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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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暐雖然能看出阿弦心底的秘密,卻也正因為知道她心意如此,所以并未格外阻攔。
將人送回了平康坊,阿弦先跳下車:“阿叔你不必下車,等我……等我想好了,我自會去找你。”
崔曄不答,他心里有種奇怪的預感。
他本來該阻止阿弦的,但因為某種念想作祟,他只是輕輕答應了一聲:“好。”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要盡快去找我,我才好將那篇《存神煉氣銘》教給你。”
車夫揮鞭,馬車很快轉彎而去。
阿弦推開虛掩的院門,玄影搶先跑進去,各個屋里轉了一遍,并未發現想找之人,便又跑回阿弦身旁。
桌上的飯菜仍在,因天冷,蒜肉固白如玉,魚肉跟湯水也已結成了魚凍。
那沒喝完的土窟春也仍伶仃立在桌邊兒。
阿弦打量了會兒,想到昨日情形,如夢如幻,緩緩仍坐回原處,本能地舉手要去抓那酒壇。
手將碰到的時候,玄影“汪”地叫了聲,阿弦回過神來,轉頭笑道:“放心,我不會再喝啦。”
她嘆了口氣,呆呆地盯著桌上的美食:“咦,我忘了還有這許多吃的,不然就留阿叔進來吃一頓了,這么貴的東西,白白浪費了多可惜。”
阿弦覺著甚是遺憾,畢竟現在也追不回崔曄了,只得自己提了筷子。
她先吃了兩片肉,覺得味道的確不錯,就抓了一些給玄影。
兩個正各自大吃大喝,門外有人道:“門開著,是不是回來了?”
另一個說道:“你跟十八弟倒是感情深厚,這半天來了幾次了?”又道:“我還得往前巡街,你自便。”
阿弦早聽出其中一個正是蘇奇,轉頭看時,果然是他推門而入。
蘇奇抬頭一看,阿弦正鼓著腮幫子在吃東西,他眼前一亮,先叫了聲“謝天謝地”,忙跑上前來:“十八弟,昨兒你去哪里了?”
阿弦口里含著東西,模糊不清道:“出了一點事,已經好了。怎么啦?”
蘇奇道:“我不知從哪開始說,對了,張大哥怎么忽然去了金吾衛,還即刻擔當司戈一職?”
金吾衛司戈乃是禁軍八品武官,多半是長安一些世家豪族子弟參選其中,似陳基這樣毫無根基原先又在府衙擔當雜役,本來是摸不著金吾衛的邊兒的。
沒想到他竟逆流一躍而上,當然讓眾人瞠目結舌。
阿弦忽然覺著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蠟,不禁猶豫要咽下去還是吐出來。
蘇奇卻又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宋牢頭出事了?”
“噗!”阿弦將口中之物盡數吐在地上,“你說什么?”
蘇奇道:“我也不知為什么,昨兒還好好的,昨晚上還說當班呢,忽然不見了人。現在還沒找到呢。”
又看著桌上的酒菜:“我之前來的時候就在桌上,會不會壞了,你怎么還吃?”
阿弦只問道:“各處都找過了?”
蘇奇道:“可不是都找過了么?再加上你也不見了,我差一點就也要上報找人了。”
阿弦心亂如麻,心底有個不祥的猜測,又不愿意就認真往那里想。
蘇奇嘆道:“最近詭異的事兒實在是多。幸好你安然無恙,也許……也許宋哥也是有急事不知去了哪里,是我們白擔心罷了。”
他是個勤快的人,說話間去打了笤帚,把地上的東西掃了去,又道:“你還是別吃了,吃壞肚子如何是好?給玄影吃吧。”
玄影伸長舌頭,迫不及待地表示贊同。
蘇奇去后,阿弦來到門口,幾度徘徊,終于還是仍回了院中,將兩扇門掩起。
她先去陳基的房中打量了會兒,陳基走的匆忙,被褥之類的自都不曾動過,只卷了幾件兒衣物,阿弦睹物思人,愣愣地又退了出來。
重回自己的房中,阿弦緩緩躺倒,忽然肩頭有物硌著,她探手摸了摸,從枕頭邊兒摸出一物。
是個小布包,阿弦打開看時,卻是百多錢。
她驀地明白,這是陳基離開之前放在她枕頭底下的,這是他……留給她的。
阿弦握著這錢袋子,瞪看了半晌,忽然叫道:“誰要這個了!”
用力往前扔去,錢袋甩在門口,嘩啦啦……散了開去,銅錢四處滾落。
淚也像是散落的銅錢,阿弦狠狠揉了揉眼:“金吾衛的司戈,八品的官兒,實在是了不起。阿叔說我該為你高興,我……”
她本要賭氣說幾句話,卻竟無以為繼,只好重又閉嘴,把被子拉起來罩住頭。
阿弦睡在榻上,一動不動。
玄影之前卯足勁兒把桌上的菜吃了個大概,肚子已經溜圓,這會兒趴在她腳邊兒,覺著自己也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夜幕降臨,睡在屋內的阿弦跟玄影,自不知道,大門外的地面,貼地又起了一陣白茫茫地霧,卻比先前那次淡了許多。
那白霧聚攏在院中,慢慢地便顯出屋中鮮紅的身影。
紅帕子無風自動,她并不進屋門,只遙遙呼喚道:“十八子,十八子。”
阿弦朦朧中聽見動靜,卻并未起身,只是竭力回想孫思邈所教的《存神煉氣銘》,什么“若欲存身,先安神氣,心安神定”,猶如念經。
玄影卻按捺不住,騰地站起身,從榻上跳下了地,往外跑去。
阿弦無奈坐起,撫了撫額頭。
下地往外之時,腳下踩到一物,垂頭看見遍地零落的銅錢。
她瞪視片刻,妥協般俯身。
重新把所有錢幣整齊地擺在掌心,阿弦吹了吹上頭的浮灰,小心將他們都放進懷中。
還未出屋門,阿弦就看見院中紅衣的影子。
望著那道詭異的紅影,昨夜零星的記憶閃現,阿弦遲疑道:“是你?”
那鬼盈盈似拜:“十八子,昨夜多有冒犯。”
再無差錯,阿弦怒道:“好啊,果然是你!怎么啦,你昨日上了我的身莫非不盡興,今天又要再來一次?”
那鬼道:“昨天小女命在旦夕,我無奈之下便來求助十八子,誰知您酣睡不醒,逼于無奈,我才行此下策。”
阿弦摸了摸胸口,雖然因為孫思邈的靈藥,此處的傷并不疼,但也足見兇險:“你的下策就是要我的命?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跟你多話,我也不會尋你的仇,你只別再出現在我跟前兒了。”
影子啜泣起來,夜色鬼哭,場面驚悚。
阿弦卻絲毫不怕,憤憤道:“別在這里哭,我見的眼淚已經太多,特別是這兩天,我已經受夠啦。”
幽咽聲略略止住,影子悲聲道:“十八子若是想尋仇,就算要我灰飛煙滅我都不會有怨言,只求你幫我救一救我的女兒。”
阿弦道:“你的女兒?”
如此一問,眼前忽然出現昨夜在許府的一幕
——虞氏遍體鱗傷,眼含血淚,正拼命掙扎,向著自己大叫:“娘親!”
阿弦渾身一震,心里莫名地大不受用。
影子道:“在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那孩子是我唯一的慰藉,只要看著她,仿佛暗無天日的囚牢也都不復存在。后來他們把她奪走了,我的命也像是隨著她離開,我日思夜想,直到許公忍無可忍,當他揮劍刺來的時候,可知對我而言,一切反而像是解脫?”
阿弦身不由己聽著,先前關于鬼嫁女的種種片段,也隨著在腦中串聯起來。
阿弦咬牙:“你、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紅色的魅影忽地變淡了些,道:“后來我果然死了,但也正因如此,我看見了那孩子……我不舍得離開她,滿心里只想要多陪陪她,就算她不知道我的存在都好,我因此甚至感激我的死……可是,可是后來……”
后來虞氏終于發現了自己生母的真相,開始了復仇。
鬼嫁女雖然看見卻無法出聲,直到虞氏被許敬宗囚禁折磨,她才不顧一切地來找阿弦。
鬼嫁女的聲音也小了很多:“昨夜我冒犯了十八子,雖傷了您,自己卻也時日無多了,但是我放不下那個孩子,所以厚顏斗膽再來求您,救一救她。”
氣息轉弱,身影緩緩委頓下去,紅色的影子淡的像是一抹落在水里的血滴。
阿弦吃驚:“你怎么啦?”
昨夜貿然上了阿弦的身,后來又被崔曄的精神之氣沖撞,正如孫思邈推斷的一樣,鬼嫁女的陰靈也受了傷損,如今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凄然抬頭,紅色的喜帕搖曳,聲若蛛絲塵網:“我一生凄慘,倒也罷了,那個孩子……不該也遭受這許多折磨……十八子,求你,求你!”
阿弦握緊拳頭,大聲叫道:“你差點害死了我,我還要去幫你?你是不是覺著我是個傻子?”
玄影也跟著汪汪亂叫。
就如同每一個太平無事的夜晚一樣,平康坊里歌舞升平,燈火輝煌,甚至比之前的夜晚更熱鬧。
街頭上的路人川流不息,時不時還有爆竹聲響起。
原來這一向奔波起伏,阿弦竟然忘了。——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兒,所以平康坊上逛街的人也比往日更多數倍。
熱熱鬧鬧的人群里頭,還有一道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弦低著頭,一邊兒往前走,一邊悲憤地自言自語:“唉,我大概真的是個傻子。”
“嗚……”玄影灰溜溜地將頭轉開,似乎不忍直視。
阿弦哼道:“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現在去找周國公,要怎么開口?那個人的性子又捉摸不定,每一次見他,都像是摸老虎屁股一樣,膽戰心驚。”
玄影假裝沒聽見。
兩人正走間,阿弦忽然看見前方有幾道眼熟的身影,她定睛看時,忙往旁邊的攤后躲了過去。
玄影不知她為何忽然竟玩起躲貓的游戲來,便“汪”地叫了兩聲。
阿弦擺手示意噤聲,誰知玄影一叫,前方那幾人之中,一個矮小的身影聞聲四顧。
她偏偏眼利,回頭打量,驚喜交加:“那不是阿黑嗎?”
撇下同伴,三兩步奔到跟前兒。
這忽然出現的人,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太平做男裝打扮,著絳紅圓領袍,頭上帶著紗帽,看來就如同一個十分清秀的小男孩兒,手中卻擎著糖糕蜜棗等吃食。
“真的是阿黑!”太平尖叫,她本是直撲玄影而來,沒看見阿弦也躲在旁邊,誰知同行的另一人卻發現了。
太子李弘滿面詫異地走了過來:“十八子?”
身后幾名侍衛牢牢跟隨,暗中戒備。
阿弦正拿一個昆侖奴的面具擋著臉,心里琢磨如何帶玄影脫身,聽李弘已經叫破,阿弦只得將面具放回原處:“太……”
還未叫出來,李弘將她攔住:“噓。”
他跟太平都是尋常打扮,自然是微服游玩,不便被人識出身份。阿弦會意:“您如何也在這里?”
李弘道:“太平想出來看熱鬧,我只好陪著。你呢?一個人出來玩兒么?”
太平正在摸玄影的背,又將手中的糕點喂給它吃。聽到這里便道:“你這人怎么這么古怪,見了我也不知道打個招呼,反而在這里扮鬼嚇人?”
“什么扮鬼嚇人,”阿弦道:“我只是覺著那個面具好看,隨便拿了試一試而已。”
太平露出不屑之色:“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這么好騙?”
阿弦哼道:“誰騙你了?我就是來買面具的。”
不料那小販聞聽道:“承惠一文錢一個。您選的這個正好,這是新出的昆侖奴,最是能驅鬼辟邪……”
阿弦本是隨口一句,沒想到這商販如此會做生意,又聽見“驅鬼辟邪”四字,阿弦磨牙:“那好,我要了。”
在懷中摸來摸去,摸到原先撿起來的陳基的錢。
一枚枚銅錢好似在懷里發熱,阿弦有些猶豫。
正要把心一橫不買了,太平公主道:“嘻嘻,你是不是沒有錢?”
阿弦道:“我的錢多到嚇死你。”掏出一文來丟給那小販,自取了面具。
太平哼了聲,又彎腰對玄影道:“阿黑,我帶你去買好吃的。”
李弘打了個圓場:“這個倒的確挺別致的,太平,你要不要?”
太平嫌棄:“丑死啦,戴上就像個鬼,還驅鬼辟邪呢。”
阿弦道:“這個就像是鬼了?你是沒見過真……”
太平道:“沒見過什么?”
阿弦忙低頭擺弄面具,改口道:“沒見過比這個更丑的,還能是什么?”
太平斜眼:“我以為你是說我沒見過真的鬼呢。”
太平公主雖頑皮,卻也的確是個鬼靈精怪,阿弦不敢再多留,何況身上有事,便道:“兩位且慢行,我還有點別的事。”
太平道:“今兒是小年,人人都閑散游玩,你偏又有什么差事?我聽哥哥們說你大理寺的差當不成了,又瞎忙什么?”
李弘咳嗽了聲,太平卻不以為意。
阿弦道:“我當然還有別的差使。”
太平瞇起眼睛:“什么差使?總不會是……跟崔師傅有關吧?”
阿弦一愣,太平站起身來:“你到底跟崔師傅什么關系?”
阿弦不愿回答:“你的問題怎么這么多?”
太平點頭道:“崔師傅昨晚上夜闖許敬宗府上,一塊兒的還有我表哥,我表哥倒也罷了,怎么崔師傅那樣的人也會舉止無狀?而且他們怎么會不約而同齊齊去許府?”
“你……你在說什么?”
太平道:“今兒宮里已經傳遍了的,有什么稀奇。不過雖然他們兩個什么也沒說,但我總覺著這件事跟你脫不了干系……可知母后也說古怪的很?”
李弘只得制止:“太平,不要瞎說。”
太平還要再追問,阿弦匆匆道:“兩位殿下實在抱歉,我的事情緊急,恕我告辭了。”
不等太平出聲,阿弦已經帶著玄影退后,她猶如游魚似的靈活,極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太平跺腳:“這個人……這人實在是有些過分,怎么說走就走?”
李弘道:“還不是你把人家嚇跑了?”
太平道:“笑話,這野小子像是會被嚇到的么?他不去嚇人已經不錯了……不過他跑的這么著急,難道是去找崔師傅?還是去找表哥?”
李弘打量她認真思忖之色,不由笑道:“怎么你跟沛王,還有表哥……都對十八子如此感興趣?”
且不說太平胡亂猜測,阿弦卻因聽她說起昨夜的事,又惦記那女鬼的囑托,不敢遲疑。
畢竟賀蘭敏之那般性情,倘若一個不如意,將虞氏立刻殺死,那豈不是……
且思來想去,如果不是自己將鬼嫁女的事告訴了陳基,陳基又如何會告訴許敬宗,又如何會害了虞氏?
她不敢怠慢,飛快地沖出平康坊,越過春明大道。
就在阿弦頭也不回地撒腿往周國公府奔去之時,從春明大道的東邊轉出一匹馬、一個人來。
這人手握韁繩,衣著簡單,風塵仆仆,卻難掩通身軒昂英武氣息。
他打量著前方人影憧憧燈火浮光里的平康坊,嘆道:“果然不愧是京都第一風流地方……真是暌違良久……”
正在感嘆,目光一轉,似看到一道嬌小的影子靈活地掠過。
他心頭凜然,不禁追出一步,定睛再看,卻早不見影蹤。
“又是我看錯了?”
銳利的雙眼里透出一抹惆悵:“小弦子,我回來啦,你又在哪兒?”
無人應答。
不遠處幾個頑童點燃了爆竹,劈里啪啦,突如其來,引起一團驚叫歡笑之聲。而頭頂滿天星子,被塵世間的熱鬧喧囂驚擾,星光簌簌抖動,似將搖落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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