李忱只是嘆了口氣,并未多說什么,只是拿起玉碗,將碗內長年藥服用殆盡。

與此同時,張議潮入朝的消息也傳遞開來。

有人為其高興,有人為其惋惜,還有人依舊鄙夷他,認為他是投靠吐蕃之叛臣壞種。

總之不管這些人怎么看,張議潮依舊在各色目光下前往了長安……←→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