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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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人氣,而官有官威。
就像是鬼魂極少在大太陽底下出現一樣,人氣跟官威重的人,鬼魂也不敢靠近。
李義府身為本朝丞相,自然官威甚重,但是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女鬼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近身。
阿弦無法確定這女鬼是昨夜死于非命的淳于氏,還是那景城山莊的新娘子。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李義府的官威衰退,甚至連鬼魂也不再畏懼,這似乎預示著……李義府身上一定會有什么大事發生。
大理寺新進的這批捕快們彼此見了面兒,報了姓名,其中不乏全國各州縣里頗有名聲的好手,許多人彼此道了“久仰”,陳基跟阿弦兩個人在其中,卻顯得有些“突出”了,倒不是因為能耐出眾,恰好相反。
這些人看著都是極精明強干的,陳基在桐縣自然是佼佼者,但是跟眾人相比,卻儼然失色,正所謂雞頭牛尾之差。
但對阿弦而言,來長安找到了陳基,如今又有幸尋了一份差事,且又是跟陳基同僚……除了沒有老朱頭外,一切就如同在桐縣一樣。
人生總是會伴隨著此處彼處的遺憾,縱然身具天賦,也無能為力。
眾捕快互相通了姓名,輪到陳基跟阿弦的時候,其中有知情的指著阿弦道:“這位就是在明德門打過李家三公子的那位十八弟。”
這些人正因見阿弦身形瘦弱,不似是個捕快,反而有些類似小廝,一個個心中納悶,但聽了這話,才肅然道:“原來是十八弟,幸會幸會。”
阿弦沒想到這些人竟是如此反應,一愣之下也忙抱拳:“不敢不敢。”
陳基在旁看著,微微一笑。
眾人因是新見,便商議了次日在平康坊的飛雪樓相聚飲宴。
當阿弦走出大理寺門首的時候,長安城的上空正是殘陽如血,西天邊更宛若火燒,映著皇城,格外壯麗。
阿弦仰頭看了會兒,怦然心動,這一刻忽地想起了在桐縣“撿骨令”之后……曠野烈火、焚燒枯骨的場景。
心情忽然沉重了幾分。
陳基跟兩位同僚說過了話,走出門來,卻見阿弦正在出神,陳基道:“又想什么呢?好了,咱們走吧。”
行了幾步又道:“一整天了,不知玄影一個人在家里呆不呆得住。”
大理寺畢竟不是桐縣那方寸地方,正是最肅然凝重的刑獄所在,且兩人是頭一天當差,當然不能等閑視之。
且若是貿然帶著玄影,長安城地形復雜,人心更異,如果趁機把玄影拐了,卻沒法兒再找。
保險起見,陳基便讓阿弦把玄影留在家中,多給它準備幾個餅子跟水,橫豎它餓了自會吃。
兩人一路返回,陳基還未開門,阿弦先叫了聲“玄影”,話音剛落,陳基道:“不好!”把門一推,兩扇門應聲而開。
原來這門的鎖竟是開的。
兩人忙沖進院中,阿弦倉促環顧,卻不見玄影,陳基早進了里屋,半晌也從內出來道:“東西被翻過,但不見玄影。”
阿弦心涼了半截。
若是玄影自己跑出去的還好說,但門鎖被打開,顯然有人闖空門,如果是來人將玄影擄走……又會對玄影做什么?
陳基卻極冷靜,他飛快一想:“弦子別急,玄影對咱們來說雖是極要緊的,但在別人眼中,還不至于要到破門而入搶劫的地步,我覺著做這件事的,只怕是另有目的。”
一語提醒夢中人,阿弦攥緊雙拳:“另有目的?另有目的……”
她皺眉苦思冥想,心中隱隱地閃出一個人的影子來。
“賀蘭……”阿弦喃喃一聲,扭身往門外跑去。
陳基將那敏感的兩個字聽得分明,眼疾手快將她拉住:“你去哪里?”
阿弦道:“我要去問問周國公,是不是他把玄影帶走了。”
陳基道:“周國公何許人也,你這樣貿然前去,若是惹怒了他如何是好?”
阿弦紅著雙眼:“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盡快找到玄影,周國公上次還說要把它喂皇宮里的獅子老虎……”
阿弦說不下去:“大哥你松手!”
陳基哪敢放手:“好好好,你要去也行,但是要我陪著你一起去,而且你不能沖動!不然你想,若是這事不是周國公所為,以他那樣的性子,被你這樣一激,以后真的對玄影不利,豈不是適得其反了?”
這兩句話有奇效。阿弦停了掙扎:“那好,我聽大哥的。”
陳基點頭:“靜下心來,你越是鎮定行事,對早點找到玄影越有利。”
重鎖了門,兩人穿過平康坊,往青云坊而去。
此刻夜幕降臨,整個平康坊的燈籠燭光皆亮起來,若是俯瞰,星星點點的燈火連綿不絕,就如同一個夢幻的城中之城。
眼之所見,燈紅酒渾,耳之所聽,舞樂歌聲,正是京都第一熱鬧地方,無邊旖旎綺麗的所在。
兩人卻皆無心觀賞,陳基憂心忡忡,心里盤算若是見了周國公該如何措辭,阿弦卻邊走邊焦急四看,希望奇跡出現,玄影會自己從哪個角落跑出來。
正將要到春明大道,陳基目光所及,忽然看見幾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從身側巷口一閃而過,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
陳基反應最快,立刻轉頭細看,依稀瞧出其中一人是誰,忙道:“弦子,有些古怪,那幾個人好像……”
回頭看時,卻見在這樣短的一刻鐘里,阿弦竟不在身旁了。
陳基大驚:“弦子!”叫了兩聲,仍不見人影。
陳基本要追去,轉念間一跺腳,向著巷口人影藏匿的方向而去。
阿弦自然不會憑空消失。
就在陳基回頭看巷子口的時候,阿弦目光所及,發現人群中鉆過一條黑狗去,看那形體竟極酷似玄影!
阿弦幾乎窒息,毫不猶豫地立即追了過去,那狗兒在人群中左拐右轉,終于如同游魚一樣消失無蹤。
阿弦立在街口,惘然若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正要回身去尋陳基,肩頭卻被人輕輕按落。
“喂……”那人笑道,“你在這里沒頭蒼蠅般亂竄什么?”
阿弦本以為是陳基,聽了這個聲音,卻猛然轉身,不可置信地盯著來人。
街燈通明,將賀蘭敏之的臉照的如此清晰,柔和的燈光讓他過分厲艷的臉有了幾分奇異的柔和。
見阿弦轉身,賀蘭敏之慢慢縮手,雙手抱臂,含笑看著她。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弦道:“周國公……”
目光上下左右飛快轉動,自不會看見敏之身邊帶著玄影。
阿弦本要直接問出口,想到陳基的叮囑:“玄影不見了,我正在找它,周國公從哪里來?可看見玄影了么?”
賀蘭敏之皺眉:“你說什么?那只狗不見了?”
阿弦道:“是,有人闖入我家里,也許把玄影給帶走了。”
敏之不屑一顧:“快罷了,你那狗又不是什么價值千金的寶物,還會有人這樣大費周章地進內擄劫?除非……”
突然打了個頓兒。
阿弦問道:“除非什么?”
敏之瞥她一眼,慢悠悠道:“除非……除非是個不開眼的。又或者是誰家的獅子老虎餓了,拿它塞牙縫去了。”
阿弦最恨這種話,尤其是在玄影此刻下落不明的時候。
她心里悔恨極了,今日無論如何本該帶著玄影的,當初在桐縣的時候,都從來不曾拘束玄影,它自個兒來去自如,愛回家還是滿街跑,亦或者去縣衙,都由它的意思,如今貿然將它孤零零地圈在家里,本就不妥。
敏之道:“怎么?不高興了?哼……你心里是不是曾懷疑我把這狗帶走了?”
她已經按照陳基所說、并未直接開口詢問了,賀蘭敏之卻仍嗅到異樣。
阿弦道:“我沒有說。”
敏之哼道:“但是你心里這樣想了。”
阿弦跟他說了這半晌,已經知道應該跟他無關,如今她最關心的就是玄影下落,便不欲糾纏:“周國公,抱歉,我還要去找……”
敏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
對視片刻,敏之挑唇:“好……那只狗雖然不是我捉走的,但是我卻有法子找它回來。而憑你……要在這長安城里找一只狗,猶如大海撈針。”
阿弦眼前似有一絲亮光閃過:“您說的是真的?”
敏之道:“我有必要騙你么?現在……我只問你你想不想找到那只狗?”
“想!”
敏之道:“那好,求我。”
阿弦一愣。
敏之斜睨:“只要你讓我滿意,我就幫你把狗找回來。”
正是華燈初上,市集喧鬧,兩邊兒人來人往,極少有人注意到當朝最不可一世的周國公賀蘭敏之,正跟一名少年宛若對峙。
人影閃過,帶著燈光搖曳,瞬間仿佛天地都不存在,只有流光飛影,從身側流淌飛逝。
賀蘭敏之看阿弦呆立不語,笑道:“怎么,不愿意?那也罷……”
尚未說完,就見阿弦垂手將袍擺提起,雙膝一屈,跪在地上。
敏之的雙眼陡然睜大,他深吸一口氣,大袖往后一揚,整個人幾乎也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你……你……”他的心里并沒有作弄了這少年的喜悅,只有無盡的震驚,“你竟然……”
阿弦仰頭看著他:“求周國公幫我找到玄影,我會畢生感激。”
夜色中她的雙眼仍舊黑白清澈,眼神之中只有認真地懇求,并無一絲一毫的受辱之色。
喉頭一動,口中發澀。
賀蘭敏之壓下心頭的驚濤:“為了……一只狗,值得嗎?”
阿弦道:“值得。”
敏之道:“為什么?”
阿弦道:“有人常說‘豬狗不如’,其實并不是這樣,狗有時候比人更可敬可貴,玄影對我來說,是從小相伴的親人,它也曾經幾次三番救過我的命,可以說沒有它,只怕我也早就不存于世……周國公還問我這樣值不值得嗎?”
敏之忽有些艱于言語。
阿弦道:“所以我不喜歡周國公說把玄影喂了獅虎的話,我寧愿是我自己代替了它!求周國公幫我找到玄影,不管要我怎么都可以。”
路人發現了此處異樣,有人駐足相看,指指點點。
敏之回過神來,他雙眸微閉深吸一口氣:“你起來吧。”
阿弦不敢,因不知他的意思。
敏之的神色有些淡漠:“這件事交給我就是了。”他不等阿弦再說話,已經轉身離開了。
阿弦起身,看那一襲華麗的錦袍飄出人群,她不知該不該相信敏之,但在這種情形下,但凡能抓住一根稻草,阿弦都不會放過。
正此刻,身后傳來陳基的聲音:“阿弦!”
阿弦回頭,見陳基倉皇跑來:“玄影的事有了眉目了!”
平康坊的紗籠街。
幽暗的窄巷里,有兩三個人蹲在地上,數名公差守在旁邊,正呵斥:“不許亂動!一幫挨千刀的!我們兄弟的家里你們也敢闖?”
阿弦隨著陳基奔到跟前兒,看見地上之人臉的時候,阿弦失聲道:“是你們?”
原來這地上被捆著雙手看住的,竟正是那日在飛雪樓下想要強搶玄影的馬二等人。
見阿弦跟陳基來到,潑皮們臉上不約而同掠過一絲畏懼之色,那馬二卻兀自訕笑:“小兄弟,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陳基冷道:“什么不打不相識?你們到底把玄影弄到哪里去了?”
馬二撒賴道:“您先前已經問過了,我不知道什么玄影。”
阿弦回味過來,上前一把攥住馬二胸前衣裳:“你敢扯謊?那日你跟我爭玄影,還幾次叫過它的名字,你是不是……因此懷恨在心,所以去偷走了它?你把它怎么樣了?”
馬二還要狡辯,陳基將阿弦拉開,輕聲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不知為什么,馬二的臉色陡然煞白:“周、周……”
他哆嗦著還未說完,陳基道:“你在這里不說,到了那里,連說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馬二只得叫道:“我說我說,我把那狗兒賣了!”
陳基道:“賣到哪里去了?”
馬二道:“是、是個……”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求救似的看向身旁,他身側那兩人如何敢出頭,拼命地縮頸矮身。
旁邊一名公差立刻踹了一腳,“還不說!”
馬二道:“賣到十里香了!”
陳基的臉色也變了。
阿弦聽到這個名字,本能地覺著不大妙:“十里香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陳基問道:“什么時候賣了?”
馬二道:“是、是早上。”
陳基拉著阿弦離開。
身后傳來公差的喝罵聲,以及馬二等慘叫的聲音。
“十里香”是哪里,阿弦畢竟在長安日短,尚未聽聞。
但陳基跟這些公差們卻都心知肚明。
陳基原先還存一線希望,追到這里,已經有些不敢再繼續了。
阿弦畢竟并非不諳世事的孩子,見陳基臉色凝重,隱隱帶一絲傷意。阿弦眼前恍惚,卻道:“大哥,我們、我們立刻去查……”
陳基想攔住她——如果玄影是早上被送去的,那么這會兒只怕已經……再叫阿弦過去,豈不是白受一場驚擾,苦痛且又加倍。
“阿弦,不如我們……”
阿弦見他遲疑,大聲叫道:“玄影等著我們呢,大哥!”
陳基聽出她的嗓子有些啞了,陳基紅著眼:“好。我帶你去。”
還沒到十里香,就嗅到一陣奇異的香氣。
食客們正在里頭大快朵頤。
阿弦還未進門,看到如此場景,只覺著自己也在那翻滾的鐵鍋里,胸口也隨著那沸騰的湯水滾動,心顫欲吐。
陳基叫她留在門外,自己入內。
那店家見兩人身著公服,不敢怠慢,忙陪笑迎上來。
阿弦伶仃站在門口,模糊的雙眼中看見陳基比劃著跟店家說著什么,那店家緊鎖眉頭如在思忖,然后擺手,又指點門外……
阿弦舉手抹去眼中的淚,覺著自己如一根扎在地上的木楔子,渾然麻木。
忽然陳基面上露出驚疑之色,隱隱帶一絲意外,他又追問了店家幾句,方急匆匆跑出來。
見阿弦立在門口滿面淚光,陳基舉手給她擦去:“弦子別怕,玄影不在這里。”
像是魂兒又被這句話重新招回來了。
陳基道:“那店家說,玄影被送來的時候,正好兒有個體面打扮的中年人來到,把玄影買了去……店家說那人很看好玄影,特意買了看家護院去了,咱們再留心去尋,總歸會有著落。”
阿弦抓著他:“大哥,我們再繼續去找好么?”
陳基道:“我已經叫那店家幫我去尋那人了,且府衙的兄弟們我先前也交代過,我們先回家去可好,玄影機靈,興許它會自己跑回來呢?”
當下兩人又回家看了一遍,仍是一無所獲。
阿弦哪里會踏實等候,在外游逛找到半夜,才被陳基硬是拉了回來。
這夜,阿弦并未回房,趴在堂下的桌子上,始終看著院子里開著的門扇,許多次都想著玄影會從那敞開的門外跳進來。
她看了許久,恍惚之中不覺睡了過去。
“汪汪!”是玄影的叫聲。
阿弦大喜,正要呼喚,玄影的叫聲卻越來越急,像是遇到了什么兇險。
突然有人道:“這狗兒倒也歡實,應該會陪著逢生多玩些時候。”
又有人道:“這樣是不是太……這狗兒長得倒也好看。”
先前那人道:“先前主子下落不明,逢生也精神不振,且主子不在,沒有人敢靠近逢生,更不敢放它出籠子,害得他元氣大傷,這般頹喪的。如今主子好歹平安回來了,我們要快些讓逢生也恢復才好。不然的話逢生若有個三長兩短,主子倒也罷了,老夫人跟夫人那邊兒,只怕要說不吉祥,降下罪來,還不是在你我身上?”
“那您老的法子真的管用?”
“逢生雖然認主,畢竟也是百獸之王,當然不能當家貓一樣養,且那家貓還知道捉幾個活老鼠、雀兒之類的練身手呢,何況逢生?給他一兩個活物逗引著,他的野性就上來了,自然不會如先前一樣病懨懨的模樣。”
只聽得“當啷”一聲,是開鎖鏈的聲音,而玄影叫的越發急了,嗚嗚地又掙扎起來。
好像擋在眼前的黑/幕撤去,眼前是一處頗大的空地,前方數丈開外,卻似是個黑黝黝地極大孔洞,隱隱透著寒腥之氣。
玄影凝視那邊兒,畏懼地后退,身后的門卻已經被牢牢地關上。
無處可逃。
“吼……”一聲沉悶如雷的低嘯,似引得天地都為之顫動。
那洞穴之中,緩步走出了一只吊睛白額斑斕猛虎!兩只碧油油地眼睛森森轉動,當看見玄影的時候,猛虎又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張開血盆大口,縱身躍起!
阿弦慘叫道:“玄影!”渾身巨震,醒了過來。
把對面的陳基也嚇得猛然醒轉。
額頭的冷汗把手臂都濕了,阿弦扭頭看向門口,胸口起伏:“大哥,玄影真的被買了去看家護院了嗎?”
陳基擔憂地看著她,竟不能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弦忽然喃喃道:“我聽見玄影的叫聲了。”
陳基啞然:“弦子……”
阿弦猛地站起身來:“我真的聽見了!”她轉身往外跑去,被門檻絆的往前搶出幾步,才跑到院子中間兒,便停下了。
敞開的院門外,緩步走進一道人影,華服在夜影之中,映著月色,熠熠生輝,正是賀蘭敏之。
他的雙臂抬起,抱著一物,夜影里看不清。
阿弦窒息。
敏之懷中那物卻掙動起來,敏之微微俯身之際,那物躍下地,向著阿弦跑來。
通體的黑色,只是似受了傷,腿上一瘸一拐的。
卻的確是玄影無疑。
阿弦抱住玄影,大驚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蕩,身體已經無力,跌坐地上,只抱著它放聲大哭起來。
陳基被這一幕驚住了,又見敏之也在,正躊躇要上前行禮,卻又止步。
只見敏之盯著地上大哭的阿弦,神色復雜。
半晌,他后退數步,將到門口的時候轉身,竟一句話也沒說,悄然去了。
次日阿弦抱著玄影,回想昨夜驚魂,猶如噩夢一場。
沒想到最后,竟是賀蘭敏之及時相救。
先前玄影的事阿弦本疑心敏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兒——盧照鄰入獄。
對于前者,畢竟玄影曾被敏之擄走過,有過前科的。
但盧照鄰之事,卻是因為那天盧照鄰解開黃金項圈,敏之曾特意追問過,阿弦雖未回答,但若說他事后追查,即刻就也會知道是盧照鄰所為。
敏之的性情實在是如云似霧,又如天際雷霆,令人無法捉摸。
故而阿弦聽說盧先生入獄,一度懷疑是不是跟此事有關,乃是敏之故意報復,誰知卻是誤解了。
在大理寺這幾天,接觸的都是長安城最耳聰目明的人,阿弦才明白了那兩句詩的典故來歷,以及獲罪的緣由。
原來盧照鄰的那《長安古意》,惹的正是武皇后的侄子梁侯武三思。
梁侯等懷疑,盧照鄰是借這兩句來嘲諷皇帝大權旁落,而武氏族人卻不可一世,把持朝政。
這種“真相”,卻叫阿弦心里滋味難明。
將養了兩日,玄影腿上的傷已經痊愈。
阿弦不敢再把它留在家中,出入都帶著它,阿弦跟陳基去大理寺的時候,玄影便跟著來到府門等候,外面的差人都認得了兩人,并不驅趕。
而在這幾日里,更是哄鬧的滿城風雨的一件事,便是李義府令人“望氣”的“傳說”。
或許是因那夜親手錯殺愛妾,又或者是因為“鬼迷心竅”,李義府雖說不信鬼神之事,卻也禁不住精神恍惚,心中暗自虛慌。
而那夜隨行的那些侍從,不知怎地,偏又病倒了兩個,其中一個病中胡言亂語,大叫說是有女鬼索命。
此事很快傳開,李府鬼氣森森,人心惶惶,眾家奴也不再似以往般橫行囂張。
在這種氛圍之下,李義府心中越發不安,幕僚獻計,說京都有個極為出色的術士杜元紀,最擅長望氣,觀宅邸風水看人的面相,幾乎不遜當初的袁天罡。
李義府病急亂投機,也是他合該作死,便命人請那杜元紀進府查看。
這杜元紀在李義府家中轉了一圈,末了,望著府邸上空嘆道:“丞相雖位高權重,但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丞相家宅不寧,是因為府中凝著一團極濃重的怨氣作祟。”
李義府想到風雪交加中的那迎親的隊伍,又想起坐在轎中宛若裂做兩半兒的淳于氏,身上發冷:“可有何破解之法?”
杜元紀裝模作樣想了半天:“對于丞相這樣的權貴人家而言,最直接而簡易的法子,便是聚錢財而壓制,再做一場極事,便可一勞永逸。”
李義府對此深信不疑,且跟杜元紀過從甚密,時不時地出入城察窺度量,似有密謀。
而這般行徑,卻也難瞞過人的眼,頓時流言四起,說是李義府有不軌之心,所以才頻頻“望氣”,其實就是想看是什么時辰反叛最合適。
有道是“三人成虎”,起初這傳言起的時候,宮內還不知道,后來隱約聽聞一二,只當謠傳,哪知后來越演愈烈。
要知道……當時高祖起兵之前,就也曾同術士望過氣,所以此舉乃是大忌。
偏這緊要關頭又發生了一件要命的事,終成了壓垮李義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長孫無忌雖早就身亡,但他仍有后嗣子孫,幾經周折如今留在長安。
其孫長孫延,為人謹慎自儉,在吏部待選,卻苦于無人敢“提拔”,一直耽擱。
正李義府要斂財,又想起自個兒落到這種地步的罪魁禍首便是景城山莊的那件事……一想到此,自又牽出長孫無忌來,李義府恨上心頭,想出一個報復的法子。
他暗中脅迫長孫延,要他出錢“買”官。
長孫延不敢跟他硬碰,揮盡家財終于得了個“司津監”的閑職,算是吃了個啞巴大虧。
誰知這件事卻給右金吾司倉參軍楊行穎得知,楊行穎為人正直不阿,又好打不平,一紙奏疏告發了李義府。
正高宗因屢次好言規勸李義府收斂,卻被李義府大膽冷落,高宗心中已經積怨不滿,如此數罪并罰,李義府大廈將傾,鋃鐺下獄。
這消息一出,長安城臣民幾乎奔走相告,一個個大快人心,猶如節慶。
那炙手可熱者,終究有一日難逃因果;那無端蒙冤者,卻自有貴人相助。
經過府衙數日審訊,終于判定了盧照鄰“題詩犯忌”一案。
早在府衙公開結果之前,阿弦已早一步從宋牢頭那里知道了。
那時阿弦正在巡街,一時走不開,無法親臨道賀。
只在中午時候,阿弦得了個空兒,便帶著玄影來至飛雪樓。
盧照鄰正跟一干相識痛飲慶賀,見阿弦來到,顧不得其他人,便起身于樓梯口接著:“十八小弟,你如何來了?”
阿弦道:“恭喜先生脫困。”
盧照鄰笑了數聲,嘆道:“我早聽府衙的宋牢頭說了,是十八小弟特意讓他暗中照看,我才并沒有吃什么苦頭,我跟十八小弟只是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小弟又是如此義氣肝膽之人,來……我敬你一杯。”
阿弦忙道:“不必了先生,我酒力淺。”
盧照鄰親自斟滿一杯酒,笑道:“放心,這是有名的梨花白,你嘗一口無妨。”
阿弦雙手接過,淺嘗了一口竟有些甜香之意,于是捧著杯子,慢慢地將一杯都吃了。
盧照鄰見她身著大理寺公差服色,襯得清秀的小臉上多了幾許英氣,十分感嘆:“十八小弟你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阿弦將酒杯放下,隨著盧照鄰往外而去,酒樓窗口的桌子旁邊兒,圍著幾個人,見盧照鄰走來,都拱手寒暄。
又看阿弦是公門中人,一時都微微皺眉。
盧照鄰拉著阿弦,笑說道:“給幾位介紹我新認識的小友,這位是十八弟。”
阿弦抱手團團作揖:“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哥哥們就也這樣叫我就行。”
盧照鄰笑看著她:“十八小弟年紀雖輕,卻天生有任俠之風,我只覺跟他相見恨晚。”
席上所坐的都是些薄有文名的士子書生,而能得以盧照鄰結交的,也都是些非富即貴的人家子弟,這些人本來對公門之人頗瞧不進眼里,但看連盧照鄰都如此贊賞有加,才三三兩兩站起身來。
其中一名身長的年輕公子道:“先生是幾時認識了這樣一位小弟的?”
盧照鄰道:“數日之前,對了,正是那首惹禍的詩成的那天。”
眾人相視一笑。
盧照鄰便對阿弦道:“我給你介紹——”他舉手從那年輕公子開始:“這位是弘文館待制,楊炯楊盈川。”
阿弦一怔,卻見此人看著甚是年輕,不由遲疑問道:“可是‘王楊盧駱’之中排行第二的先生?”
眾人大笑,楊炯道:“原來小兄弟也聽說過這個……只是世人戲言罷了,不過對我來說,這四個字尚有待商榷。”
眾人不解,紛紛請教,阿弦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楊炯,卻見他面露倨傲之色,道:“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如此而已!”
盧照鄰最先搖頭:“盈川說笑了!兄才是愧不敢當。”
兩人謙讓之時,阿弦在旁,看看盧照鄰,又看看楊炯,本來以為能見到四杰之中的盧照鄰已是撞了運,誰知又如此有幸,竟得見了四杰之中排行第二者,嘆為觀止。
盧照鄰又介紹了幾人,最后,是一名面白長身的青年,應是喝的半醉了,眼神有些恍惚,卻仍能看出氣質不俗。
盧照鄰道:“這位是許昂許公子。”
阿弦照例道:“幸會!”
許公子瞥向她,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十八小弟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站立不穩,往前撲倒。
眾人忙過來,七手八腳地扶住,許昂仍道:“莫要攔我!讓我去……”聲音里帶著些痛苦之意。
盧照鄰笑道:“許兄如何竟這樣快喝醉了?”
卻見阿弦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著許公子,臉上有種異樣神情。
盧照鄰以為她受了驚,便笑道:“大概是因見我無事了格外歡喜,十八小弟不必介意。”
阿弦好不容易才將目光從許昂的身上轉開,她咳嗽了聲,頗為不自在,低低道:“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盧照鄰陪她出外,兩人于僻靜墻角兒站住:“十八小弟有何事?”
阿弦道:“先生,不知這位許公子是?”
盧照鄰一笑道:“他正是許敬宗許老大人的長公子。怎么,你認得他么?”
阿弦搖頭。盧照鄰道:“許公雖然位高權重,許昂兄又貴為太子舍人,但許兄難得地毫無驕奢之氣,且他才華橫溢,大家意氣相投,故而我等才會跟他結交。”
阿弦思來想去,又略說幾句,眼見時候不早,便辭別出了飛雪樓,緩步往大理寺而回。
經過府衙后街時候,阿弦忽地察覺一股冷意從身側襲來。
她心頭一動,倒退回去。
卻見在府衙后街的門口,是宋牢頭正在跟一人說話,那人戴著斗笠,帽檐低壓。
宋牢頭甚是警覺,阿弦才一露面他就察覺了,而跟他說話那人也低頭自去了,從頭到尾,阿弦竟沒看見他的臉。
宋牢頭索性出門,招呼道:“十八弟如何在這里?”
阿弦只得也迎了幾步:“回部里經過。”
宋牢頭笑呵呵道:“那盧照鄰先生已經無事了,十八弟也該放心了吧。”
阿弦道:“正是呢,本想來謝過宋哥,只因雙手空空,只得改日。”
宋牢頭大搖其頭:“你說謝,就是跟我見外了。只要十八弟一聲吩咐,我絕無二話。”
阿弦笑笑,本想問他方才那人是誰,可一想這京中誰沒有些秘密?何必貿然探聽,于是借機告辭,領著玄影轉身。
往巷外去的時候,背后那股森然冷意卻揮之不去,阿弦且走且慢慢于心中忖度,在將出后巷之時,驀地止步。
那邊兒宋牢頭正凝視阿弦的背影,見她停了下來,眉睫一動。
阿弦回頭,宋牢頭忙又掛了幾分笑容:“十八弟可忘了什么事?”
阿弦道:“宋哥,上次你問我……景城山莊鬼嫁女的事,宋哥可曾告訴過別人?”
宋牢頭道:“這種事我哪里會到處亂說。怎么了?”
阿弦對上他的雙眼:“沒什么,我只是怕宋哥告訴別人而已。”
宋牢頭笑道:“你這孩子,就這么信不過我么?何況如今李義府已入獄,這一次他絕不會再翻身了……”
說到“他絕不會再翻身”的時候,宋牢頭眼中掠過一絲寒光,旋即又笑:“你又怕什么呢?”
阿弦點點頭:“是啊。”轉過而行。
在身后宋牢頭頗有深意的注視中,阿弦且走,在她的身側便出現了景城山莊外的那一隊鬼嫁娶親的隊伍,他們仍是無聲奏樂,無聲地從她身側如流水幻影般掠過。
——人鬼有別。
一般來說,鬼煞之氣或能沖撞傷人,但若說將淳于氏從李義府的別莊里“攝”出來,放在轎中,于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走動……那就匪夷所思了。
那夜目睹那隊鬼嫁的李府之人,在接受審訊的時候招供的極為明白,甚至每一個細節。
阿弦曾特意看過那些證供。
所有的描述,竟然都跟她在景城山莊里所夢一般無二。
但阿弦不信在長安夜行那一隊人馬……真的是景城山莊的那隊“鬼嫁”。
可若非鬼神,如此相似的情形卻又如何會人為的發生?
除非有人知道鬼嫁的詳細情形。
李義府知道,可他不會對人泄露,他那位同黨,也不至于自取滅亡。
剩下的只有阿弦自己了。
但關于此事,至多將脈絡告訴過英俊,就算是對陳基,阿弦也是三言兩語描述而已。
只有那次,老宋問她李義府拿住陳基的起因之時,阿弦將此事告知,但凡有含糊之處,老宋便詳細詢問,甚至連那“鬼嫁女”身上是如何打扮都問到了。
那時阿弦只以為他是當差之故,天生謹慎而已。
直到阿弦轉身,她仍能感覺老宋在背后盯著她,目光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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