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春天更綠,比夏天還明媚3Chapter3_wbshuku
徐家福在南山鎮最大的酒樓為女兒徐雅恩辦了場升學宴,一口氣包下了整棟酒樓,不僅請了鎮上的鄉里鄉親,茶廠里的下屬,還盛情邀請了來談合作的謝成康和他兒子謝景聿。
謝成康是貴客,徐家福想和他簽下合作,自然要巴結著他。他把人請到了主桌,讓了座后又是倒酒又是遞煙的,還打發女兒坐到謝景聿邊上。
這場升學宴說是為徐雅恩辦的,但主角更像是謝景聿。徐家福不住地夸贊謝景聿,還和周圍的人炫耀說他初中的時候拿過省里奧數賽的頭獎,那得意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才是謝景聿的親生父親。
坐定后謝成康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徐家福向他介紹桌上的人,有鎮長有書記有主任,介紹到周兆華時,他手一拍,說:“這位是周老師,以前雅恩還沒轉學到市里的時候,就是他教的。”
“周老師教數學的,很厲害,今年他班上有個女學生,也考上了臨云一中,這可是南山中學幾年來頭一個啊。”
徐家福說著問周兆華,怎么沒把那個考上一中的女娃娃叫來一起慶祝下,也能提前認識下新同學。周兆華先是自謙一番,說是學生爭氣,自己沒什么功勞,又回答徐家福的問話,說林粟住在山上,下來不方便。
周兆華提到林粟時,徐雅恩不屑地“切”了一聲,謝景聿聽到后了掃她一眼。
徐雅恩正愁不知道怎么和謝景聿搭話,見他看過來,立刻抓住機會開口說:“他們說的這個林粟,是個奇葩。”
“以后到了學校,你要是見了她,記得躲得遠遠的。”徐雅恩說著哼了聲,“不過你也有可能見不到她,她家很窮的,初一的時候老師讓交校服費,她拖了半個學期才交,高中學費那么貴,她爸媽說不定不會讓她繼續讀了。”
謝景聿聽了徐雅恩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仍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樣子。他沒有那么多好奇心和同情心,對素不相識的人的悲慘身世完全不感興趣,對現在所處的場合只有說不出的厭惡。
這場宴請說是升學宴,其實不過是掛著羊頭的生意場,成年人虛偽狡詐,借著小孩升學的名頭,忙著拉攏人脈,喝酒應酬。
徐雅恩雖然和謝景聿不是一個初中的,但也聽過他的大名,中考之前的幾回市統考他都是第一。
好不容易搭上了話,徐雅恩不放過機會,接著問:“你是不是進實驗班了?”
“沒有。”謝景聿的語氣沒有起伏。
“啊?”徐雅恩顯然很意外,“你成績這么好都沒進?是不是中考發揮失常了啊?”
謝景聿沒答。
徐雅恩覺得自己大概是猜對了,就故作成熟地安慰他:“沒事的,誰都有失手的時候,我中考也沒有發揮好,不然分數還能高個20分。”
徐雅恩后面又自顧自說了好些話,謝景聿不勝其煩,他根本不想和她有共鳴,更不想被她安慰。
酒樓里人聲喧嘩,時不時有人端著酒杯來找謝成康。謝景聿看不慣大人們端著酒杯互相吹捧的模樣,更受不了徐雅恩在邊上反復念叨考試失常的事,就借口說要去洗手間,趁機離開了酒樓。
南山鎮的馬路上時不時有運輸新鮮茶葉的車輛開過,可能因為制茶廠就在附近,鎮上的空氣里都透著濃郁的茶香。
謝景聿走到茶嶺腳下,雇了輛摩的獨自上了山,到了茶園下車后,徑自往深山里走。
正午日頭正高,曬得人影團成一團縮在腳邊。夏天山上草木葳蕤,喬木遮天蔽日,越往山里走四周就越安靜,只有蟲鳴鳥叫聲響徹山林。
茶嶺上除了已經開過荒的茶田,更多的是人跡罕至的原始山林,來南山鎮之前謝景聿就了解過,鎮上周圍的深山里長有野生桫欏,他跟著謝成康來南山鎮,就是為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著一株。
進山后有了樹蔭的遮擋,體感涼快了許多。謝景聿往上攀爬了一段,忽聽身后響起一陣窸窣聲,立刻回頭去看,只見一從野生茶樹晃了下,很快就靜止了。他以為是野兔跑了過去,沒放在心上,繼續往上走。
桫欏喜潮濕,一般生長在山谷溪傍,謝景聿聽到溪流聲后劈草開路找過去,不想腳下一空,整個人往下一墜,摔進了一個深坑里。他摔的姿勢不好,著地后腳一扭,頓時痛得冒出了一層冷汗。
山里的野豬會下山糟蹋田地,謝景聿在書上看過野豬陷阱,但是沒想到自己會掉進去,他慶幸陷阱里沒有插著竹簽,否則他現在已經成篩子了。
陷阱很深,就是沒扭腳,人也很難徒手爬出去。
謝景聿冷靜地判斷了下形勢,知道憑借自己是沒辦法從陷阱里出去后,就打算給謝成康打個電話,結果現代科技在原始山林里一點用處都沒有。
山里沒有信號,茶嶺上的人家都集中在幾個山坳里,深山老林很少會有人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謝景聿一開始還有點心慌,他坐在陷阱里望著天,看到上方被樹枝分割成塊的天空時,忽覺得在深林里慢慢化為白骨的這種死法也不錯。
至少腐肉還能滋養大地,也算是死得其所。
時間一點點流逝,謝景聿想象著自己會和這座山融為一體,同山里的草木一起枯榮,就在這時,陷阱口探出了一個腦袋。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什么山靈精怪,小鹿女之類的。下一秒,“小鹿女”開了口,問:“你想上來嗎?”
謝景聿沒回答,這個問題明顯多余。
“我可以找人救你上來,只要你答應我——”林粟一字一句又沉又穩地說:“讓你爸爸資助我上學。”
謝景聿坐在地上,背靠著土壁,明明掉進了坑里,卻不讓人覺得狼狽。聽到林粟的話后他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沉默片刻后才冷靜地陳述道:“你跟著我上山的。”
林粟沒想到少年這么聰明,被戳穿后她有一瞬間的慌張,但很快就坦然了。
謝景聿冷笑,“你應該再等久一點。”
“山里有很多野生動物,再晚點野豬就會出來覓食了。”林粟語氣平靜,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不光明,但她已走投無路。
謝景聿沒想到在深山里還能被威脅,他仰頭看著陷阱外的人,她已不再是單純無害的“小鹿女”,而是一匹隨時會咬斷人的喉管的野狼。
“你叫什么?”半晌,謝景聿問。
“林粟。”
謝景聿立刻想到了徐雅恩的話,一個奇葩。
“去找人吧。”謝景聿面無表情道。
林粟一動不動,目光仍是望著陷阱里的人。
謝景聿被困在陷阱里,卻一點不著急,就這么靜靜地和林粟對視著。
他們像是在無聲地交鋒,林粟雖在陷阱外,卻不占優勢,現在這種情況,除了相信謝景聿,她沒有別的選擇。
既然決定了要賭一把,她便只能賭下去。
林粟把竹簍往地上一丟,轉身往山下跑——山上真有野獸出沒,她怕跑慢了,謝景聿會出意外。
到了茶園,林粟喊了兩個大人上山,接下來事情就很順利了。
謝景聿被人從陷阱里救了上來,送到了村里的衛生所,之后有人給謝成康打了電話,謝景聿很快就被接下了山。
謝景聿被人從深山上救下來后,身旁始終圍著人,直到他被人接走,林粟都沒找著機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遵守約定,就像草木恪守神約一樣(注),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他如果失約,并不會有什么損失,更不需要有負罪感。
但她不得不救他,她已經找不到別的出路了,只能寄希望于他這個從天而降的不知是浮木還是稻草的外來者。
從山上下來,林粟沒有去茶園,她在李愛蘋家抱著臨云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呆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太陽下了山才回去。
林粟下午曠工,孫玉芬見她回來,拿起竹條就抽她。她心里有恨,這回沒有站著挨打,抬手去抓竹條,不想這舉動徹底激怒了孫玉芬。
孫玉芬第一回遭到林粟的反抗,心道這妮子真是翅膀硬了,現在不把她教訓服了,以后更不好管教。她揪著林粟的馬尾,狠狠地抽了她一頓,之后就把她關進了雜物間里,不讓吃晚飯。
太陽下山后,山里的氣溫大跳水,黑夜像黏液一樣,從門縫、從窗戶里入侵進來,企圖將人吞噬。
林粟蜷縮在雜物間的角落里,又冷又餓。她靠著墻,看著小窗外的明月,心里是一片荒蕪。
沒有人可以告訴她,為什么人生會這么艱難。
林粟恍惚中想起了死去的生父,丟棄了自己的生母,她對他們已經沒什么印象了,如果可以,她很想當面質問他們,既然要丟下她,又為什么要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歡樂,只有苦楚,她甚至不能從回憶里擠出一點甜蜜來度過這個漫漫長夜。
雜物間里放著雜七雜八的農具,還有幾瓶除草的農藥。她看著腳邊的幾個罐子,就像是在看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
就在這時,雜物間的門開了。
孫玉芬拿著手電筒走進來,往林粟臉上照了照,說:“你班主任來了。”
林粟枯涸的眼一動,立刻起身。
孫玉芬看到林粟手臂上的紅痕,推了她一把,不耐煩地使喚道:“去換件長袖。”
林粟這回沒反抗,換了件干凈的長袖后才去了既是飯廳又是會客廳的屋子。
周兆華見到林粟,笑著朝她招手,說:“老師給你帶了好消息來。”
林粟走過去,周兆華垂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從紅痕,當下眉頭微皺。
“你下午是不是在山上救了一個男孩?”周兆華問。
林粟點頭,看著周兆華的眼神不自覺地透著期盼。
“那男孩叫謝景聿,是市里機器制造公司的小少爺,下午他下了山,和他爸爸說是你救了他,他很感激,想報答你。”周兆華不賣關子,直接說:“他知道你也考上了臨云一中,了解到你們家比較困難,就說想資助你上學,他爸爸答應了。”
林粟那顆死寂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了起來,她忽感到眼前的一片云翳被撥開。
“資助上學,什么意思?”孫玉芬問。
“就是林粟上高中的學雜費、生活費,他們都給出。”周兆華把話說白了。
“白給?”
周兆華點頭。
“有這么好的事?”孫玉芬露出了一個撿到大便宜的表情。
周兆華看她一眼,說:“只有林粟去了一中,才能拿到這錢,她要是不去,這錢就沒有。”
孫玉芬的表情立刻就垮了,林永田聽了后粗聲粗氣地說:“我們不打算讓林粟讀高中。”
林粟心一沉,周兆華追問:“學費、生活費都有了,怎么還不讓她去讀書啊?”
“說是資助,誰知道會不會真的給錢……再說城里的孩子從小上補習班,林粟去了怎么和人比?最后還不是得回來采茶,不如不讀,省得浪費時間。”林永田說得冠冕堂皇的。
“林粟很聰明,也肯吃苦,一中學習氛圍好,老師也好,我相信去了那里,她一定會進步的,以后也能考個好大學。”
周兆華這么一說,林永田和孫玉芬就更不可能讓林粟去讀高中了。
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林粟是說什么也不會放棄的。她冷眼看著自己的養父養母,忽然開口,冷靜地說:“我昨天看到徐雅恩的爸爸和謝景聿的爸爸來茶園了。”
林永田和孫玉芬聽到這話,臉上的表情果然凝結住了。
徐家福和謝成康要合作的事這兩天在南山鎮傳得沸沸揚揚的,徐家福想要低價從謝成康手底下進一批新的制茶機器,以后也想深度合作,在這當口上,如果林永田和孫玉芬拂了謝成康的好意,徐家福怕是會不高興。
林永田和孫玉芬都在制茶廠里討生活,不得不看頭家的臉色,周兆華也想通了這一點,不由看向了林粟。
林粟繃直了背站著,眼神里藏著勁兒,像是一把劍,還未出鞘就有了鋒芒。
周兆華心中納罕:這丫頭,是個野心家。:wbshu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