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

第一七二針 縫補

第一七二針縫補_天衣_穿越小說_螞蟻文學

第一七二針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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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繡奴感覺天似乎要塌了一樣。

在琉璃廠見到朝鮮國人之后,朝鮮國使者跟她說了一些御前斗繡的內幕,讓她第一次感到這斗繡的水原來是這么深。使者告訴她,每一個繡莊背后都有幕后大佬,這種權勢人物別說普通人,就算是朝鮮國都招惹不起,要她當心,因為大明京師是會吃人的!尤其御前大比這種有大人物牽涉進來的事,一旦不小心卷到風波之中,有時候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使者的話李繡奴半信難信,凰浦的日子一向太平,雖然一路有過不少難關,但真有使者大人所說的那種危機么?不過使者的話,還是給她種下了不安的種子,也讓她不得不將眼睛擦亮睜大。

隨著斗繡的進行,她漸漸看到了更多的不可測與不可知的事,這種不可測不可知讓她的不安感逐漸加深。到了御前斗繡第三輪之后,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但也只是不安而已——直到那一天,會館傳出了慘叫,梁惠師竟被人上門硬生生斬了拇指!繡娘沒了手指頭,刺繡功夫不就廢了一大半了嗎?

原來這御前斗繡不止決出輸贏,還會直接傷害到人身的!李繡奴隱隱覺得使者沒有騙自己。

但可怕的形勢遠未就此停止,沒過多久,通州那邊竟然傳來了梁惠師的死訊!聽說她是被活活燒死的!

當時林叔夜驚駭警惕,高眉娘傷心自閉,沒有人留意到李繡奴在角落里嚇得瑟瑟發抖——使者大人說的話,是真的!

只不過梁惠師是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或許那只是一場意外,直到今天聽到陳子峰的話,李繡奴終于明白:朝鮮使者的話一點也不夸張,這場斗繡真的會吃人啊!

一不小心,尸骨無存啊!

凰浦終于也亂了。

李繡奴在四方臺下,眼睜睜看著陳子峰揚長而去,看著林小云跳腳無奈,看著高眉娘沉默不語,最后還是黎嫂發了話,讓大伙兒將莊主先帶回會館再說。

沒有人關注李繡奴,她就像一只沒人看見的貓狗一樣躲在人群里,上了其中一輛馬車。還沒走到會館,天色忽然黑了。

“要下雨了!讓馬車走快些!”

好容易趕在下雨之前回了會館,但等進了院子,另一種慘事又撲了過來!

林添財砍斷了自己的一只手,在那里等著林叔夜。

“阿夜,阿夜!”他好像也半瘋了一般,提著血淋淋的斷手:“就是這只手當初拿了錢!我現在把它砍了!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你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你好過來,好不好?”

林小云整個人撲了上去,撕衣服包住老爹的傷口,林叔夜慘叫了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逃了出去!林小云要顧著還在失血的林添財,也顧不上什么保密了,大叫表哥,林叔夜卻完全沒聽見。

李繡奴只感到渾身一震戰栗,她再不敢停留了,一縮腦袋也鉆入了大雨之中,向朝鮮使團的住處跑去。

沒有人留意到她,凰浦的局勢已經亂到不可收拾!

高眉娘不是個會理事的人,這時卻不得不站出來,叫道:“都不要亂!都不要說話!”她終究是繡首,身份擺在那,一叫之下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高眉娘穩了穩心神,對劉三根叫道:“劉三根!帶上梁哥!去追莊主!”

劉三根應了一聲,帶梁哥朝林叔夜逃跑的地方追去了。

高眉娘又對眾人道:“全都回房間去。到了飯點該吃吃,入夜之后該睡睡。”又對林小云說:“去找醫生!給林大掌柜止血!”

有了這幾句吩咐后,眾人的慌亂才終于剎了車。她平淡的語氣讓所有人感到冷漠,但在一片混亂之中,這冷漠的命令卻成了一種令人安心的暗示,直接結束了亂局。

高眉娘又讓黎嫂關閉了院門,再清點人數,這才發現李繡奴失蹤了,這時卻也暫時顧不上了,只能先等林叔夜的消息。

外頭雨勢越來越大,都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傍晚了,喜妹端了一份湯飯來,高眉娘哪里吃得下,不知過了多久,才見黃娘從外頭進來說道:“大伙兒都靜下來了,只是都還很是不安。聽說康祥的兩位宗師冒著大雨,把黃謀留下的人和物料都帶走了。林大掌柜的血已經止住了,但手保不住了。繡奴還是沒有找到。”

“莊主呢?”

“追到人了,在一處廢祠堂里。三根在那守著,派了梁哥回來回報。”

窗外雨還在下,沒有雷,但整個天卻黑得厲害,所以屋里已經點了燈。

“如果林大掌柜傷勢穩住,讓云娘去找他,也許他能把人帶回來。”

“云娘……她是林大掌柜的女兒?”

高眉娘猶豫了一會:“是兒子。”

黃娘大驚。

“他一直男扮女裝……現在不說這個了。你先找他去。”

又挨了好久,喜妹本來陪著高眉娘不吃飯,終于餓得撐不住,就將飯菜熱了,再端上來時,林小云也回來了。

大雨洗刷了他的妝容,林添財的變故也讓他沒了再次化妝的心情,因此穿回了男兒裝,在屏風外回高眉娘的話:“表哥安靜下來了,但他不肯回來。”

“為什么不回來?”

林小云沒說話。

“你進來說話吧。”

“我現在是男裝,方便么?”

“進來吧。”

林小云半截褲子濕漉漉地走進來,高眉娘讓黃娘喜妹先出去,兩人好奇地看了林小云一眼,走到外頭,見辜三妹在廊下,喜妹走過去低聲說:“云娘……他竟然是男的,你們可經常睡一塊呢。那可怎么辦?”

辜三妹氣得直咬牙,凰浦所有人里頭,“云娘”跟她最是投契,有時候氣得她跳腳,然后轉眼又逗得她眉開眼笑,她不顧面皮求了莊主萬里迢迢進京,一半是為了長見識,還有一半就是為了云娘。

誰能想到,“她”竟然是男的!

辜三妹恨恨地罵道:“回頭看我怎么收拾他!”轉身離開照顧林添財去了——林小云出門前拜托了自己,辜三妹覺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廢。

辜三妹走了后,喜妹和黃娘守在門外,也不知道里頭兩人在說些什么,好一會林小云才出來,訕訕對兩人一笑,便往林添財屋里去了。

黃娘喜妹進門,只見高眉娘正對著燈花發呆。

“莊主怎么樣了?”黃娘問。

“暫時安靜下來了。”高眉娘說,“他著了陳子峰的道,導致我們臨陣潰敗,所以十分自責。”

黃娘一聽,沒忍住對著門外的方向罵,她沒指名道姓,但罵的自然不是林叔夜。

高眉娘又說:“小惠的死,應該也與陳子峰有關。”

黃娘忽然想罵就罵不出來了,她跟梁惠師怨很深,但情更重,那真是如同手足一般的,想到蟄伏十二年,報了仇后又被報復回來,甚至連性命都丟了,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兩行淚水淌了下來。

“不管怎么樣,莊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喜妹拍著胸口,就算跟隨著高眉娘見識了許許多多,但她的心地本色仍然只是個鄉間小妹子,只愿身邊的人平安就滿足了。

高眉娘拿剪刀剪了下燈花,站起來:“我出去一趟。”

喜妹驚道:“外頭還下著雨呢!”

“這雨啊,”高眉娘已經走到門邊:“從廣東下到京師,一路追著過來,避不開的了。”

喜妹愣住,不知道姑姑在說什么。

高眉娘回過頭來:“拿蓑衣來吧。”

剛才雨勢本來已經緩了緩,在高眉娘要出門這時又大了起來,現在是飯點,凰浦眾人各在屋子里吃飯,高眉娘只叫了梁哥出來帶路,黃娘就知道她要去找誰了。

看看兩門要出門,黃娘追了出來,叫道:“姑姑!”

高眉娘停步,回頭。

“你要干什么去?”

高眉娘沒有回話,黃娘又說:“云娘……小云不是說莊主已經靜下來了嗎?你就別去了。”

“他靜下來了,卻不回來,那就是心里還沒過去。”

“你為什么要管他的心!”

“明天還要斗繡的……”

“現在這樣子了,明天還能斗繡嗎!就算勉強上陣,哪里還有勝算?”黃娘罕見地搶了高眉娘的話:“而且,你是不是忘記了你自己對自己說的話?你不是說這一趟除了刺繡之外,你什么都不想管了嗎?你不是要冷了自己的心來走完這一趟斗繡的嗎?”

“現在還沒走完!”

“差不多了!”黃娘沒穿蓑衣,沒打雨傘,冒著雨沖了出來,拉住了高眉娘:“算了吧,算了吧!你不是說自己什么都放下了,連復仇都愿意放下……現在小惠也死了,都算了吧。就像喜妹說的,咱們平安就好。”

她用來拉高眉娘的是僅剩的獨手,另外一只手早就空了——為了刺繡,已經失去太多了。

真的值得嗎?

高眉娘沒有回應,但也沒有轉身。

路面雨水如流水,高眉娘鞋子都浸在水中了,但她沒有回去的意思。

“不能算了。”她推開了黃娘的獨臂:“現在算了,路就是沒走完。”

看著她與梁哥走進雨幕之中,黃娘幾乎要摔倒,她要叫住她,最后還是忍住了:“什么冷了心……你只是冷了臉罷了,你的心,什么時候真的冷過呢!”

京師是全天下權力斗爭的旋渦核心,在這里一個家族的起落常常只在轉眼之間。這座祠堂當初大概也曾輝煌過,也不知因為什么緣故而沒落,又不知因什么緣故而暫時沒被重整賣出,因此廢棄著,此時卻成了林叔夜的避雨之處。

劉三根點了些炭火取暖,讓外頭透進來的濕氣不至于傷身,林叔夜卻顧不得這一切,他像一坨爛泥一樣癱在那里,精氣神仿佛都被抽離了身體——就像當初陳子峰一樣。

兩個腳步聲走近,兩個腳步聲離開,走開的是劉三根與兩個,留下來的那個人脫下了蓑衣,擰了擰褲腿,坐在了林叔夜身邊。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出了什么事了吧?”

林叔夜全身一震,反而又往旁邊縮了縮。

出了這些事,他最無法面對的就是高眉娘。

高眉娘也沒追問,就坐在那里靜靜地陪著他。

兩人都沒有開口,外頭的風雨聲淹沒了呼吸動靜,但林叔夜知道她還在,因為近在咫尺能感到旁邊那微弱的溫度。

終究是他沒忍住,開了聲:“我沒事……你快回去吧,我待一待就好。明天……明天我會去校尉營的!”

“去做什么呢?”高眉娘柔聲問。

“去……去斗繡!”

“你這個樣子,明天是去輸繡,不是去斗繡——就像今天一樣。”

林叔夜全身又是一陣抖動。

高眉娘卻沒有再責備他,也沒有安慰他。她看到他衣服上不知什么時候裂開了一條大縫,便拿出隨身針線,挪過來些許給他破了的衣服縫合。

林叔夜察覺要挪開時,被她叫住了:“別動!”

這當口哪里又需要什么天衣針法?哪里又用得上什么無縫技巧?就只是尋常的縫補而已。高眉娘繡的也不快,就這么一針一針地將那個破口縫起來。

林叔夜能感受到她縫補的動作,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剛好落在正在縫衣服的那雙手上,順著望過去,此時天色已黑,在炭火微弱的光線下,高眉娘的身影似乎和記憶中林添福重合了起來。

不自覺地,他挪過去了些,靠近了些,額頭碰觸到了高眉娘大腿外側,那柔軟的觸感,帶著不算很多的體溫,莫名地叫人安心。

有多少個晚上,在無奈與無助中,兩母子相依為命,只有靠著彼此才能熬過去那些暗夜。

現在又多了一個能讓彼此安心的人。

繡花針一針針地縫好了林叔夜的衣服,也一針針地縫補著他的心。

他終于開了口:“姑姑……”他竟然哭了出來:“我對不起你。”一個大男人對著一個女人哭,一個莊主對著繡首哭,那是極難為情的事,但此刻眼淚卻流淌得理所當然。

“你怎么對不起我?”

“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結果卻因為我……啊!”

他微微一聲叫痛,因為繡花針不小心扎到他了。

但這種體驗竟然也不陌生,母親給自己縫衣服時,偶爾也誤扎過。

“抱歉。”高眉娘此刻的語聲溫和,沒有初遇時的尖刻,也沒有后來故意擺出來的冷漠:“你看,我還是‘海上繡神’呢,說什么師蜀友蘇,說什么凌湘霸粵,說什么天下第一,結果縫個衣服都扎到人,是不是很好笑?”

這其實不算好笑,但又似乎確實有點好笑,林叔夜嘴角抽動了一下,只是心情轉換得有些急,弄出來的聲音便有些怪。

“我練繡二十余年,十三年前就參加御前大比了,結果縫衣服卻還失手。你做繡莊莊主,滿打滿算才多久?頂天了一年多些。偶爾失手,也不算什么。”

“這次不同啊!別的事情失手就失手了,但這一次……這一次失手,我們就完了!”

“完?哪里完了?”

“斗繡完了!御前大比完了!”

“那很重要么?”

空氣中忽然靜了下來。

但繡花針沒有停。

好一會,林叔夜稍微抬起頭來:“這不是姑姑你最大的心愿么?”

高眉娘縫上了最后一針,就像所有做針工的村婦一樣,低頭咬斷了針線,然后才說:“我原來以為很重要的……”

她隨手收起來了繡花針:“因為我是靠著這個信念的支持,才掙扎著從鬼門關回來、從西南回來,并一路走到現在。但是小惠死了之后,我的想法松動了。今天再看到你舅舅斷了手,你又變成這樣,我的念想……就不同了。”

林叔夜坐好了,仔細地聽著。

高眉娘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道:“你還是先跟我說說陳子峰的事情吧。有一些事情你還沒跟我交底呢。”

她輕輕松松地說出了陳子峰的名字,并沒有遮掩,也沒有在說這個名字上時花費什么力氣,聽上去就像提及一個陌生人一樣。

林叔夜心氣提了一提,當下將自己如何猜到陳子峰、如何在秦德威外宅里確認、如何與他斗法、如何被他拿捏等事,毫無保留都說了出來,既開了口,連霍綰兒的事也都說了。

高眉娘聽后,花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算消化完,她嘆了口氣,說:“陳子峰也就算了,霍姑娘那邊……唉,有些可惜了,不過這也是緣分。不過只是這些,就把你打擊成這樣?”

林叔夜猶豫著,終究把林添財出賣林添福的事情也說了,把這件事情說出口,對他來說都已經是很艱難的事了。就連剛才林小云來不停追問,他也一字不提。

高眉娘靜靜地聽著,聽完沒有譴責誰,卻問道:“這件事情,你母親應該是知道的吧?”

林叔夜愕住了。

這一天多來他千思百轉,卻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

“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是啊,林叔夜會被瞞在鼓里,林小云毫不知情,但林添福卻不可能不知的,這位隱忍的母親只是善良,并不癡愚。

高眉娘又問:“這二十年來,你母親對你舅舅有沒有生分過?”

親人之間,打罵不怕,甚至怨恨都不怕,最怕的其實是生分。

一旦生分了,親人就不是親人了。

自記事以來的種種從腦海中晃過——

林添福對林添財,該生氣時還是生氣,該責罵——林添福人善良而溫順,不會罵哥哥,卻會當著哥哥罵兒子,其實就是罵給哥哥聽。

但是生分、疏遠,卻是沒有的。

“沒有。”林叔夜說:“我娘沒對我舅生分過。”

“那她應該是已經原諒了的。”

高眉娘輕輕的一句話,卻如同驚雷一般,劃破了困住林叔夜心境的黑厚云層。

這個世界,沒有人能在這件事情上幫林叔夜原諒林添財,如果有一個的話,那就是林添福。:mayiw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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