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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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回頭看見窺基,對上他明朗爍然的雙眼,不知為什么,明明并非邪魔一道,而是正統有德行的高僧,在面對他的時候,竟有種隱隱畏懾之意。
但是方才多虧窺基才救了虞娘子,阿弦忙站住腳,規規矩矩地雙掌合什行了個佛禮:“法師。”
窺基大步走到她跟前兒,左右又打量了一遍:“你……你是誰?”
阿弦忽然想到方才他在府里問自己的那句古怪的話,竟有些語塞,結結巴巴道:“我、大家都叫我十八子。”
窺基舉手,在光頭上抓了兩下,好像滿面疑惑:“十八子,十八子。”
阿弦氣虛:“大師傅有什么吩咐?”
窺基定了定神:“我雖聽說過你的名字,沒想到你居然……”
阿弦更有些緊張了,窺基打量著她,卻忽然嘆道:“這十四年你能活下來,也實在不易。”
阿弦一震,幾乎后退。
她對外所報的年齡要比本來的年紀多兩歲,這件事除了陳基外,并沒有人知道,袁恕己雖猜到過,但阿弦并未承認。
沒想到窺基一語道破。
阿弦本要否認,可聽著窺基嘆息的語氣,心里卻有些酸酸澀澀之感,但在此之外,又有種極平靜之感,好生古怪。
“法師……”阿弦喃喃。
窺基看著她,眼里原先的驚愕跟疑惑都退卻,剩下的只有滿目慈憫。
窺基抬手,慢慢地按在阿弦的額頭,口中喃喃念了幾句經文。
先前在府中被異鬼侵襲,雖然被阿弦的怒意逼退,但脊背處仍有種冷意不退。
可隨著窺基厚實的手掌貼落。阿弦忽然感覺一股暖意浸入,如同暖流般把原先的寒意都消融了。
這種跟她靠近崔曄的時候,并不盡相同,一個如同光明烈焰,一個好似融融暖陽,卻同樣有用。
渾身舒泰,阿弦不由吁了口氣:“多謝大師傅!”
窺基收手,呵呵笑了兩聲道:“不必謝我。地藏王菩薩曾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似我輩誦經論道浮口夸夸之輩多如牛毛,但是如你這樣……”
仿佛行走在陰陽交界,冰火之間,幾乎一步一個磕絆。
命途坎坷身負異能的孩子,能活到現在,已經不易,卻仍能在經歷那許多艱難傷苦、生離死別之后仍能保持如此無瑕的赤子之心。
“你很好,”窺基點頭,望著阿弦清澈無塵的雙眸,“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報以明光。”
阿弦不甚明白,卻想到一件事:“法師,我姐姐方才被你所救,現在卻還昏迷不醒,不知有沒有大礙?”
窺基道:“你也看見了,她被鬼靈所侵,元氣大傷,當有一場大病,減壽數至少五年。”
阿弦心驚:“法師,可不可以救一救?”
窺基道:“凡人所經歷的,往往是上天注定,但這一次卻是意外劫數。”
他想了會兒,忽然走到馬車旁邊,探頭往內又看了眼,詫異道:“她的命原本不是這般,怎么會這樣?”
阿弦無端心虛,不知要不要把當初鬼新娘一事說明。
窺基卻并沒有想打聽的意思,只是又看了虞娘子幾眼,才對阿弦道:“今日她原本會死,是我多來救了一救,事實上她早該亡故……”
回頭滿含深意地看了阿弦一眼,才繼續又道:“如今這樣對她而言已是最好……再求圓滿反而不美。”
阿弦知道他是極有修為的僧人,既然如此說,必有道理,于是不再相求:“既然如此,我、我先替姐姐謝過大師傅之前救命之恩。”
窺基笑道:“你不必謝我,若真的要謝,恐怕還要謝你自己。”
阿弦詫異:“為什么?”
窺基微笑:“正如我方才所說,你有懷仁度世之心,世界亦會報以明光。”
窺基說罷,上了法車,浩浩蕩蕩而去。
阿弦亦入了車中,陪著虞娘子返回平康坊。
將到門口還未下車,就見一人徘徊在門端,阿弦心頭一震:“大哥!”先從車上跳了下來。
原來這會兒等在門口的,竟是陳基。
陳基見了阿弦,急急地奔了過來:“沒事嗎?”才要握住阿弦的手,卻見她手上帶傷,“這是……”
阿弦道:“不妨事,這是舊傷。”
此刻停車,大理寺的差官幫忙,將虞娘子好生送到屋內,又有一人前去請大夫來診看。
抽空,陳基把狄仁杰相助,拿下摩羅王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
阿弦又問道:“我聽袁少卿說,昨兒是大哥去給他報信的?你……是怎么知道周國公對我們不利的?”
陳基道:“我好歹也在長安混了這幾年,難道不知道權貴人家的行事?尤其是周國公殿下,只不過,我畢竟官職卑微無能為力,就算貿然出手也無濟于事,只怕還會壞事呢,思來想去,只得去向袁少卿求救了。本來還想去崔府,又怕人家高門不認……”
陳基低頭:“你會不會覺著我太沒用?”
阿弦搖頭,盯著陳基雙眼:“不。你自己也不要這樣說。”
先前聽袁恕己說是陳基報信之時,阿弦又覺意外,又有些難言的感激,心頭隱動。
雖然當初兩人似“分道揚鑣”,但畢竟……“大哥”仍舊是關心著她的大哥。
陳基當然聽出她語氣中的真意,這才一笑道:“你不怪我就是了。但我雖然告訴了袁少卿,卻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樣,只隱隱聽說你先前在大理寺……沒法子,只好在這里等了。”
阿弦道:“現在沒事了,摩羅王被關在大理寺,事情又連陛下跟皇后也知道了,周國公不會再輕舉妄動,何況沒了摩羅王,他捉我也是白搭。”
陳基笑道:“你不要先高興起來,仍要小心戒防。”
說到這里,臉上又掛了些苦色,苦笑道:“弦子,我現在其實有些后悔。”
阿弦問道:“后悔什么?”
“我原先只想在長安……出人頭地,”陳基低低道,“但是如果當初我答應跟你一起走,現在你也不至于屢次經歷這些生死艱難。”
阿弦看著他愧疚之色,心里卻想到窺基法師先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轉念又想起上次陳基請她吃飯的時候,兩人的對話,那時候他舉著那被土窟春,也曾說過“后悔”之語。
但是在那時候,阿弦心中其實曾有過一句話,只是未曾問出口。
這一刻,阿弦眨了眨眼,忽然道:“大哥連說后悔,那、那如果能夠倒回去,你會怎么選擇?你會留下來,還是仍舊走開?”
陳基一愣:“你說什么?”
阿弦道:“大哥說我能看穿你的心事,所以那時候離開了,那如果時光能倒回,讓大哥再選一次,你會怎么選?會留下來……會跟我一起回桐縣,還是……仍是選擇入金吾衛?”
在這句話沒問出口之前,阿弦心里有一絲的希冀,或許還有一點兒不甘心。
但就在這句話問出口之后,不等陳基回答,她自己就能給出這個答案了。
望著陳基愣怔而略有些為難的神情,阿弦笑說:“跟你說笑呢,我當然知道,早在桐縣你就說過,大丈夫應該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總算跳出了那小小地地方,當然要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才是,對不對?”
陳基勉強一笑。
“我去看看姐姐。”阿弦站起身來,往里屋走去。
但是眼中忽然很酸澀,有什么沿著眼角拼命地往外涌。
將走到屋門口的時候,阿弦驀地止步。
她的手抓著門簾,卻無論如何邁不出去。
終于阿弦回頭:“大哥。”
陳基正坐在桌邊兒,怔怔出神似的。聞聲也轉過頭來:“嗯?”
兩個人目光相對,阿弦道:“我……喜歡大哥。”
陳基一驚,放在膝頭的手忽然握緊。
“我、我當然也……”臉上的笑更勉強了。
陳基張了張口。
還未說完,阿弦盯著他,一眼不眨地認真看著:“我從小兒就喜歡大哥。一直到現在都是。”
就算陳基那時候說無法忍受被她看穿心跡地離開,但那一抹嫩芽仍在阿弦心頭,冰封雪凍里小心翼翼地未曾斬斷根苗。
陳基似乎預感到什么,他驀地站起身來:“我來了太久了……”
“大哥喜歡我嗎?”阿弦仍是望著他。
陳基的嘴唇哆嗦:“弦子……”然后他憋出一句,“不要說笑啦。你、你是……”
“我是女孩兒,”阿弦已經豁出所有:“我是女孩兒,你會不會喜歡我?”
陳基轉過頭來,他的雙眼也有些發紅,但是卻沒有出聲。
而就是在這一眼里,阿弦的心忽然很涼。
“你……”她幾乎無法出聲,更加萬難相信,“你知道的是不是?”
陳基的喉頭一動,他本能地否認,也只能否認:“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阿弦的聲音里有難以言喻的悚懼,“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知道!”陳基大叫了聲,同時后退一步。
搖頭,眼中的淚滾滾落下,阿弦想把陳基看的更清楚一些,但是淚很快又模糊了她的眼前。
陳基后退,然后他轉身離開。
踉蹌將到門口的時候,陳基聽到一聲沙啞的“大哥”,卻幾乎不像是阿弦的聲音。
止步,陳基并未回頭,只是低著頭道:“是,我知道。”
阿弦連仔細看他的力氣都沒有。
陳基喃喃道:“我知道……”
然后他說:“對不住,弦子。”他仰頭,深吸一口氣,邁步出門。
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阿弦似人在霧中,上下左右,皆都白茫茫一片。
本來因為陳基的那兩次“后悔”觸動,終于決定孤注一擲,求一個答案。
誰知道竟是這樣的答案。
陳基一直都知道她是女孩兒?那么……他怎會不知道她對他的心意。
甚至有幾次,阿弦本欲跟他坦白自己是女兒身,可是當時陳基卻及時將話題轉開。
現在想想……
最可怕的或許不是單相思,而是對方明知這份心意卻視而不見,這大概就是最徹底的無情了。
那棵小心翼翼護在心底的苗芽,已被他連根拔起。
阿弦舉手按在額前,遮住雙眼,她張口而無聲,只是倚靠著門柱,慢慢滑坐地上。
陳基撞出門,頭也不回地轉向來路而去。
在院外另一側,卻有兩道人影悄然而立。
袁恕己目送陳基離開,咬牙亂啐:“混賬,該死,生在福中不知福,快滾吧!別再讓我看見!”
另一個人卻仍是面無表情。
袁恕己喃喃地罵了幾句,又道:“居然早就知道小弦子是女孩兒,卻這樣奸詐地假裝不知,小弦子對他那樣好……這不是玩弄她的感情么?該死的混賬,虧我之前還覺著他去報信干的不錯……”
失控地罵了幾聲,后知后覺地想起身邊還有一人。
袁恕己愕然回頭:“你、你……”
他本想問“你都聽見了”,可看著對方面沉似水的臉色,袁恕己雙眼復又瞪大:“你……是不是也跟陳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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