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日,周一,下午。
辦公室里,一只半舊不新、再普通不過的圓掛鐘“滴答、滴答”地爬著格子。它的時針已經走過了“一”,分針正走向“四”。
姚遠坐在硬邦邦的椅子里、腿架在辦公桌上打盹。他睜開眼抬起目光看了一下掛鐘,放下腿,長長伸個懶腰,預備起身去叫姜靈。
辦公室的小間里,沒通電源的復印機、成捆還沒拆的打印紙、空的塑料文件夾、死了花的花盆等等雜物,與兩把破了扶手的沙發擠在一起。
姜靈蜷在沙發里,蓋著自己的運動外套與一條毯子。毯子很舊,不過很干凈。熟悉的鋼琴音樂響起,隨之是熟悉的嗓音與歌詞。姜靈深吸了口氣,驀然睜開眼,掀開東西起身。
外面姚遠又坐了回去,而后他暗暗失笑了一下——因為姜靈的手機鈴聲。
鈴聲不大,但現在手機都多功能,不僅能收聽播放,普通的外放也沒問題。所以姚遠聽得十分清楚——那是一首英文流行樂,男聲沙啞,深情款款:
Here口I口am,口this口is口me。
There’s口no口where口else口on口Earth口I’d口rather口be。
Here口I口am,口it’s口just口me口and口誘。
And口tonight口we口make口our口dreamse口t乳e……※
(我在這兒,這就是我
我心甘情愿在此,勝于這世上任何它地
我在這兒,這里,我和你
今晚我們實現我們的夢想……)
姜靈出來時沒掐手機:“我去洗手間。”所以姚遠望著姜靈走出辦公室,摸摸下巴。看來這首歌很討這小姑娘喜歡?去買張高清碟送她?要知道……
——交情不僅可以吃出來,還可以送出來!
姚遠不覺得為了盡最大努力營救兄弟們、而去討好一個小姑娘,有什么丟臉、有什么不對。所以姚遠說干就干,找了張紙把開頭幾句歌詞記了下來。
不過詞寫到一半,電話響了。姚遠一看號碼,連忙接起來:“喂,我是姚遠。杜老師?您到了?”
杜老師是教禮儀的,對守時自然很看重。可是堵不堵車,誰知道啊?所以她只有早點出門、有備無患。結果就早到了十幾分鐘。
略為提早還可以算是尊重,但超過十分鐘,那就成了另一種失禮,僅次于遲到。
所以杜老師等掉幾分鐘,準時給姚遠打電話。
機關辦公樓的午后走廊上,總是很安靜。老習慣,大家都在午休。
姚遠倚在衛生間外面的水泥墻上,等姜靈出來。他無奈地聽到里面的光控水龍頭啟動了三次——水流聲斷續了三次。然后姜靈的腳步聲朝門口這邊過來。
結果,姚遠訝然發現,姜靈這短短幾分鐘,徹底變了個樣子:不再像早上那樣總有些淡淡的倦意,而是變得精神抖擻,親切優雅……說得俗一點,一下子冒出了一大堆氣質!
沒什么特別啊!
只不過亮出了一件柔綠的大圓領中袖細線衫,也還是黑色運動褲、運動鞋——換了一套而已,不改變任何實質問題,依舊和漂亮衣服無關。
好吧,這線衫質量上好,顏色明朗大方,瞧著舒服。姜靈的身材也剛好。不胖不瘦,肌理勻稱。頸子、鎖骨、手臂,胸是胸腰是腰……哎呀,看不到……腿是腿。
眉明眼亮,臉龐端莊,身材完美、皮膚完美。
姚遠用辛苦訓練出來的速度,隱蔽地把姜靈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毫無內疚——他是男人。
不對,還是不對。還……
——還有姿勢。
姚遠終于意識到,姜靈“繃”起來了!端起了標準的社交架子,還十分嫻熟。
姜靈其實沒干什么。除了上洗手間,她只是脫掉了運動外套、整理線衫,接著梳一遍短發、洗一把臉,最后重新用了護膚霜與護唇膏。
因為姜靈現在五官敏銳,所以她知道姚遠在外面,也就并不吃驚。相反,看到姚遠的訝然時,姜靈倒是吃驚了——她知道自己拉肚子拉得身材好了一些,但從那之后姜靈一直忙得團團轉,加上天天會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對此也就沒有充分認識。
這就像幾歲的小孩子。父母天天見,不會覺得自己的孩子長得太快。但遠方祖父母一年見一趟,就會每次都大吃一驚。
另外,姜靈這些天練的標準動作,對身體也很有好處:主要是協調反應,順帶包括體型方面。但姜靈每一次完成那些練習,都徹底精疲力竭了:能撐著去洗個澡再睡覺,還要歸功于合果芋的鄙視呢!
所以姜靈對著姚遠茫然,微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問姚遠:“怎么了?”
姚遠不知不覺站直了:“哦……杜老師到了。”
姜靈一點頭:“哪兒?”
姚遠很自然地就側手一“請”:“往前,216室。小會客室。”
姜靈轉向邁步。
姚遠跟在姜靈后面:“你上過禮儀課了?”
姜靈略略攤手,沒聳肩——在琪雅的正式社交中,這一動作被認為太過隨意輕佻。一般是警戒解除、壞消息被取消后,才可以出現的。“星網上學了一些。”半個下午。相當于現實中八節課,每節四十分鐘。※
姚遠終于完成了最后一部分“掃描”:臀是臀。“剛好可以用上。”
姜靈一搖頭:“不是剛好,就是上周五。你們離開后,趙永剛說最好準備一下禮儀。”
真聽話!姚遠忽然有點妒嫉趙永剛:“你這樣很漂亮。”
姜靈止步轉身、微笑真誠:“謝謝。你也很英俊。”轉回去繼續往前走。
姚遠摸摸鼻子——好吧,贊美得夠誠懇。但這姑娘顯然把他姚遠的私人夸獎、當成課程演習了!于是作為回應,這贊美也變成了演習,意義隨之大打折扣……
單位屬性關系,這里比那些豪華的政府辦公樓不知低調多少。不過房子雖然上了年頭,帶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基礎建設那種橫平豎直、寬敞硬朗的風格,裝修卻翻新過幾次,整體地、或者局部地,只是基本格局沒法變化。
于是在這幢水泥地、水泥墻的大樓里,就也擁有幾個既新潮又舒適的漂亮房間——比如杜老師現在所在的216,小會客室。這里有淡棕色地磚、暖黃色沙發、配套的玻璃茶幾、飲水機,還有一個圓頂燈。
整個房間的裝飾,輕快又明朗。
小會客室的門開著。姜靈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里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正在喝茶。聽到人來,遠遠向她一頷首,緩緩站起了身來。
這個女人一身黑色,姜靈認得好像是意大利的一個牌子。襯衣比較活潑,長袖開領,但開得不低,兩角下擺做得長,用以在腰部打一個裝飾結;直筒長褲,褲料垂感很好;最后腳上也是一雙黑色的皮鞋。沒有鑲玻璃鉆,只是以高超的手藝打造出了優雅的線條。
姜靈腳下一頓,把包與手上的運動外套往后一遞:“幫個忙。謝謝。”
姚遠接過東西,姜靈繼續往前,而后姜靈在門口停住了,端立、并起腳跟,左手往后一背、右手大臂豎直小臂水平,五指按住左肋下端,欠身五度,脊背挺直,垂眼、不低頭:“下午好,杜老師。”
向你的老師與長輩按腹,欠身五度——這表示尊重。但請記得挺直你的背;因為他們能教你知識與經驗,卻并沒有資格叫你喪失尊嚴。
向你效力的人捫心,欠身三十度——這表示忠誠。同樣記得挺直你的背。
向尊貴的閣下們按肩,欠身四十五甚至六十度——他們的地位來自他們所擔負的責任。所以他們有資格站在你的肩膀上,站在你的努力累積起來的工作上,領導你們……
另外,如果你肩膀承受得了那么多,你也可以站到那個位子上。所以,問問它、問問你自己吧。
如果有幸覲見琪雅帝國的皇帝,把你的右手按在你的脖子左側,鞠躬九十度——你的血流、你的呼吸、你的一切乃至最寶貴的生命,來自帝國、屬于帝國。帝國忠于你們,帝國會竭盡所能保護你們,無論你們在宇宙的哪個角落;而你們也當回報以同樣的忠誠。
——請注意:外籍榮譽公民不具有這個資格。榮譽頭銜僅表示友好,無關彼此忠誠。帝國歡迎你們,但帝國不對你們在帝國境外的生活負責。請你們以問候閣下的禮儀覲見皇帝。
最后,帝國的公民們,唯一可以讓你們的膝蓋落地的,是烈士:為保護帝國而犧牲的士兵與將軍,為開拓星域而遇難的探測者,勤勤懇懇一輩子的服務員、教師、農民,等等等等。任何一個為帝國奉獻終身的公民,哪怕他曾經入獄。
一切禮儀,僅出于自愿。帝國法律,對此沒有強制。
姜靈一邊按照星網上的教程與杜老師互動,一邊概要回憶了一遍當時看到的文化介紹。當然,站點上的描述,不等于一個文明、一個社會的實質。但至少揣著這樣的了解去行禮,禮節會更容易被演繹到位。
原本下午安排了三個小時的課。但在一番對答后,杜老師欣然宣布,她今天的內容教完了。
然后她笑了。而這令姜靈與姚遠發現,盡管杜老師偏瘦、嚴厲、法令紋深刻,不過一旦笑起來,立即就會露出年輕時的影子——當年她想必十分漂亮。
“正式場合,記得聲音還可以更響亮一些。當然,如果是我們現在的距離,這樣就足夠了。”
“好的,我記住了。”
杜老師滿意地緩緩一頷首:“按照本來的安排,明天的內容是進餐,后天為交誼舞。不過我看,交誼舞可以提前一天,你覺得呢?”
姜靈尷尬道:“進餐也在星網上學過,但我想最好實際來上幾遍。至于交誼舞……我試過一次,情況非常不妙。”
當時姜靈課間休息,選的游戲模式——虛擬舞伴頭上頂血條,如果踩到了腳,會按輕重不同扣血值。至于踏錯節奏,系統會冒出一個個扮鬼臉的氣球泡,慢騰騰浮到天花板。
這些氣球泡不會一直在你眼前刺激你,但結束后,如果你有興致,完全可以觀賞一下“豐功偉績”。
結果滿天花板個個都不一樣的鬼臉下,那虛擬帥哥被姜靈踩死了。
死了也就算了,姜靈又不是沒打過游戲、沒殺過怪。偏偏臨死前,那帥哥還擺好姿勢、很哀怨地拋給姜靈一個電眼,這才捧著心口、緩緩倒下去……
——連倒下去的姿勢都優雅得堪稱典范!凄美程度完全可以和芭蕾舞《天鵝之死的最后那一幕相媲美,而且十分夸張!
這還沒完。
帥哥死后,遺容安詳、面帶微笑,與他臨死時的表現整個不一樣;接著幾秒后,帥哥尸體刷新成了一個很可愛很Q的玩具娃娃,扮著鬼臉。而如果不把娃娃扔進垃圾桶里,再次登錄這個游戲時,默認會在舞廳的裝飾柜里看到它——那就是姜靈的游戲記錄。
所以當時,姜靈被雷得里嫩外焦,等緩過勁來又笑個不停,實在沒力氣再嘗試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