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會,杜方遙的猶豫和發呆,幾乎就讓葉染覺得,他會上前補一掌,直接將李涼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然,他那么做的話,人性的殘忍和凄涼,都必會在杜方遙的身上,暴露無疑。
葉染猜不透杜方遙的想法,看不出來他會怎么做,但是,心里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在發芽,她不希望杜方遙成為那樣的一個人,至于理由是什么,無從說起。
杜方遙薄唇緊抿,深深的吐出一口濁氣,今日所發生的事情,注定深藏于他的心,刻骨難忘。
盡管在他的心里面,他始終認為他們兩個的這種愛情,是可恥的。
但是不能否認的是,至少在某一個瞬間,他的心里,是有過感動的。
真善美的事物,即便有的時候,所發生的時機不對,但是這種事物的美好,怎么也否決不掉的,就如現在,微微感動的杜方遙,心,再也冷硬不起來了。
拳頭,一次一次的握緊,又一次一次的松開。
冷厲的眸光,閃耀著耀眼的寒芒,毋寧說是因為心緒不穩的一種掩飾。
終究,握緊的拳頭再度松開,他道,“你們走吧。”
“逍遙王,你……”李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不要讓我后悔。”杜方遙怒吼道。
他在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怒火,眼前這樣的場面,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他是那么的無力,深感難以控制。
有些人,明明該死,可是近在眼前,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痛下殺手。
他恨啊,恨著自己的懦弱。
他想,他的心終究是不夠狠的,有太多太多的破綻。
可是,該怎么辦呢?他可以不仁不義,但是,他卻不可能沒有感情,自從他發現他對那個叫葉染的女人心動之后,他就發現自己的心,難以自控了。
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愿多想,無能多想,只是想著眼前的人快快離開,他很怕下一秒,他就會反悔,會忍不住要殺人,血一般的仇恨,永遠都只能用極端的方式來彌補的不是嗎?
今日,兵不血刃,已經不是他的風格了,他早已不是他,那么,他是誰。
李涼還要說話,李太后伸手拉了他一把,拉著就走。
李涼不方便走路,半邊身體都依靠在李太后的身上,就這么攙扶著離開。
李太后一邊走一邊流淚,這是一個深愛著她的男人,如果說在之前她還有過猶豫和懷疑的話,那么自這一刻起,她將心如磐石的堅定這一點。
一個男人,愿意為了你放棄家主的地位,愿意自宮進宮拋掉身為男人的尊嚴,愿意在你要死的時候,出現在你的面前擋住那一劍,付出自己的生命。
世間男子,千千萬萬,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卻又有幾個呢?
這一刻,她不恨家里的老祖宗給她安排的不公的命運,因為否認出身就是否認了自己,她也不恨杜方遙斬斷了她的一切幻想,她唯一恨著的,就是她自己。
恨自己不懂得珍惜,恨自己當年年少輕狂,為了一個所謂的帝王夢想扔掉了自己的愛情,扔掉了自己純真的美好。
這一切,誰也怪不了,唯一怪的,僅有她自己而已。
她扶著李涼,用力扶著,指甲,深深的嵌入了皮肉之中,唯有疼痛,才能讓自己變得清醒,才能知道,這個男人,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
她是命定的天女,此生不能動情,對這個拋卻所有的男人,她什么都不能給予,可是這個男人還是如此的義無反顧。
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滿足的嗎?
江山,權勢,財富,原來抵不過一場真愛。
只是可惜,在她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
男人廢了,而她的心,也已經千瘡百孔,自掘墳墓所付出的代價,讓她痛哭流涕,恨不能將自己殺死。
驀然,似乎感知到她內心的悲慟一般,李涼伸出手,死死的抓過她的手,“紈兒,不要難過,至少,我們可以在一起了不是嗎?”
這世上,最甜蜜的話,原本就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
“是啊,在一起了。”她喃喃自語,灰敗的雙瞳死灰復燃……
“我們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了。”
寢宮內,只剩下杜方遙一個人。
頂天立地的男人,“砰”的一聲,跪倒在地上,嘶喊的撕心裂肺。
“啊——”
“啊——”
他需要發泄,他死一般的恨著自己,仇人近在眼前,卻無能殺死他們。
可是,杜方塵已經死了啊。
濃的化不開的恨,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夠徹底解開。
葉染站在窗外,看著這個男人如此脆弱的一面,內心情不自禁的一漾。
原來,他也有著如此脆弱的一面嗎?
不同于在白貴妃陵寢中的利用,這一刻,卸下了偽裝,他是真的那么的脆弱。
眉角的憂傷,她多么想伸手給他撫平啊。
可是她能嗎?
內心的怯弱和不確定,讓她不敢上前一步,她滯留在原地,盡管為杜方遙的悲傷所感染,還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她想她是可以切膚一般的理解杜方遙的痛的。
李太后千般算計,甚至不惜用阿堵蠱來殘害這個她養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杜方塵大概永遠不會想到,要他的命的人,偏偏是和他走的最近的那個人。
在他臨死前的那一刻,他或許是醒悟了,但是人死了,解脫了,又哪里來的恨呢。
所以,他才會說讓杜方遙不要殺李太后,但是這樣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誰分的清呢?
杜方遙最后還是將李太后給放了,可是那樣的深仇大恨,折磨的還是他自己而已。
葉染多么想沖上去一劍了絕李太后啊,但是,如同她沒辦法撫平杜方遙眼角的憂傷一樣,她還是不能。
雖然一場即將到來的動亂,被杜方遙給化解了,但是局勢并不平穩,開天城內的幾股勢力,還是在暗中角逐著。
但是,這個國家,需要平穩,接受了杜方塵遺囑的杜方遙,同樣要承受的,就是作為一國帝王所要承擔的責任。
他有責任有義務,不應該自己的私心使得這個國家再度陷入動蕩之中,所以他必須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憤怒和仇恨。
有一種憂傷的情緒,在心口蔓延,葉染無法解讀這種憂傷,但是她知道,她在心疼那個叫杜方遙的男人。
“出來吧。”淡漠的聲音,倏然在耳邊響起。
前一刻,還跪在地上,被仇恨折磨的歇斯底里的男人,這一刻就站了起來,恢復了冷峻的面容。
葉染一聲苦笑,這個男人,故作清高自傲的男人,果然是一身傲骨啊。
她起身,翻窗而進,到了杜方遙的面前。
“你看夠了嗎?”杜方遙不悅的問道。
葉染再度苦笑,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瞞不住他的,他定然早就知道她藏身于窗外了吧。
“我不是有意的。”她道。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你現在可以走了。”杜方遙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感情。
葉染搖頭,“我不能走。”
“難道非要我將你扔出去嗎?”聲音,隨即變得暴烈起來。
葉染嘆氣,“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說這樣的話,難道你和我,非要用這樣的方式來相處嗎?”
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說,她要和他好好相處。
可是,她不是說要抽身離開嗎?
真的是善變的女人啊,自以為看到了今日的這一切,就很了解了他嗎?
如果只是憐憫和同情,他堂堂逍遙王,又何曾需要這些東西了?
感情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憐憫和同情,可是他不需要,所以,他不想見到這個女人,至少這一刻不要見到,因為他不想她見到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是,你給我聽清楚,你最好是趕快離開,不然我……”說到這里,發現葉染的眼神有些不太對勁。
他循著葉染的視線看過去,就看到原本一直站立著不動的杜方塵,嘴角,鼻孔,眼睛,耳朵,都溢出黑色的鮮血來。
眼疾手快的杜方遙,上前一步將杜方塵給撈住,目嗔欲裂,眼角,兩滴痛苦的淚水滑落。
“塵……塵……”杜方遙厲聲道,聲震九霄。
葉染的心,也好似一下子被掏空了,連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模一樣啊。
杜方塵,的確是早就已經死了,雖然她還是不明白已經死去的杜方塵,為什么還能站立,還能說話。
莫非,是被施用了禁術不成?
他這是在透支自己的靈魂,冒著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危險,連自己死后的尸體都不放過利用,當真是讓她震撼的無話可說了。
而杜方遙表現出如此悲戚的模樣,是早就知道了這一點是嗎?所以他不想讓她看到這一些,他要將她趕走。
眼淚,不知道何時刷刷的落了下來,她感覺自己很無辜,很委屈。接著,淚水泛濫,說不清楚是不是對杜方塵死去的悲傷。
流淚?
多久沒流過淚了呢,久的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可是,如今,她流淚了。
回過頭來的杜方遙,看到她眼角兩滴經營的淚水,內心復又一震,她和杜方塵到底是什么關系?
她為杜方塵掉眼淚了,真是該死的好啊。
不清楚為何會吃一個死去的人的醋,總之,內心早就無比煩亂的杜方遙,變得更加亂了。
好似被人用錘子在重重的敲打著腦袋一般,萬千思緒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來,瞬間將他給湮沒。
眼睛,沉重的睜不開,氣血逆涌,嘔的一聲,終究是扛不住這忽如其來的痛,一個踉蹌,他跪倒在地上。死死的抱著杜方塵,就這么,昏死過去。
三天過后,天命所歸,杜方遙宣布稱帝,國號不變。
同時對外宣稱,七皇子杜方瀾辭親遠游,李太后因為失去愛子悲慟難耐,暴病身亡。
皇上和太后一起駕崩,令文武大臣是如此的措手不及,舉國上下一片哀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唯一有一個人,將他所有的悲傷情緒都收斂起來,現在,還不是他悲傷的時候,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杜方遙以雷霆手段,整頓朝廷,破格提拔新人,派遣精銳狙擊暗中的反勢力。
以聯姻為籌碼,將蘭息公主杜蘭息賜給二皇子趙無忌,挽救了一場邊關戰爭危機。
官職不變的李穆,在杜方遙稱帝的第二天,帶著一紙文書回歸邊疆軍中。至于文書里寫了什么內容,除了杜方遙和李穆,無人得知。
所有的事情,千頭萬緒,卻全部被杜方遙理的清清楚楚,絲毫不差。
他新的身份,在全國百姓又敬又畏的情緒中,漸漸得到認可。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的是,杜方遙原本就峻冷的臉上,永遠也看不到一絲的笑意了。
十天過后,秋雨綿綿。
御書房內,黑色錦袍的男人,負手站立在窗外,看著外面的蒙蒙秋雨。
不過幾天時間而已,他的眼角,就悄然爬出了一絲魚尾紋。不過這無損于他的氣質,反而更是讓他身上散發出來一種成熟滄桑的男人魅力。
崔健敲門而入,看著暗自傷神的杜方遙,低聲一嘆。
“皇上,已經準備好了,這就出發嗎?”
“走吧。”杜方遙揉了揉額角,掩飾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疲累。
崔健快走一步,到了門口,撐開油紙傘。
杜方遙卻沒有鉆進去,而是從他手里將傘拿了過來,自己撐著,走進雨幕中。
崔健一愣,趕緊重新拿了一把,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走的極快,一會就出了庭院,外面,一輛豪華馬車在等著。
上車,落座,杜方遙至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崔健有說不出的擔憂,卻感覺杜方遙近來脾氣大了點,比之以往,是更加要暴躁一些了,也不敢多說,就這么靜靜的坐在他的身邊。
氣氛沉悶,比這下雨的秋天的空氣還要沉悶。
大概走了兩個時辰,馬車停下,外面的一個小廝掀開車簾,恭敬的站在外面。
杜方遙眼中閃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撐傘下車。
這里是皇家陵寢,星羅王朝歷代君王都被葬在這里,只是,前幾天,這里新住進了一個客人。
杜方遙站在雨幕中看著遠方,不知道為何感覺看在眼睛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模糊,他當然不會承認是因為眼睛發酸,淚水模糊了眼睛的緣故。
他大步往前走,到了這里,崔健也變得謹慎起來,跟在后面,卻不敢跟的太近。
杜方遙越走越快,好似要將什么東西拋卻在腦后一般,崔健叫苦連天,心想這真他媽的不是人干的活。
縮了縮肩膀,頂住寒意,他的步子,也邁的寬了起來。
走了盞茶功夫,杜方遙停下,崔健也只得停下,雙方相距大概二十丈遠,雨下的很大,遠遠的,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崔健心里清楚的知道杜方遙的悲痛,只恨自己不能感同身受,將這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來。
可是他沒膽子說話,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杜方遙沉浸在傷痛中無法自拔。
杜方遙站在一座新豎立起來的墓碑前面,久久,久久,一動不動,臉部堅毅的線條,卻是悉數融化,柔和的不像話。
待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無比嘶啞。
他道,“塵,我來看你了。”
簡短的幾個字,卻好似費盡了全部的力氣一般,說出來之后,胸腔發悶,好像被人在用手一寸一寸的撕裂。
他想他應該多說幾句話的,可是全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杜方塵利用自己的尸體,甚至淡化他和李太后之間的仇恨,應該是一早就察覺,李太后和南疆那邊關系不尋常了吧。
所以他當日說不要殺死李太后的話,也是半真半假。
恨極了她,卻不能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為他鋪平稱帝的道路罷了。
這樣舍己成全的兄弟情義,他還能多說什么呢?
就算并非是親兄弟,就算杜方塵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孩子,那些,重要嗎?一點都不重要!
而斯人已逝,說再多的話,有用嗎?
唯一留下來的,就是痛和恨而已。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身為帝王風光的一面,卻從來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痛苦。
人人都渾然忘記了,為了這個國家的平衡和掣肘,一個帝王要犧牲多少,才能做到這一點。
如若,他只是一個人,他大可快意恩仇,有仇必報。
但是,個人的一時痛快,卻是使給這個國家,使千千萬萬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即便,他不想做一個明君,但是那么多的生命,那種生靈涂炭給國家大好河山所帶來的蒼夷,卻是他所不愿意見到的。
所以,他遵循了杜方塵臨死前的遺言,但是,這并不代表他不曾后悔。
雨一直在下,冰冷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裳,沁入肌膚,給人一種刺骨的寒冷。
崔健很想上前給杜方遙披上一件毛氈,但是他不敢動,他知道以杜方遙目前的狀態,注定是六親不認,翻臉不認人的。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雅的聲音遠遠傳來,“皇上,你不冷嗎?”
一聽到那個聲音,崔健就兩眼發光,意識到自己有救了。
但是,就為了那個女人,他也要忍不住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