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

52.刑場之上

大唐探幽錄_影書

:yingsx←→:

老朱頭似乎有些言外之意,阿弦略覺不安,回頭看著英俊問道:“阿叔,你會賬房的那些兒事嗎?”

英俊搖頭。阿弦笑道:“我覺著也不像,一點兒也沒有賬房先生的樣兒。”

老朱頭在旁:“那你覺著他像干什么的?”

“嗯?”阿弦又盯著英俊看了半晌,“像是什么也不干的。”

他閑閑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沒做,甚至雙眼都是半閉的,神色平常,可眉眼中卻自然流露些許出塵清冷的氣息,就仿佛他所在的并不是這閑適而充滿煙火氣的小院,而是什么高高在上閑人止步的……類似神圣的、極了不得的地方……

阿弦皺眉,特意又盯了眼那垂著的修長手指,形狀著實無可挑剔,雖然上頭有些未曾痊愈的磨碰擦傷等,卻也不像是個會做什么工的。

老朱頭聽了這話,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好的很了,果然是個得好生供起來的鎮宅貴人,可憐了我們這種升斗百姓,就是什么都能干也什么都得干的,是不是?”

阿弦笑道:“這是好事,不是說能者多勞么?”

英俊忽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阿弦雙眼又發了光:“阿叔,你念的真好。像是唱歌兒一樣,這是什么?”

老朱頭翻了個白眼,英俊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忽然就想起來了。”

阿弦猛地想起另一件事,遲疑著看了眼英俊:“那么……這兩天你還想起別的什么來不曾?”

老朱頭聽了這句,方也斂了笑,掃過阿弦,也盯著英俊。

兩人的注視之下,英俊道:“不曾。”

阿弦聽了這回答,先是松了口氣,然后心里又有些很淡的郁郁感傷。

吃過中飯后,阿弦扶了英俊入內歇息,便重又回府衙。

將上午所得向袁恕己稟告了一番,卻把見了岳青鬼魂那一節隱去了。

袁恕己道:“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阿弦道:“我想先去找陳三娘問話,另外……既然岳家認為岳青的死跟陳大有關,我想有必要再開棺驗尸。”

袁恕己皺皺眉:“先前岳青死的時候已經請過仵作,驗明并無外傷,有必要再開棺么?”

當時去岳家搶救的大夫跟府衙的仵作的確都有證言,阿弦也都曾過目,本并沒疑惑,可經英俊提醒,發現岳青鬼魂的異常,不由心底生疑。

岳青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是府衙所派之人,是去為他的死查明真相的,難道岳青不愿他們得知真相?

阿弦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樣。

看阿弦思忖不答,袁恕己心念轉動,微笑道:“這岳家才死了人,你去了一趟,沒發現什么有趣的?”

阿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一猶豫,袁恕己斂了笑:“真看見了?”

在家里的時候,阿弦直接就講了自己見過岳青的鬼,可是面對袁恕己……到底是隔著一層,且袁大人又是個厲害脾氣,不得不謹慎行事。

如今見他質問,阿弦才如實告知。

袁恕己聽罷,面上浮現一種類似無奈的笑,嘆道:“早知道豳州有你這一號人,我就打死也是不肯來的。”又道:“怪不得馬林說你的反應有些怪,原來是這樣。”

馬林正是先前陪著阿弦去岳家的府衙公差。阿弦道:“大人,岳青好像很不愿意我去查,我想不通他在怕什么。”

袁恕己道:“你怎知道他在怕?”

阿弦道:“我原本不知道,是英俊叔一語點醒了我,當時我問岳青是怎么死的,岳青吼我的第一句是‘不必你知道’,過了會兒后才指控說是陳大,我尚未反應過來,聽了英俊叔說后,又回頭細想才醒悟,岳青的確是有事隱瞞,他第二句指控陳大,是怕我生疑故意掩飾的。”

袁恕己“哦”了聲:“朱英俊……”他忽然撇開岳家的事,問道:“他近來怎么樣?”

阿弦道:“好多啦,今天已經能出來曬太陽。”

袁恕己笑道:“喲,日子過得不錯。”

牡丹酒館。

阿弦進門的時候,正看見陳三娘靠在柜臺旁邊,在同酒館的老板談笑風生,說著什么。

客人們席地而坐,三兩對飲閑談。

陳三娘背對酒館門口,還是掌柜先看見阿弦跟馬林,忙含笑招呼:“十八子……這位差爺,今兒怎么得閑?”

阿弦道:“不必忙,我們是找三娘子來的。”

陳三娘回身,竟是滿面春風:“阿弦是來找我的?只派人說一聲兒我自然就去了,何必又親自跑一趟呢。”

說話間便走過來,又瞥一眼馬林,道:“我正跟蘇掌柜談生意,你們來的正好兒,我做東請你們喝酒如何?”

阿弦只覺她今日待人的態度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好似格外熱絡:“多謝,只是很不必,我們是為了公事來的,不便飲酒。”

陳三娘笑道:“什么公事,可是當初陳大惹出的那麻煩?不妨事,我心里有數,你只管坐了喝就是了。”又回頭招呼那掌柜上酒菜。

馬林只看阿弦,阿弦看著陳三娘笑容可掬之態,心里卻想起老朱頭說她要英俊去當賬房一節,于是越發警惕,便后退一步正色道:“當真不必,否則給刺史大人知道,只怕要責罰我們。”

遭她一再拒絕,陳三娘仍是笑的歡喜:“好好好,那就不勉強你們,這頓酒暫時記下,改日我再請,今兒就罷了,免得落了你們的不是。”

這會兒酒館內許多人也都看過來,陳三娘很曉事,立刻叫掌柜安置了一個雅間。

落座后,阿弦道:“我先前去過岳家,聽岳先生說,當初岳青被打,三娘曾找他說過話?”

陳三娘笑吟吟道:“事情過去多久,我幾乎都記不得了,想必是有。”

阿弦道:“岳先生說三娘以陳基要挾,恐嚇他答應和解,可有此事?”

陳三娘皺眉道:“真真是胡說八道,當初我或許去見過他,但我也是熱心著多管閑事,想到鄉里鄉親的便幫著調停,畢竟那只是年輕人血熱氣盛起了爭執罷了,又并沒有出人命,何必鬧得不可開交呢。”

阿弦道:“這么說你果然去找過岳先生了?”

陳三娘一擺手道:“是是是,也沒什么可否認的,我只是好意而已。這桐縣得多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陳家有意賠償金銀,岳家樂得接受,化干戈為玉帛,不是皆大歡喜么?”

阿弦道:“那你是如何跟岳先生提陳基的?”

陳三娘扶額,想了想:“我所記得都是以上這些,其他都模糊不清了,若說提了陳基,大概也是說他調停此事甚是辛苦之類,絕對不會借誰的名號胡亂要挾,只是我自個兒的心意罷了。再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怎么會有那樣的膽子呢。”

阿弦見她否認,卻在意料之中。陳三娘又道:“這件事都是老陳糠了,如何又翻騰過來,這岳家小子不幸,是這兩年橫死了的,若是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他再死,難道也還賴在這件事的頭上?我看是這岳家又是貪心不足,想再訛要一筆銀子呢。”

阿弦聽著陳三娘說著,眼前場景緩緩變化,卻是在陳三娘的酒館內。

兩人對面而坐,一個是陳三娘,另一人,卻是岳先生。

只見陳三娘道:“您只再仔細想想,這樣對岳家跟陳家而言,都是最體面的解決法子,何必鬧得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似的呢?”

岳先生臉色沉沉:“可是小兒被無緣無故打成重傷,這陳家的人難道毫無懲罰,只賠些銀子就算了?”

陳三娘笑道:“喲,聽您說的,這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二百兩的銀子,雖說不算什么大數目,對那些小老百姓家里也足夠幾年的使喚了,叫他們再送些給小岳的補品來,把身子養好,當然,只有兩家和和氣氣的才是最要緊的。”

岳先生道:“若我們不肯呢?”

陳三娘道:“老先生也算是個飽讀詩書很識時務的人,當然知道該怎么做。若您覺著我說的話不在理兒,那您只管用你的法子去行事,只是最后別落得人財兩空才好。”

原來如此。

阿弦定了定神,面前陳三娘兀自道:“阿弦,你難道不知道我?牛不喝水強按頭?是那岳家也存了拿錢和解的心,才就此無事的,難道我拿著刀子逼他們去了?還是你陳基哥哥拿刀子逼他們了?都不是,如今他家兒子死了,他無處排揎,就又翻出舊事來,不是我說,這越是讀過書的人越壞!又虛又壞!”

馬林在旁忍不住道:“那岳先生看來一表人才,不像是您說的這樣吧?”

陳三娘笑道:“小哥兒,我三娘子也算是迎南見北的人,從先前兵荒馬亂到如今,什么人物沒見識過?這雙眼睛是最厲害的,一個人是黑是白幾分斤兩,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馬林道:“那么照您說來,這岳老先生竟不是個好的了?”

陳三娘卻又抿嘴一笑:“其實也不是這樣說,只是不對我的脾氣罷了。”

陳三娘說到這里,又看向阿弦,忽然換了一種口吻:“阿弦,你阿叔可好么?”

阿弦正聽她跟馬林說話,聞言道:“好著呢。”

陳三娘攏著唇咳嗽了聲:“你伯伯跟你說了我的意思了沒有?”

不知怎地,說了這句的時候,陳三娘面上忽然流露出罕見的忸怩之色。

阿弦道:“你是說讓我英俊叔去當賬房先生么?這個不成,一來他病沒好身子還虛著呢,二來他也不會管賬,你還是找別人罷。”

阿弦見此地事了,正起身要走,陳三娘忙著起身拽住她道:“等會兒。”

阿弦回頭,陳三娘笑道:“弦子,你也知道你三嬸子是不會看錯人的,我覺著他行,他就一定行,這樣,既然他身子還沒好,且好生養著,待會兒我再送些上好的補身子的東西過去,等他好了就到我那兒去,怎么樣?三嬸子不會虧待他……跟你們的。”

阿弦見她忽然如同鍋貼似的熱乎,雙眼爍爍地盯著自己,心中閃念,陡然通明!

阿弦頓時大為厭惡,忙抽手道:“說了不成,我還有正事。”不等陳三娘再回頭,對馬林使了個眼色,忙忙出門。

兩人往回而走,馬林道:“這三娘子倒是個人物,伶牙俐齒,又很有幾分姿色,先前只聽他們說,今兒見了,才知道名不虛傳。”

阿弦聽他是類似心喜似的口吻,便嫌惡地瞥了一眼,卻未說話。

馬林察覺阿弦的不悅,便問:“現在可如何是好?兩邊兒各執一詞,沒什么有用線索,陳基不在本縣,岳公子死無對證,斗毆事件又是兩年前的,仵作那邊兒也給不出結果,完全是個無頭公案,竟是無從查起了。”

阿弦聽著“死無對證”四個字,站住腳張望片刻,看向岳家方向。

馬林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個無頭公案,時間不對,人物缺失,雖然她看見陳三娘子跟岳先生對話,但幸而三娘子狡獪,并未直接抬出陳基,所以岳先生雖咬陳家買通陳基如何,卻也無十足證據,如今陳基又不在,只要三娘子不認,那誰也沒有辦法。

細想起來,這件事岳家似乎并不占理,畢竟人有旦夕禍福,誰能確信岳青之死跟兩年前那斗毆有關?

但既然領了這案子,少不得竭盡全力得一個結果。

阿弦同馬林往岳府而行之時,路過那道窄巷,阿弦若有所思地往那處瞟了一眼,果然又看見那個面目全非丑形惡相的鬼立在那里,那只眼瞪得凸出來,直直地盯著她,似乎在等她一樣。

阿弦忙轉開頭,拉著馬林緊走。

只是這次阿弦還未進岳家,就見眼前人影一晃,是岳青自門內閃了出來。

阿弦腳下剎住,馬林問道:“怎么了?”

阿弦看向前方,岳公子立在臺階上——他的臉色如常,舉止也無異樣,就如人似的栩栩如生,只要不靠近便也無法察覺那股陰冷之意,故而之前阿弦竟沒認出他已經做鬼。

岳青滿面戒備:“你又來做什么?”

阿弦看向馬林,道:“我忽然有些頭疼,勞煩等我片刻。”

馬林才要問詢,阿弦已轉身快走了幾步。

岳公子跟在后頭亦步亦趨,一直離開岳家門首十數步,阿弦才站住腳,低低問道:“公子是想隱瞞什么?”

冷風乍起,岳青閃到她身前:“你說什么?”

阿弦抬頭,卻見岳公子面上流露惱怒之色,阿弦道:“你是怕我查出什么,所以不想讓我插手此案對么?”

岳青喝道:“不是!”

那股兇戾氣息頓時暴漲幾分,就像是冬日寒風撲面,阿弦后退一步。

岳青卻步步緊逼,攥著雙手道:“十八子,不要多管閑事!如果你怕牽連陳基,你就跟我父親說讓他撤案就是了,他也知道你有通靈之能,只要是你說的話,他必然會信。”

阿弦皺眉。

岳青道:“去啊,只要你開口,事情就會平息,你在刺史大人跟前也就交差了。”

阿弦望著他有些焦灼的神情,忽然想起老朱頭問她:你是要忠于袁大人,還是忠于陳基?

她心里有個朦朦朧朧的想法,只是還未清晰。

正在此刻,岳青神色一變,忽然看向前方。

阿弦回頭,正看見岳府的大門打開,有幾個人緩緩走了出來,阿弦看見其中一個,是個妙齡女子,生得極為美貌,只是一身素服,看著十分端莊。

岳青雙眼盯著這女子,也忘了開口,阿弦道:“那是你的妻子?”

岳青無法回答,臉色復雜。

那一行人出門,先看見馬林,復看見這邊兒的阿弦,阿弦見岳青不答,便邁步重回了門口,這會兒那幾個人已經下了臺階,跟隨的岳府管家道:“兩位差爺怎么這么快又回來了?”

馬林望著那素服女子,道:“這是?”

管家道:“這是我們少夫人,正要回娘家去休養兩日。”

那女子向著阿弦跟馬林屈膝行禮,起身之時,雙眼往上看向阿弦。

阿弦望著她水汪汪的眼睛,陡然間竟不寒而栗。

馬林沒想到居然這么巧遇見了岳府少夫人,正思忖要不要趁機問詢幾句,見阿弦呆立不語,心中詫異。

少婦在丫頭婆子的圍繞下,又往前方馬車走去。阿弦回頭看著,滿眼的匪夷所思,直到那馬車緩緩駛離了眼前,她仍是呆立原地,無法反應。

她的目光從那遠去的馬車上收回,望見在前方的岳公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似也在癡望那車離開。

直到馬車拐彎,岳青才重又回身。

阿弦看著他問道:“你知道了?”

岳青一震,身邊馬林道:“知道什么?”

阿弦顧不上回答他,只看著岳青:“可是我不明白,你是因為這個才不愿讓我插手?”

岳青搖搖晃晃,形體飄忽起來。

馬林雖然聽說過阿弦的那些傳聞,但看她對著空氣說話,仍是心頭發虛:“十八子?你在做什么?哪里有人?”

阿弦回頭的功夫,從岳府門口又走出一人:“兩位如何又回來了,可還有事相問?”

正是岳先生聽了管家派人稟告府衙的差人在門口,便親自出來查看端詳。

阿弦再看岳青,后者已經消失不見。

府衙。

袁恕己望著阿弦:“你說的……是真的?”

阿弦有些懊惱:“是。是我看見了的。”

袁恕己滿面匪夷所思:“那你沒看清那奸、夫是誰?”

阿弦搖頭,袁恕己想了半晌,又饒有興趣地道:“你若說的再仔細些,興許我能聽出什么線索。”

阿弦的臉上又有些發熱。

先前在岳家門口,無意中撞見要回娘家的岳青的夫人,生得頗為美麗,又因一身素服,乍一看倒果然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

但就在對上她雙眼的時候,阿弦卻明明看見了另一個不同面目的岳少夫人。

一個衣冠不整,吁吁嬌喘,滿面含春的女子。

纖腰被一只男子的手臂摟著,隨之起伏。

那男子的臉跟身子被岳少夫人擋住,無法看清。

猛然瞧見這一幕的時候,阿弦還以為自己無意中窺知了人家夫妻兩個的。

誰知她還來不及羞慚愧疚,忽然間,就又看見了一個人。

——岳青。

岳公子站在窗口,就像是她一樣,臉色古怪地看著這一幕。

突如其來的真相,把阿弦驚得頭皮發麻。

所以她問岳青,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攔著不許她查明。他是生怕嬌妻跟人通奸之事傳揚出去,對他死后之名以及岳家都會不妥?

畢竟沒有哪個男人愿意頭頂綠油油地,如果說還有比這個更加糟糕的,那就是這種事已經人盡皆知了。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了?你臉紅什么?”

阿弦道:“我所知道的已經都跟大人說了,還要怎么詳細?”

袁恕己道:“比如那奸/夫是肥是瘦,有沒有說話,跟那婦人是如何狎昵等……”

阿弦臉上更紅:“我記不得了!”

袁恕己看著她窘迫之態,笑道:“你才多大,就為這些事害羞了?別忘了如今你是在查案,這些所見當然都也是重要線索,沒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往遠里說,過兩年你也該是知人事兒的年紀了,到時候……”

阿弦忍無可忍:“大人,要如何行事我會有分寸,大人若還說這些,下回有這些‘線索’,我是不敢再跟您說了。”

袁恕己仰頭大笑,舉手在阿弦頭上一按:“臭小子,還要挾我呢?”

阿弦悻悻地離開議事廳,看時候尚早,便往府庫而去,又取了兩份文書看了半晌,天色漸漸暗了。

阿弦見無人留意,便偷偷拿了一份揣在懷中,躡手躡腳跑了出來。

是夜,阿弦回到家,卻見桌上堆著好些東西,正要詢問,老朱頭已經催她洗手吃飯。

阿弦忙去洗漱,又扶著英俊出來,在地上圍了一桌子一塊兒吃。

阿弦趁機給他頻頻夾菜,督促他多吃些,英俊因看不見,冷不防間就被她塞到嘴邊,就算是不想吃,也只得勉為其難地吃了下去。

老朱頭對面看著,笑道:“這可是只聞新人笑,不聽舊狗哭,你看玄影在那急得,就沒人給他喂一口。”他自己夾了一塊兒肉片道:“來來來,你主子忘了你,伯伯疼你。”

阿弦笑道:“伯伯,你又胡編排些話,再說玄影才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呢。”也夾了一塊兒肉遞給玄影,又在狗頭上揉了揉,“是不是玄影?”

玄影連吃了兩塊肉,總算心滿意足,趁機在阿弦掌心舔了口,便安靜地趴在桌邊兒。

吃了晚飯,老朱頭去廚下整理,阿弦則打了水,先給英俊抹臉,又讓他洗腳。

半晌各自忙碌完畢,阿弦才把今日所得種種,盡數同老朱頭說了。

老朱頭聽了陳三娘的事,又聽岳家的內情,嘖嘖道:“那岳公子的媳婦,是南城鄭家的,聽說是個讀過書很有些才氣的女孩子,當初兩家定親的時候,都說是天生一對呢,什么花前月下吟詩作賦的,怎么竟然還能背夫偷漢?”

阿弦道:“我也當自己看錯了呢。”

老朱頭道:“等等,那岳青看見媳婦偷漢子,難道就無動于衷?只怕要沖進去大鬧一場,難道,是捉奸不成反被殺?”

阿弦道:“我也曾這樣想過,但是府衙的仵作曾查驗說身上并無傷痕。”

老朱頭道:“那這可是稀罕了。可是又一想,這岳青若真是被奸、夫淫、婦殺死,他應該巴不得你去查明真相,給他討回公道。難道就因為抹不開臉,怕戴綠帽這件事傳的世人都知道才攔著你?這鬼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弦道:“我今兒跟袁大人說了,他的意思,是要傳岳青的夫人到堂質問,到時候再問出奸夫,便會水落石出了,只是這件事尚無別的證據,所以袁大人說會斟酌后決斷。”

老朱頭點了點頭。忽然又笑道:“對了,今兒傍晚你還沒回來的時候,三娘子來了一趟,先前你見的那些東西,都是她送來的,說是孝敬我、還有給你英俊叔補身子用的。”

阿弦早猜到此事了,便聳了聳鼻頭。老朱頭看她翻白眼,便道:“你當真不樂意英俊去她的酒館兒?”

阿弦不容分說:“英俊叔不能去。”

老朱頭問道:“有錢賺為什么不能去?”

阿弦猶豫了會兒,終于道:“三娘子不是個好東西!哼。”

老朱頭道:“又怎么了?她又給你氣受了?”

阿弦欲言又止,從懷中掏出那份文書,舉起來遮住臉:“我要看正經公文了,不要跟我說話。”

老朱頭噗地笑了聲:“白天看不夠?晚上還熬眼睛,留神熬成烏眼雞!”

阿弦雖然對著那卷“偷”卷回來的檔冊,心思卻飄得極遠。

這件事阿弦對任何人都沒有提過,不管是先前陳基,還是老朱頭。

陳基之前在桐縣,因在縣衙當差,人又爽朗豪氣,很講義氣,所以人人喜歡,不僅是縣衙里的弟兄,外頭的人也都贊譽有加。

也有許多正當妙齡的女子,心里暗自有他。而陳基卻跟青樓的連翹關系密切,時常過去“光顧”。

阿弦瞧在眼里,曾也含混勸了幾句,又不敢深勸,每當她叫陳基不要留戀青樓,陳基都會笑說:“你還小,不懂這其中的滋味,以后就知道了。”

阿弦雖然不懂,仍被他兩句話臊的臉上發熱。

但是這倒也罷了,最讓阿弦無法容忍且驚心的,是另一件事。

因阿弦有那種天生之能,常常會無意窺知別人的私密之事。

對于陳基,便是如此。

且看的是阿弦最不樂見的情形。

那一次,因知道陳基又幫三娘子行事,阿弦便抱怨了兩句,陳基笑按著她的頭道:“她是我嬸子,能幫手則幫一把,又不是真的做喪天良的事,這點兒你放心,哥哥有數。”

當時阿弦身上發抖,再無言語。陳基只當她是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卻不知就在他的手按著阿弦的時候,阿弦眼前所見。

——陳三娘子的酒館。

三娘子一身紫裙,酥胸微露,親自把盞給陳基倒酒,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兩只眼頻頻瞟陳基,胳膊肘有意無意撞在他的肩頭。

然后不知怎么,三娘子便挨在他身邊兒坐了,那副狎昵曖昧情態,不像是嬸子對待侄兒的。

這件事阿弦從未對陳基透露過,只怕陳基也不愿阿弦知道此事。

所以阿弦只裝作一無所知。

老朱頭又縫了會兒衣裳,道:“時候不早,有什么要緊東西,明兒再看也是一樣的。”叮囑了幾句,入內自睡了。

阿弦將凳子拼起來,靠桌子坐了,仍看那卷檔冊。

略翻了兩頁,忽然聽見里頭英俊咳了兩聲。阿弦忙將卷冊放下,舉著燈跑進里間兒:“阿叔?”

將油燈放在桌上,阿弦扶著英俊,讓他靠墻坐了。

英俊道:“你在看什么,我聽見翻書的聲響。”

阿弦道:“是府衙的公文。”

英俊問道:“公文可以帶回來么?是什么公文?”

阿弦道:“是我偷偷拿回來的,是……是縣內的人口檔冊。”

英俊沉默了會兒,阿弦忽然后悔,生怕他會猜到自己查看這些的用意,便道:“是不打緊的東西,我隨便亂翻的。”

英俊道:“那你……翻到什么了么?”

“咕咚”一聲,是阿弦咽了口水:“我……”

她深吸一口氣,低低道:“我看到有好些人死于非命的場景。”

如果不是為了查明英俊的來歷,阿弦不會執意要看那些失蹤人員的檔冊,既然名為失蹤,其中大多數人自然是已經殞命,且多半都不是正常死亡。

對于世人而言,所有的僅僅只是薄紙上的一個用墨色所寫的名字,但對阿弦來說,那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的人生跟末路。

阿弦并未將自己用了多大勇氣才打開卷冊的內情說出來。

但是英俊道:“很難看是么?”

阿弦一怔,默默地點了點頭,繼而醒悟他看不見,便道:“是。”

英俊道:“難看的話,就不要看了。”

阿弦懵懂之時,忽然手上一暖,卻是他不知何時探手過來,掌心覆在她的手上。

就仿佛幽暗的燈光也在此即亮了亮,原本有些頹喪的心情一掃,如同陰云遇到陽光。

阿弦道:“阿叔……”

“嗯?”

阿弦道:“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來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答應我……”

“答應你什么?”

“答應我……如果心里難過,就告訴我。”

壓在她手上的手掌明顯地抖了一下。

最后是英俊略帶一絲笑意的聲音,道:“傻孩子。”

這夜入睡前,阿弦躺在長凳上,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當時陳三娘給陳基倒了酒,笑瞇瞇地望著他,陳基雖然帶笑,但眼神卻很冷靜。

他來者不拒,連喝了兩杯。

陳三娘正喜歡地要再給他斟滿,陳基按住酒壺,自己取過來倒了,方道:“都是自家親戚,嬸子的話就是叔叔的話,您有什么吩咐,我當然全力而為,若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不會理會的。”

陳三娘笑容一僵。

陳基一飲而盡,將杯子放下,站起身來:“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連翹等的急了要罵人的。”

雖然陳基“坐懷不亂”,但這件事仍是如一根刺似的戳在阿弦心里。

先前忽然醒悟陳三娘在打英俊的主意,阿弦如何能容忍?

入睡前,阿弦模模糊糊想:絕不能讓那狐貍糟踐了英俊叔。

這日因是招縣公開行刑之日,需要刺史坐鎮,一大早兒袁恕己便啟程趕往招縣。

因此事十分罕異,這兩日里早就傳遍了豳州大大小小地城縣,簡直比先前處決秦學士王員外那一件還要轟動。

有人大罵新刺史如此折辱老人有違天道,也有人說如此蛇蝎心腸者就該落得如此下場,還有的人懷疑此事真假。

故而還不到行刑之日,許許多多的人便如潮水似的涌入招縣,其中不乏一些各州縣地方耆老,因聽聞歐老夫人已經八十有余,深深質疑刺史不顧律法一意孤行的決定,暗中聯名意欲抗議。

至于招縣本地那些人,因先前強出頭被袁恕己懲罰,打了一頓又罰了銀子,便病倒了幾個,其他的領教了新刺史的厲害,哪里還敢碰老虎屁股,任憑其他人攛掇,絕不敢再出頭。

袁恕己帶人進城之時,原本人口稀少的招縣,大街小巷都塞滿了人,士兵在前開道,刺史一行才從狹窄的人群中來至臨時的刑場。

刺史坐于案后,宣帶人犯上來,頓時便將歐家兩名婦人帶上,歐老夫人一身囚服,早已不負當初那慈眉假笑的模樣,大概知道死到臨頭,目光四處逡巡,越過袁恕己,最后落在了他下手的阿弦身上。

底下歐榮身著孝服大哭,歐添等歐家子孫也跪在地上,歐老夫人瞥了眼小郎,終于咯咯笑道:“我好歹也給歐家保存了一條血脈,就算死了也無愧歐家的列祖列宗了。”

歐榮等哭聲更高,人群中一名老者叫道:“如此行刑,有違本朝律法,亦違背天道,刺史大人怎可如此殘暴,如今還請刀下留人!”其他幾人被煽動之下,也都齊叫“刀下留人”。

袁恕己也不理會,只對主簿道:“把那些亂叫之人的名字記下來。”

現場一片鼓噪,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帶領下,更多的人躁動起來,邊沿的軍士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場面。

歐老夫人瞧在眼中,復回頭看向阿弦,冷笑道:“看見了么?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是為了家族著想!”

袁恕己一皺眉,剛要開口喝令,卻見阿弦腳下一動,竟是往歐老夫人跟前走去。

有人看見這異狀,慢慢地停止聒噪,都盯著場中兩人。

阿弦一步步走到歐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昂起頭,道:“那些賤婢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何況就算是殺了我又怎么樣?這樣做的不止我一個!”

阿弦靜靜地看著她干涸的雙眼:“我知道。”

歐老夫人疑惑:“你知道?”

阿弦的目光越過歐老夫人,看向她的腳下:“那里有一道門,我看見了,你小的時候也被人折磨過,折磨你的是你的祖母對么?你知道她現在在哪里?是寒冰地獄。她的四肢被穿在冰刺上,就像是當初她拿針扎你燙你一樣,一天一天,她都在哀嚎,后悔當初對你做過的事。”

臉上原先的冷硬消失,歐老夫人的雙眼中露出驚駭之色,她低頭看看腳下,渾身開始戰栗。

阿弦卻仍看著地面:“我還看見,那些被你折磨殺死的女孩子,他們站在那里等你,她們很高興,因為她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

歐老夫人倒退:“不……不!你騙我……”

目光從那處移開,阿弦重看向面前的老婦人:“你先前念佛,不過是想借佛蔭擋災,卻想不到佛經上說的是真的吧?”

“不!”歐老夫人厲聲尖叫,她轉身想逃,但不知為何,雙足如死死釘在地上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劊子手舉著刀站在后方,跟在場所有人一樣驚疑地看著這幕,——現場并沒有人攔著這老婦人,她卻好像被人把住腿一樣,在地上拼命掙扎,卻是紋絲也不能掙脫。

“放開我!”歐老夫人拍打著自己的雙腿,厲聲慘叫,“放開我!我不要去!”

阿弦道:“你作的孽已經完了,但你要受的罰卻才剛剛開始,好好地去下面享受吧,你總該知道……”

右眼里的紅漾起,似黃泉內血海泛波,阿弦漠然輕聲道:“地獄十八重,絕非虛設。”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