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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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
公房之外有一棵老槐,此刻已經綠蔭搖曳,昨夜灑落數點微雨,早上地面微濕。
袁恕己從樹下經過的時候,忽然聽到鵲聲聒噪,他抬頭看時,見一只黑白羽毛鄉間的喜鵲站在枝頭,戞戞叫嚷。
喜鵲是吉祥之鳥,傳說喜鵲登門是為報喜,袁恕己盯著那只鵲兒看了片刻,卻并未覺著心喜,反倍感憂愁。
自從搜查過武三思的府邸,坊間傳言紛紛,因都知道武三思是皇后偏愛的侄子,在朝堂上更是甚吃的開,幾乎無人敢惹。
故而袁恕己這一番鬧騰,竟是街知巷聞,聽聞此事者,無不對這位“新”任少卿刮目相看,同時也為他的個人安危擔心。
誰不知梁侯為人最是偏狹記仇,當初盧照鄰之事就是一個慘痛例子,——盧照鄰因入獄而身染風疾更是民眾百姓之痛,何況又聽說袁恕己這一次搜查無功而返……是以人人憂慮。
可這位少卿卻的確是個性情堅決果斷、并不輕言放棄的人,在搜查過梁侯府之后,并未就此敗退,反派了公差日夜守在武三思的府外,暗中監視。
雖然此舉收效甚微,武三思也不會在這風口浪尖上有什么異樣舉動,但畢竟沒有人喜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
武三思幾次三番都忍不住大發雷霆,但大理寺差官們對此的反應……不過是后退了百步而已。
其實大理寺的差官當然也不敢跟武三思硬碰硬,除非是不要命了,怎奈他們身后還有個的確有點像是“不要命”的袁恕己。
梁侯雖然可怕,到底不是頂頭上司,所謂“縣官不如現管”,沒奈何,只能硬著頭皮上。
但案子懸而未決終究不是法子,可明明知道案發現場就在梁侯府,卻偏偏找不到關鍵的案發之地。
大理寺卿已經就此問過多次,甚是“關切”,幾次言語中暗示袁恕己放棄,袁恕己只當聽不出來,仍然我行我素。
看了鵲兒半晌,袁恕己負手往內。
還未落座,門外便報說:“大人,十八弟來了。”
袁恕己又驚又喜,一掃胸中郁悶,忙道:“快叫進來。”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去。
才出門口,就見廊下一人一狗向這邊兒走來,正是阿弦領著玄影。
袁恕己望著那道嬌小的影子,已是情不自禁滿面笑容:“怪不得先前的喜鵲聒噪,原來是因為你要來了。”
阿弦道:“少卿,我們進去說話。”
袁恕己會意,便請她入內,又叫侍從奉茶。
兩人轉到內室,玄影便盡忠職守地守在門口。
阿弦遂把昨夜夢中所見同袁恕己說明,袁恕己聽罷,怔道:“你是說……你看見了那只老鼠叼了牡丹花籽進梁侯府密室?”
阿弦點頭。
其實確切地說,阿弦并不是看見了那只老鼠,而是從那老鼠的眼中看見了一切。
當那只老鼠被人頭嚇得扔下花籽逃走之時,阿弦也驚的醒來,然后發現自己的雙手蜷湊在胸前,正如夢中所見那只鼠類一樣。
啼笑皆非。昔日莊周夢蝶,如今她竟夢變成了一只老鼠。
難道真應了之前對崔曄所說的“蛇蛇鼠鼠”之論?
袁恕己又讓阿弦將那只老鼠所走路線又說了一遍,皺眉回想,沉吟道:“我的人當時搜查的十分仔細,那假山洞也曾去過,卻并沒有發現什么暗門密室,既然你這樣說,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蹺被我們遺漏了。”
阿弦道:“這么長的時間,梁侯一定早把所有線索跟證據都清理妥當了,就算找到了密室,我擔心也找不到治他罪的證據。”
袁恕己正也在忖度此事,倘若是個尋常人家,這會兒他當然立刻點齊了差兵,立刻殺過去再搜查一次,可是這人是梁侯武三思,上次已經闖入已是破例,大理寺卿還擔著干系,卻偏無功而返,故而這回再登門……恐怕極難。
自己冒險倒是無礙,若連理上峰,卻有點說不過去。
聽了阿弦所說,袁恕己道:“可惜上次我去打草驚蛇,也許他受驚之余,真的會將所有證據都毀尸滅跡,但……”
他想了會兒:“不過除了證據,還有當時參與之人。”
阿弦回顧夢中所見:“當時刑訊宋牢頭的,有個叫張四哥的人,可他們是梁侯的人,縱然找到只怕也不會輕易反叛。”
袁恕己點頭:“只要找到了,我就有辦法。”
阿弦的話已帶到,但現在的情形卻仍不容樂觀,畢竟梁侯府不是自家后花園,并非說再查一遍就查一遍的。
何況就算冒險再去查探,若還一無所獲的話……那可就是真把袁恕己栽了進去了。
袁恕己卻不愿讓她隨著憂心,便故意道:“昨日周國公大婚,你跟著樂了沒有?”
阿弦一愣,繼而想起在新房門外所聽,不安道:“又樂個什么?”
袁恕己笑:“我怎么聽說闔府上下人等都有酒吃?不少人喝的大醉。”
阿弦才松了口氣:“我若喝醉,才是自討苦吃呢。”
既然提到了這一節,阿弦便順勢道:“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說。”就把許圉師請她去戶部之事說了。
袁恕己聽罷,同虞娘子似的大喜:“這是在是太好了!許侍郎真有眼光。”
阿弦本有些忐忑,畢竟事情尚未成,若有變數又當如何?只是近來她看袁恕己也越來越覺親近,是以竟不瞞著他。聽袁恕己大贊,阿弦不由撓了撓腮,有些不好意思。
袁恕己又嘆道:“可惜,可惜。”
阿弦緊張:“可惜什么?”
袁恕己道:“可惜我晚了一步,沒搶在許侍郎之前把你搶到跟前兒來。不過無妨,等我站穩腳跟,立刻就把你要過來。”他笑嘻嘻地用肩膀推了阿弦的肩膀一下。
阿弦被推的往旁邊一歪,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經給袁恕己知道,臉上的笑慢慢地收斂起來。
袁恕己察覺她色變,忙問道:“怎么了?”
阿弦從小兒就被老朱頭當男孩兒養,心里也從沒把自己當成女孩子,在桐縣當差的時候也從來都泰然自若,并無任何心理負擔。
她是從小兒慣了的,是以上了長安之后,竄上跳下,也從沒半分女孩兒的自覺,不管是在京兆府,大理寺,周國公府,還是聽說要去戶部,也都覺著是自然而然之事。
但如今忽然想起袁恕己知道自己是女孩兒,才略覺幾分別扭。聽他問起,阿弦便道:“你、你會不會覺著……我這樣很怪?”
袁恕己道:“你哪樣兒?”他特意把阿弦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
阿弦道:“我是說,你會不會覺著我……我這樣當差、或者去戶部會有些怪,畢竟我不是……”這一句卻更加別扭,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袁恕己愣愣看了她片刻,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你是說……哈哈。”他大笑兩聲,以手加額,“小弦子,你終于醒悟了么?”
阿弦心頭一沉:“你、你也這么覺著?”
袁恕己本是七分玩笑,三分私心,見她緊張地望著自己,才斂笑正色道:“平心而論,我并不覺著有任何古怪,若天底下多些如你一樣的公差,或者部官,那才是絕好之事,也是極正的道理。”
阿弦睜大雙眼:“少卿……”
袁恕己道:“而且我知道你能、你也擔得起,你同樣也會做的很好。”
起初在桐縣的時候他還有些半信半疑,甚至在崔玄暐跟他說阿弦的路不止在桐縣的時候,他還本能地有些不以為然。
但是直到現在……在他面前的阿弦,越來越耀眼了。
他已經無法忽視她身上那引人注目的光芒。
心竟軟軟的。
阿弦做夢也想不到會從他嘴里說出這些,心里的感覺已經超出了“感激”跟“喜歡”。
兩人相視之間,阿弦舉手在額角輕輕一抓,低頭訥訥道:“……我該走了。”
一眼看見玄影正仰頭看著兩人,阿弦又道:“玄影還是留在這里,等我去了戶部……再跟著我。”敏之那句送玄影去喂獅虎,給阿弦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
阿弦轉身要走,袁恕己忽道:“小弦子……”
對上她閃閃地雙眼,袁恕己溫聲道:“只是,有時太能干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只想你知道,我不想你太勞累、或者把自己置身險境。”
阿弦眨了眨眼,然后展顏一笑:“嗯。”她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啦。”
袁恕己看著她爛漫的笑,猶如朝陽初升,春風撲面,一時叫人沉醉無言。
等他醒神之后,門口人影一晃,是阿弦已經去了。
身旁“嗚”地一聲,袁恕己低頭,才發現玄影歪著狗頭,眼睜睜地仰視著他,仿佛不知此人正在呆呆地陶醉個什么。
袁恕己嘆了聲,道:“我怎么覺著小弦子比先前長開了,是不是比在桐縣的時候好看多了?”
玄影斜視了袁恕己一眼,“汪”地叫了聲,仿佛在說它的主人從來都是最好看的。
這日,賀蘭敏之帶著夫人楊氏進宮拜見二圣。
除了太子李弘不在場外,魏國夫人賀蘭氏,沛王李賢,太平公主,武三思等都在席上,只不過雖似家宴,氣氛卻有些莫名尷尬。
魏國夫人像是很滿意自己的這位嫂子,對高宗李治道:“皇上,你看哥哥跟嫂子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治笑著點頭,魏國夫人又對楊氏道:“記得我小的時候,哥哥還常帶我去府里玩耍,只是越發長大,彼此就越發生疏了,不過到底老天自有安排,到最后還是一家人。”
楊氏垂著眼皮,只是淡淡一笑。
太平忽然道:“如果表嫂嫁給了弘哥哥,其實也是一家人。”
武后轉頭:“太平,不要亂說。”
太平道:“我并沒說錯呀。”
賀蘭氏便笑說:“公主,這就是命了,該誰的始終就是誰的。這也是緣分的事兒。”
武后目光微變,卻仍不語。
賀蘭敏之卻舉杯道:“敏之還要多謝皇后娘娘成全。”
武后方笑道:“不必謝我,可知我也樂見你們‘但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賀蘭氏皺眉,有些不快之色:“大好的日子,娘娘怎么又提那不吉利的字兒。”
武后滿面無辜,仍是輕笑道:“哪里有不吉利了?盧照鄰這一句詩,可謂家喻戶曉,寫盡了世間癡男怨女的情纏之狀,用在這一對小夫妻身上難道不貼切么?”
敏之則笑看武三思道:“這個當然是極貼切,梁侯最懂這詩,你說是不是?”
前些日子因為盧照鄰患病離開長安,民間對武三思的惡譽如潮,更有大膽之人替盧照鄰不平、做出暗中襲擊武三思的車駕等舉動,雖無性命之憂,到底也深受其苦,這會兒敏之故意提起,武三思當然知道他又是在挑釁自己。
武三思也笑道:“你們夫妻之間到底是怎么樣兒,是好是歹,真心假意,只管問我做什么?那也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賀蘭氏咳嗽了聲。
武三思才又笑道:“不過我還是要祝周國公夫妻琴瑟和諧,白頭到老。”
一場宴會,暗潮洶涌。
很快武三思先行告退,然后沛王李賢也起身告退。太平見李賢出外,便也偷偷起身,趁人不注意跟著跑了出去。
高宗身子倦了,魏國夫人陪著離席,不多時,殿內只剩下了敏之跟楊氏。
敏之正也要告退,武后吃了一盞茶,忽道:“敏之,你身邊兒那個叫十八子的,今日可跟著來了?”
賀蘭敏之道:“他在丹鳳門等候。”
武后笑道:“我正有件事跟你商議,我想跟你要了這孩子。你可答應?”
敏之詫異:“娘娘要小十八做什么?”
武后道:“不是我要,是朝廷要他,這孩子能干,入了許圉師的眼,他三番兩次在我跟前兒提起,沒奈何,我只好答應了他。正好兒你如今娶親,你也算是心滿意足了,索性就把這孩子讓出來,如何?”
敏之本心是不愿答應的,但武后既然開了口,又是在這個新婚燕爾的時候,直言回絕似乎不好。
正在遲疑著想如何拒絕,不料楊氏從旁說道:“殿下身邊兒的人能入戶部侍郎的眼,正是莫大的幸事,若這十八子真有才干為國效力盡忠,也算是殿下的一點忠心了。”
敏之皺眉回看,楊氏微微一笑,柔聲道:“殿下覺著臣妾說的對么?”
沉默過后,敏之方道:“你這樣的口齒伶俐,舌燦蓮花,我又怎么能說不對?”
武后在上深看楊氏一眼,笑道:“好,難得你們夫妻同心,深明大義,既然如此,此事就說定了。”
與此同時,丹鳳門內,梁侯武三思陪著李賢往外而行。
兩人且走且說話,武三思因道:“殿下這樣著急,是要去哪里?”
——好端端地太子妃忽然許給了別人,縱然李賢并不在長安不知詳細,也猜出其中必有蹊蹺,何況因李弘病了,李賢心里牽掛,便想去東宮探望。
武三思看出此情,故意發問。不料李賢也知道武三思跟敏之向來有嫌隙,便只搪塞道:“想往崔府拜會崔師傅。”
武三思“哦”了聲,他本料定李賢要去探望太子,正想趁機訴說賀蘭敏之種種胡作非為之舉,誰知李賢并不上當。
正有些怏怏地,身后有人叫道:“賢哥哥!”
李賢止步回頭,卻見是太平追了出來,身后還有幾個宮女跟宦官,一個個雞飛狗跳地追在身旁。
李賢忙止住太平:“你身子才恢復,怎么就這么急腳鬼一樣,給母后知道了又要擔心了。”
太平因為上次那一場驚恐,連日都被拘在大明宮中,更是不許她出外半步,連賀蘭敏之成親這樣的大事都未曾許她去看熱鬧,太平心里實在悶的很。
何況李弘又病了,太平好不容易盼了李賢進宮,正要多親近親近,誰知他立刻又要走,這才依依不舍追了出來。
太平便問:“哥哥怎么這么急著走?是去哪里?”
當著武三思的面兒,李賢只得又說去崔府,太平聞聽,滿面失望……上次她出事,多少跟崔府有些關聯,就算此時她要跟著去也是不可能的。
李賢看出她的心意,便道:“好妹妹,等我拜了崔師傅,立刻回來陪你說話,你安心留在宮內可好?”
武三思在旁道:“公主一定是因為在宮內閑著無聊,所以想出宮透透氣?不如去我府里如何,我近來得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兒,保管你喜歡。”
原來武三思自詡最近運道不佳,之前又見惡于武后,幸而太平是武后的心肝肉,如果哄的太平高興了,武后“愛屋及烏”,當然也是美事一樁。
太平本興趣缺缺,聽到“有趣的小玩意”,眼中才放出光來。
李賢便笑道:“還是不要讓她出去,免得母后不放心。”
武三思道:“怕什么,我哪里又不是別的等閑之地,絕不會讓公主出事。”
太平的心便動了,又聽李賢動輒抬出武后來,她便也有些逆反心理,當即道:“既然這樣,我就去梁侯府里逛逛,料母后也不會怪責。”
這一句,只苦了跟隨她的眾宮人們,又知道勸不住公主,何況還有個武三思在旁盯著,不住攛掇。
當即有個腳快的小太監發瘋似的先回去報知武后。
話說這邊兒,李賢因勸不住太平,只得隨她。
三人將到丹鳳門,太平先看見門邊兒有個熟悉的人影,仿佛在跟誰說話,因被柱子擋著,看不清對面是誰。
太平當即叫道:“小弦子!”撒腿跑了過去。
李賢定睛一看,不由也笑了,跟著走了過去,武三思見他兄妹如此,只得跟上。
太平跑到阿弦跟前,忽然見她面前并無任何人在,太平疑惑地左顧右盼:“我明明看到你在跟誰說話,人呢?”
阿弦咳嗽了兩聲:“我方才是喉嚨疼,大概殿下錯以為我在說話,其實并不是。”
這會兒李賢也走了過來,他跟太平一樣,看阿弦跟前無人,有些詫異,卻并未發問。
阿弦行了禮,李賢知道之前太平能被找到其中也有阿弦一份力,便笑看著她道:“十八弟不必多禮,我才回來,等得閑了倒要跟你坐一坐。”
阿弦本不大肯面對李賢太平等人,但她既然下定決心留在長安,自然抬頭不見低頭見,難道次次都要避讓退縮?
崔曄的話又在耳畔響起。
阿弦鼓足勇氣,抬頭對上李賢雙眸:“殿下的好意心領了,只怕我當不起。”
李賢笑道:“我說當的起就當的起。”
武三思心不在此,又知道內侍們入內稟告武后,生怕太平又被叫回去,讓他無法大獻殷勤,于是便催太平上車。
太平正要走,忽地心血來潮,回頭對阿弦道:“你在這里等表哥么?他被母后留下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我正要去梁侯府,你要不要一塊兒去?”
阿弦正要拒絕,驀地想起之前大理寺中跟袁恕己一番話,心頭轉念,阿弦便道:“公主有命,我哪敢不從。”
太平本是隨口一說,并沒指望阿弦答應,忽然得她應允,一怔之下,大喜過望。
李賢也覺意外,不由看向阿弦。
武三思同感意外,但是他知道太平公主孩子心性,倒也罷了,只不過阿弦是敏之“得力”的人,武三思不由多看了她幾眼,卻并沒有出言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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