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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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翔起初還驚喜交加,聽了阿弦這句話,驚喜盡變作驚恐。
他下意識地低頭,呆呆看著雙腳所踏之處,頭頂發麻,透心冰涼。
在他腳下,只有鐵硬冰冷的泥土地。
何鹿松如何會在這兒?
終于明白了阿弦是什么意思,雷翔猛地后退,幾乎跌倒。
他有些語無倫次:“小何在這里?你是說小何他已經……”
阿弦緩緩蹲了下去,望著冰冷堅實的地面,之前所見的那一幕又清晰——暗夜里陡然出現的刀光,那個叫做何鹿松的男子仰面跌落坑中,雙眼兀自瞪得大大地,卻已經無力反抗。
阿弦拂去雜草亂枝,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地。
她深吸了口氣,很小的手掌輕輕按落:“是,他在這里。”
豳州大營。
蘇柄臨因動了怒,胸口舊傷又發作起來,軍醫正在里頭給他探治。正勸他要按捺脾氣不要大動肝火,卻聽得外頭一陣鼓噪。
蘇柄臨頓時怒道:“什么人!”
頃刻,外頭一名小校匆匆跑了進來,臉上帶著驚恐迷惑之色:“將、將軍……出事了……”
蘇柄臨喝道:“是什么事?”
小校道:“雷副將命人帶了鐵鏟等,往黑松林去了,大家都在猜,說是、是……”
蘇柄臨的雙眼立了起來,雷翔先前就在這里求他,要他答應讓那個什么桐縣來的十八子在營地里找一找何鹿松,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本以為雷翔已經聽令,不料轉身他就叫人帶鏟鍬往黑松林去……自然跟此事脫不了干系。
“這個混賬!”蘇柄臨霍然起身。
黑松林中。
今天日影極好。
冬日的松林在陽光下依舊透著一種深沉的青黑之色,松干蜿蜒粗壯,猶如巨龍盤舞而上,經年累月,地上松針枝干等堆積極厚,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地小松枝斷裂的脆響。
許多將校圍在四周,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呆若木雞,都看著前方不遠處。
先前的司功參軍跟兩名同僚站在雷翔身側,眾位似有些不明所以:“雷副將這到底在做什么?”
一個看出端倪:“雷副將,可不要胡鬧,蘇將軍正氣頭上呢,何必去惹他老人家的火。”
雷翔緊皺濃眉,雙手交握,時不時地在下頜上擦一把,雙眼卻始終不離開那被掘之地。
不料說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叫道:“將軍來了!”
人群分開,蘇柄臨大步走了出來,看看雷翔及其他人,目光轉動又看見雷翔身后的阿弦,當即氣的失笑。
雷翔生恐蘇柄臨遷怒,立刻抱拳跪地:“將軍且請息怒,我懷疑小何……小何他并非叛逃,請將軍再給我點時間,很快就知道真相了。”
蘇柄臨怒極反笑:“是你懷疑,還是他說的?”
阿弦見這位名聲赫赫的老將軍須發皆白,雖然年邁,然身上殺氣凜然,氣質不怒自威,果然名不虛傳。見蘇柄臨語氣不善,便行禮道:“回老將軍,是我說的,何副將也的確是被人殺害后埋在這里。”
驚呼聲四起。
蘇柄臨又驚又怒,含怒未發之時,旁側的司倉參軍道:“這話從何說起?之前在何副將房中也搜出了往南的路線圖,也有同僚看見他秘密離開營中,且還有一次他失口泄露說了要回南邊……”
還未說完,蘇柄臨已道:“夠了!”
他望著雷翔,目光沉沉道:“你,是覺著老夫的臉丟的還不夠么?”向來以治軍嚴明著稱,如今竟出了一個逃兵,且是他鐘愛的青年將官。
本來蘇柄臨也是不信的,但派出去的緝拿先行,不止一人秘密回報說在往南邊的路上曾撞見“何鹿松”,待要捉拿卻又給他逃了,這難道還會有假?
所以蘇柄臨嘔了一口氣在心里,無處開解。
因為蘇柄臨的出現,那些剛才還在掘地的士兵們都停手不敢再動。
雷翔懾于蘇老將軍威嚴,一時竟也不敢插嘴。
蘇柄臨又看阿弦:“縣衙的人插手軍中事務,可是大忌,你來之前,袁恕己難道沒跟你說明?”
他卻不等阿弦回答,便厲聲道:“你可知,老夫現在縱然斬了你,也不過如捏死一只螻蟻?”
雷翔不得不雙膝跪地:“將軍,請勿責怪十八子。”
阿弦看看蘇柄臨,又看看身后:“老將軍要殺我自然可以,但為什么不讓雷副將此事做完?假如真的找不到什么,我甘愿受罰。”
蘇柄臨瞇起雙眼。
阿弦對上老將軍殺氣凜然的目光,回頭看著土堆隆起處:“何鹿松就在這里,我以性命擔保。”
蘇柄臨沉沉道:“你的命值幾何?敢以此來戲耍老夫?”
阿弦頓了頓:“我的命當然不值什么,但我知道,對一名軍人來說,最可怕的并不是戰死疆場,而是背負污名,何鹿松明明沒有當逃兵,為什么要背負這莫須有的污名,此刻若不查明真相,這污名跟恥辱他就要背負一輩子,難道老將軍覺著這個不值得我以性命擔保?”
蘇柄臨皺眉,他忽然發現面前這個瘦弱矮小的少年,竟絲毫不為他的氣勢所懾。
甚至……恰恰相反。
正在兩人僵持的時候,有個聲音響起:“將軍。”
蘇柄臨看向雷翔,卻見這素來從無違背的將官挺起胸膛,昂首朗聲道:“末將覺著值得!”
太陽光下他的眼中有什么東西在閃爍,卻不容人細看,只猛然轉身從一名士兵手中將鐵锨奪過,俯身開始鏟土。
蘇柄臨睜大雙眸,幾乎不敢相信。
現場只有嚓嚓地鏟土聲響,孤單而堅定。
雷翔身后的幾名同僚面面相覷,最終齊齊跪在地上:“將軍!”
蘇柄臨看看這些屬下,又看向阿弦,他微微仰頭,單指點向阿弦:“如果找不到,我要你的命。”
話音未落,便聽得雷翔叫道:“這、這是……”
聲音顫抖,無以為繼。雷翔將手中鐵鏟拋開,雙膝跪地,竟探身用手刨了起來。
周圍的將官也都反應過來,齊齊圍靠過去,很快有更多的人沖了過去。
從蘇柄臨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坑中的情形,只看見雷翔跟許多將官圍在那土堆旁邊,已經有人發出壓抑不住的驚聲低語。
蘇柄臨仿佛預感到什么,卻又不能相信,他一步一步重新往回走,隨著越來越靠近那坑洞,眼前所見也一寸寸地露了出來。
映入蘇柄臨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經變作黑色的沾著泥土的軍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變的臉。
兀自雙眸圓睜,死不瞑目。
蘇柄臨身子一晃,兩側軍校想要扶住他,卻又被他用力甩開。
老將軍傷怒交加,紅著雙眼,死死地看著這面目全非的昔日愛將。
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覺,若不是十八子,將幾十乃至百年不為人知。
他將背負污名,蒙累家族。
而他蘇柄臨將犯下一個何其可悲難以彌補的錯誤。
豳州大營,議事廳。
蘇將軍喝了兩口水,胡子上沾著水珠,很快卻又顫抖滾落。
他盯著面前的阿弦,定了定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跟何鹿松的死有關?”
雷翔想要為阿弦說話,卻又忌憚不言。
阿弦道:“小人是桐縣的公差,跟何副將之死毫無關系,將軍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桐縣查問,何副將失蹤那幾日小人的行蹤。”
蘇柄臨道:“若真的毫無關系,營中千人都找不到的尸首,怎么你第一次來,就能立刻發現?”
阿弦道:“小人也是誤打誤撞地看見了。”
雷翔聽了這句,心中暗叫不好,但蘇柄臨卻異乎尋常地平靜。
片刻,蘇柄臨道:“雷翔出去。”
雷翔滿心莫名,只得領命。
廳內再無旁人,蘇柄臨道:“現在,把你知道的從頭到尾,跟老夫說明詳細。”
阿弦也不再隱瞞,將夢中所感一一交代。
蘇柄臨并不覺如何驚疑:“雷翔其實不是個急躁沖動的人,他既然請了你來,自然是有些憑據的。莫非你常常如此?”
阿弦搖頭。
蘇柄臨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目光變得有些深沉銳利:“除此之外,你還看見了什么?”
阿弦又搖頭:“我所見的已經跟將軍都說明了。”
蘇柄臨直直看著她,仿佛在端詳她說的是真話假話。
不知為什么,對阿弦來說,此時沉默冷靜的蘇柄臨,卻比先前那個暴怒之下的老將軍更可怕百倍似的。
他坐在長案之后,不言不動,靜的仿佛一把橫掃千軍的利刃,渾身散發冷冽的寒氣。
這讓阿弦覺得難受極了。
半晌,蘇柄臨終于發話:“如此甚好,老夫都知道了。”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聽不出任何喜憂哀怒。
阿弦垂手靜聽。
果然蘇柄臨沉聲又道:“是袁恕己派你過來的,你果然也不負所望,很好,這份情老夫承了。如今老夫已知道實情,軍中的事,得軍中來料理,就不必縣衙的人繼續插手了。”
他說到這里,便立刻喚了雷翔入內,吩咐叫安排馬匹,送十八子速去。
雷翔雖然意外,不敢違背,火速親自送了阿弦出轅門。
雖然已經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洗脫他逃兵的罪名,但因涉及軍中兇殺,事情自然更加棘手了,且不知蘇柄臨將如何處置。
所以雷翔心里仍是沉甸甸地,略說幾句,又對阿弦道:“不知何故,將軍不許我派人相送,只能為難小兄弟你自己……你可認得路?不然我……”
阿弦道:“副將放心,我自認得路。軍中還有要事,副將自去忙罷,不必相送。”
雷翔見她如此心思寬和善解人意,不禁動容。
先前雷翔故意不告訴阿弦是為了何鹿松而來,便是怕走漏了消息,唯恐阿弦是個名不副實之人,若她知道機密,偷偷暗中向別人打聽有關何鹿松之事,將些沒有用的話來弄虛作假,豈非白忙一場?所以他瞞而不提。
昨夜,他卻命手下領著阿弦住了何鹿松的房間,便是想試探她到底有多少斤兩。
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是如此結果。
這樣快就找到欲找,卻又是這樣令人猝不及防的局面。
送別后,阿弦翻身上馬,沿路往桐縣方向而行。
雖然離開軍屯,但阿弦心中仍是惦記著何鹿松之事,只知道他慘死人手,卻不知兇手乃是何人,雖然蘇柄臨已經接手,以那老將軍的姜桂心性,只怕一定會追查到底,但……
總覺著最后蘇柄臨命她離開,有些強行逐客的意思,這讓阿弦心中一抹異樣,揮之不去。
且行且思慮此事,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忽然覺著風有些涼了起來,小刀子般刮過臉頰。
舉手撫了撫手臂,無意中抬頭一看天色,阿弦驚住了。
原本的艷陽高照早已不復存在,如今天際陰云密布,仿佛黃昏提前來臨。
阿弦不禁咽了口唾沫。
這會兒馬兒得得往前,拐過路口,眼前樹木林立,宛若劍戟沖天。
這天說變就變,頃刻間陰的越發厲害了,林道盡頭有些光影沉沉,路上偏無一個行人,平添幾分陰冷可怖氣息。
阿弦正忐忑,忽覺臉頰上濕浸浸地,還未反應過來,就見片片白羽從天而降,如同春日的飛絮般,飄飄揚揚,很快在地上落了薄薄地一層,隨風滾來滾去。
是雪。
雖然還并未出現跟夢中一模一樣的情形,但陰天雪落,卻仿佛一個預兆。
阿弦的心跳的越來越急。
她開始琢磨不如返回軍屯,然而蘇柄臨忽然態度堅決下令果斷,看老將軍的意思,竟是要她不做逗留即刻離開軍屯。
思來想去,又何必回去面對那可怕的老頭子呢。
這初春的雪來的突然,下的更急,不過一刻多鐘,地上已經有了頗厚的一層,白茫茫仿佛多添了一床新彈的棉花被。
阿弦硬著頭皮前行,左顧右盼,不祥之感越來越濃。
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平地一陣狂風卷起,將雪都吹向路邊兒一側,有些揚起,飄入旁邊的深壑之中。
阿弦再無遲疑,正想翻身下馬,電光火石間,路邊突然有一只枯瘦修長的手探出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腳腕。
連掙扎也來不及,馬兒已經受驚躍起。
阿弦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身形往下流星飛矢般跌落,頭頂的官帽被大風掀翻,連帶著眼罩也被風卷走,不知飄零到哪個角落去了。
一切,如同昨日重現,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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