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傾城

關于《國色傾城》

這個是我原先的思路,想要寫一個心機深重、冷酷無情的公主與一個心懷仁慈的大夫之間的故事,有沖突、有溫情、也有改變。不過被編輯斃了,從出宮時開始重寫,唉,但寫也寫了,好歹放上來曬曬,大家要是有興趣就來瞅兩眼

三月的京城,淅淅瀝瀝的下著小雨,正是乍暖還寒時。午后雨勢漸止,云層中露出半邊太陽來,照著底下濕漉漉的樓臺亭閣漸有晴好之勢。

朱紅為墻、琉璃為瓦,梁坊金柱之上,金龍環繞,與那流云火焰一并構成這世間最華美莊嚴的宮殿――明皇宮!

在一處可以俯覽宮外風光的樓臺之上,一宮妝女子正徐徐品著粉彩五蝠捧壽紋杯中的清茶,細長高挑的遠山眉下是一雙燦若晨星的明眸,此刻微瞇了盯著宮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數名宮中女侍垂手站在其身后,肅然無聲,只除了那挾著絲絲水氣撲面而來的風聲……

直到一干捧了東西的宮女到來方才打破了這份靜謐,垂立的其中一名女侍示意她們停下后走至宮妝女子的身后半步之地:“公主。”

“唔?”女子未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聲,聲音聽著有些嬌慵。

女侍態度越發恭謹:“啟稟公主,京中王孫公子及諸夷國又派人送了禮物來,公主是否要過目?”

女子終于收回了遠眺的目光,落于手中茶盞之上,朱唇婉轉,猶勝桃夭:“今年的定云霧茶很好,叫內務府再送些來。”

“是。”侍女不見其說禮物之事,只道不喜正要命她們撤下,又聽女子道:“把那些東西呈上來吧。”那雙鳳眼總是微微的瞇著,既有秋波流轉的魅,又有教人看不透心思的惑。

發絲揚起再飄落時,她已經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擺在她面前的是一件件于常人來說的奇珍異寶。

“翠螭紋如意一對,暹羅國二王子呈送。”

“雞血石盆雕一座,曹國公呈送。

“和田玉十二生肖一套,真蠟國國王呈送。

“水晶靈芝式如意一對,宋國公世子呈送。”

女子靜靜地聽著,除了偶爾瞟一眼外再無其它的動作,自她十三歲以來便常有收到這些王公世子送來的禮物,三年來不知見了多少,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也不少。何況……他們送的是大明朝的清平公主,而非她朱拂曉。

“三尺八寸高珊瑚樹擺件一座,安南國三王子呈送。”

當那盆少有的珊瑚樹擺在朱拂曉面前時,她終于有所動作,纖纖素手在那艷紅如火的珊瑚樹上撫過:“這個倒是少見,便放在殿中吧,其余的全記了冊子收到庫房去。”

隨月應聲正待退下,朱拂曉睨了她們幾人一眼,柳眉微蹙,如攏了一團輕煙在眉宇:“怎么只得你們幾人,彎月呢?”

隨月心中一凜,畢恭畢敬地回稟:“彎月身子抱恙,在房中暫歇,所以沒來侍候公主。”

“哦?”朱拂曉手托香腮似笑非笑,鴉雛色的鬢邊是一排的碎金流蘇:“本宮身邊的人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沒規矩,想歇息就歇息的?叫兩個人去,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給本宮帶來。”

她的聲音嬌慵無力猶似撒嬌,連那臉上都依舊是似笑非笑的溫和模樣。隨月的頭卻垂的更低了,半點遲疑也沒有,親自領了人下去。

不消片刻的功夫,彎月便被人一左一右的帶了來,她看著似真的不舒服,臉色蒼白,手腳無力,剛被人放開便軟軟的跌坐在地上。

“聽說你身子不爽?可還好?”朱拂曉殷切地問著跪在地上給自己請安的彎月:“可要讓御醫給你瞧瞧?”

剛剛還眉目低垂的彎月一聽這話登時抬起了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盡是駭然之色:“不……不用了,奴婢卑賤之身怎敢勞動太醫,何況……奴婢只是……普通的小疾,歇會兒就好了。”

朱拂曉看著底下那個單薄的身子,眉眼盡是關切憂心之色:“你是本宮身邊的人,與一般奴仆怎相同,小病不醫合該成大病了,還是讓御醫來瞧瞧的好,隨月……”

彎月急得連連擺手,焦慮之色不言而喻:“公主,奴婢真的沒病,真的沒病,您瞧!”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她還特意站起來走了幾步。太醫……那是無論如何不能看的。

朱拂曉見狀嫣然一笑,雖未回眸,卻已百媚叢生,起身折一朵含苞的玉蘭在手中,拖著委地的長裙將那散發幽香的玉蘭插在彎月有些松垮的發間,瑩潤的指甲輕輕劃過彎月稍稍安心的臉龐,笑容不減地說道:“你是沒病,只是腹中多了一塊肉。”

彎月整個人都僵住了,不敢置信的看著朱拂曉,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當真是驚惶欲死:“公……公主……主……”這件事她誰都沒有告訴,公主怎么會知道?

風有些大,吹亂了散發,朱拂曉抬手將發絲別在耳后,聲音愈發的溫和:“說吧,是誰的種?”

侍候了朱拂曉數年乃至十數年的隨月等一干侍女在旁邊聽得暗暗驚心,公主雖性子難測卻也有跡可循,越是溫和無害其實越難善罷干休,彎月做出這等丑事……怕難以善了!

彎月也是侍候過的人自然明白,她惶恐、她害怕,卻決不敢隱瞞,以公主的手段,只要她愿意隨時可以查出來:“是……是東華門的侍衛劉東……”說到這兒她“撲通”一聲跪在朱拂曉腳邊哀求:“公主,奴婢知道自己做出這等丑事不應再厚顏相求,但奴婢與劉東是真心的,兩情相悅,求公主成全。”頭發不斷從發髻中散出來,被風吹粘在涕淚橫流的臉上,看著是那么的可笑,玉蘭花在發間搖搖欲墜。

朱拂曉沒有笑,目光中甚至還帶著悲憫:“真心?多少錢一斤?”

彎月驟地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奉信的愛情在主子口中變為如此不堪的言語,她大著膽回了一句:“真心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

“是嗎?”她又笑了,一如以往笑得那么歡悅,而那雙狹長的眸子也一如以往那樣的捉摸不透:“那本宮就衡量給你看看!帶劉東。”

那個粗壯的男人被帶上來的時候滿是混合了緊張的害怕,低著頭什么也不敢說,直到朱拂曉指著彎月好整以暇地問:“她有了你的孩子,本宮給你五百兩,你離開她們如何?”

劉東望了充滿自信的彎月一眼,堅定地搖搖頭:“屬下和彎月是真心的,卑職絕對不會離開她,只求公主能成全。”

朱拂曉不在意地笑笑,捏一顆剛端上來的新鮮草莓放在嘴里輕輕一咬,些許酸些許甜的滋味讓她微微皺了一下眉:“一千兩。”

“屬下只要彎月和孩子。”倆倆相望,倒也真是有幾分含情脈脈。

“一千五百兩。”

“屬下回答一樣。”彎月看劉東的目光充滿了自信。

“兩千兩。”

“兩千五百兩。”

“三千兩。”

不斷加倍的數額讓劉東有些暈頭,漸漸的,回答不像原先那么利索,這一次更是久久未言,額頭滲出了汗,他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天人交戰。

朱拂曉瞥了一眼憂心忡忡的彎月,啟唇輕道:“如何,三千兩白銀換你一個女人和一塊肉你還不滿意嗎?你一年的俸祿不過十幾兩,三千兩你得做多少輩子才掙得來?”

“可是……”他開始猶豫了,這種猶豫讓彎月恐慌的難以自持。

“你有了這三千兩,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有的是女人替你生兒子。劉東,機會只有一次,你可想清楚了,是繼續過這種清貧挨苦的日子還是拿了這筆銀子,買宅買地,娶妻納妾,富足的過下半輩子?”她的聲音帶著深深的誘惑,讓人無法抗拒。

“劉哥……”彎月害怕了,顧不得是否合宜,不斷地搖著劉東的手臂,想要把他從誘惑中搖醒。

“我……”干澀的聲音終于從那仿佛渴了很久的喉嚨里擠出,他沒有看身邊的彎月,而是直直地盯著等待他回答的朱拂曉,吐出讓彎月絕望的回答:“我……換!”

朱拂曉再一次笑了,兩頰笑渦霞光蕩漾:“彎月,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所謂無價的真心,它只值三千兩而已。”

彎月面若死灰,死死盯著不敢直視她的劉東:“你瘋了嗎?三千兩你就不要我們母子了,那你要我們怎么辦?你說啊!說啊!”她發瘋似地捶打著不發一言的劉東,恨極也怨極。

“夠了。”看夠了這場鬧劇的朱拂曉揮手道:“把劉東帶下去,他勾引宮女,淫亂后宮,其罪當誅,交由刑部執行!”

“公主您剛才不是說……”劉東愣了當場,不能置信地喃喃問著。

“三千兩是嗎?本宮記得,不過是在你死后,本宮會叫人燒給你,好讓你在地府享用。”她帶著優雅從容的笑溫和地說著,仿佛只是在談論些許無關緊要的問題。

流光一轉,目光停在彎月的身上:“至于你……念在服侍本宮數年,無功也有勞的份上,就免你一死,打掉腹中的孽種后趕出宮去。”

隨月等侍女心中陡地一震,生出悲哀之意,卻不敢在面上泄了半分,更不敢為之求情,主子說話做事看似溫和,實則凌厲無情。

拂曉沒有理會劉東和彎月的哀求,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們遠去,形狀姣美的唇畔掛著若有似無的笑,不過這一次笑中帶著幾分嘲弄。

所謂有情有義,所謂至死不渝,不過是一個彌天的謊言罷了,金錢、名利、權勢、美人,隨便哪一樣都可以讓它變質,可笑偏是有那么多愚人上當受騙。

情義――價幾許?

勤政殿

“父皇,您尋我?”婀娜的身影拖著曳地的長裙踏過一塊塊金磚,走向坐正上方那位年過花甲卻依舊威武的老人,他正是一手建立起這個龐大王朝的皇帝――朱元璋。

“是拂曉啊,來,到父皇身邊來。”朱元璋花白的胡子動了動,沖淡了臉上貫有的嚴肅浮起幾許溫情。

朱拂曉乖巧地應了聲拾階而上,她并沒有無視父皇身邊那個珠環翠繞的女人,一上來便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拂曉見過父皇,見過寧妃娘娘。”

“免禮起身。”朱元璋和譪地拉起諸多女兒中最得他心的那個,睿智的目光閃動的是令人難解的光芒。

拂曉看到了卻不敢去揣測,直起身,流水似的目光在看到寧妃胸前那一串顆顆渾圓如拇指大小的項鏈時有片刻的停佇。

“公主來得挺快的,剛剛還在和皇上說起你呢。”三旬有余的寧妃早已過了青春韶華,卻能得天獨厚,容顏保持如少女般嫵媚動人,難怪至今盛寵不衰。

“是何事?”好奇爬上她含笑的唇角,雙手自然而然的在朱元璋肩上輕重適宜的按著,這手跟已退休御醫學來的按摩技巧令朱元璋舒服地瞇了眼,除了拂曉宮中再沒有一個人有如此技藝。

“你若出嫁了,就沒人給父皇按肩了。”他似乎有些不舍。

偌大的勤政殿內響起歡澈動人的笑聲:“拂曉一輩子都不嫁,永遠留在宮中陪父皇不就行了!”

嬌憨天真的話語引得朱元璋哈哈大笑,寧妃更是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止了笑道:“十公主可真愛說笑,女大當嫁男大當婚,哪有留在家中不嫁的理兒,平民百姓尚且如此,何況帝王之家!”

朱元璋點頭扯下拂曉的手合在掌中輕笑道:“不錯,父皇剛才與寧妃就在說這事兒,你是朕心愛的女兒,你的婚事朕自然記在心頭,二八年華,是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盯著被他說的有些羞澀的拂曉續道:“聽說今兒個各王孫公子呈送的禮物中,你獨獨選中了安南三王子的?”

“是,三王子送的紅珊瑚樹很別致。”她小心地答著,心中隱隱有所察覺,面上卻依舊是茫然無知之色。

“數年來,他呈送的禮物是你選中次數最多的,看來他與你心意最是相近,不如就選他如何?”朱元璋牢牢盯著拂曉,雖依舊在笑,目光卻逐漸銳利起來:“還是你自己有中意的人選?”他甚至沒有問拂曉愿不愿意嫁。

天真動人的笑容在一個微不可查的停滯后,笑得更動人心魄,融合了少女的嬌羞與矜持,她絞著衣角扭怩地小聲道:“一切但憑父皇作主。”

“好!”朱元璋撫掌而起,看那神色十分高興:“果然是朕的好女兒,朕這就招安南使臣進見定下婚約,至于婚期……”

拂曉見狀拉了朱元璋的大手撒嬌道:“父皇,安南王子雖好,但是女兒還想多陪父皇兩年,離了京再回來可就難了,不如婚期定得晚些?”

“公主年紀也不小了,應當早些完婚才是,安南王子才德兼備,多少名門千金擠破了頭都想嫁給他,公主還有什么不放心?”寧妃把玩著胸前的項鏈慢悠悠地說著。

朱拂曉有些不悅地嘟了嘴,神色委屈卻沒有說話,只垂首盯著自己鞋尖那對振翅欲飛的蝴蝶落淚。

一只帶著歲月痕跡的大手撫去她凈白臉頰上令人心疼的淚痕:“舍不得離開京城嗎?”溫和的聲音帶著幾分心疼。

“拂曉舍不得父皇與母妃……還有四哥!”泫然欲泣的小臉,還有拼命想忍住哭泣的聲音是那么的惹人憐愛,看得寧妃一陣氣結,只是……她從來就不是擁有決定權的那一個,權力掌握在另一個人手中!

大手一遍一遍地撫著她順滑如絲的頭發,終于……一聲嘆息如愿在耳邊響起:“父皇一樣舍不得啊,既是如此,那就再多留兩年吧,十八出嫁,也不算晚。”

“多謝父皇!”破涕為笑的朱拂曉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要求:“父皇,兒臣在宮中呆了十六年,自懂事起便沒怎么見過四哥,能否在遠嫁之前,讓兒臣去四哥蕃地住一段時間,與四哥多處處,往后怕是再無這個機會了。”

“北平?”朱元璋擰眉瞥了小心翼翼的拂曉一眼,未等他決斷,寧妃已率先道:“皇上,公主是千金之軀豈能隨意外出,何況是去這么遠的地方,萬一出些什么事,要如何向安南王子交待?”

朱元璋手一頓,不悅地掃了寧妃一眼:“我大明天朝公主下嫁安南小國已屬莫大的榮耀,還要何交待?”

寧妃惶恐,伏首請罪:“臣妾失言,臣妾只是擔心公主安危!”

朱元璋不說話,微涼的目光停佇在拂曉小心期待的臉上良久,“真的想去嗎?”聲音是溫和的,好像平常人家慈父對兒女的問話。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對不起,兒臣讓父皇為難了,兒臣哪都不去就在宮中陪父皇。”拂曉咬著小巧的紅唇,似乎快要哭出來了,從殿門照進來的陽光側照在那雙含淚的明眸上,為其籠上一抹濃重的悲傷。

長久的沉寂過后,停在發上的大手順勢而下掠過發梢:“既是想去那便去吧,朕派一隊人送你,簡裝而出,不要太招搖了。”

難言的驚喜在她眼中迸發,無視于僵直的寧妃,喜孜孜地謝了恩,隨即那雙猶帶著水光的眼珠兒一轉俏聲道:“父皇,兒臣此番定親怎么著也是喜事一樁,父皇是不是應該有所賞賜?”

朱元璋被說的一笑,刮了一下嫩白的臉頰:“剛才還一副哭鼻子樣呢,現在倒討起賞來了,真是不害臊!”話雖如此,還是賞了一塊隨身攜帶水頭極好的翡翠。

笑意,在眼底不著痕跡地流過,似東逝之水……

她知道該如何去揣摩那顆高高在上的心;

她知道該如何在他面前扮演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

她知道該如何在適當的時機說出適當的話;

所以,她可以在眾多公主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得圣意的那一個!

所以,她可以在宮中擁有無人敢犯的地位!

所以,……

高興之余,朱拂曉眼波又轉到了寧妃身上,聲音啼轉如黃鶯:“父皇,寧妃也是兒臣的長輩,能否也讓兒臣討個彩頭?”神色天真之余又帶著幾分嬌憨。

厭惡在眼底一閃而過,笑靨如花的寧妃與朱元璋對視了一眼:“皇上你瞧,公主那張小嘴可真會說話,宮中上下誰不知十公主最得皇上喜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是要天上月亮皇上也會想盡辦法給弄下來,臣妾身邊那些家當,公主又哪瞧得上眼。”

“哈哈!”朱元璋撫須大笑:“愛妃這話聽著怎么像在吃拂曉的醋?愛妃與碽妃是同一年進的宮,又向來交好,而今拂曉定親,你這做姨母的不送似乎不太合適吧?”

寧妃攥緊了手中的絹帕,面上卻是佯裝起來的不悅,一眼便能看破:“瞧皇上說的,好像臣妾小氣不舍得似的,那不是怕十公主看不上眼嘛!既然皇上都開口了,那臣妾也不怕寒磣,只要是公主喜歡的,盡管拿去便是。”

朱拂曉歪頭一笑,聲音清脆圓潤:“不必麻煩,就寧妃項上這串珠鏈即可,我瞧著挺中意的。”

寧妃俏臉一白心中惱恨不已,自己好不容易將珠鏈弄到手,帶了才沒幾日,她就一開口就指定要這串珠鏈,哼,必是因為看出了此物的來歷,所以存心與她做對。正待要拒絕,猛然記起皇帝還在旁邊,只得忍下心中怒意,強撐著笑臉道:“公主既喜歡拿去便是!”

“多謝寧妃。”朱拂曉接過那串璀璨奪目的珠鏈盈盈拜謝,垂下的眼瞼掩住的是那一抹對寧妃來說無比礙眼的笑容。

所以,她可以得到任何想要得到的東西!

因為懂得,所以利用。

閑語過后,朱拂曉拜別朱元璋走出勤政殿,站在殿門外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大片盛放的梨花,潔白如雪,風拂花飛,何時開的?昨日明明還是花苞啊!

當如詩中所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春從人意,指的不就是這樣嗎?

朱拂曉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疲憊在那張精致絕美的臉上一閃而逝,她需要這樣微微的寒意來保持頭腦的清醒。揮手攆退候在外面的車駕,舉步往梨花盛開的地方走去,隨月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朱拂曉甚至沒有回頭看同樣走出勤政殿的寧妃一眼,自然也沒看到寧妃惱怒扭曲的臉龐以及拂袖離去前那一句細如蚊吟卻咬牙切齒的話:“死丫頭,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你以為有皇上罩著本宮就奈何不了你?哼!咱們走著瞧!”

一踏入明昧殿,目之所及盡皆是飄零落下的梨花,揚揚灑灑凈白如雪,婉轉落下的痕跡猶如世事運行的軌跡,變幻莫測。

朱拂曉踏過一地的梨花行來,兩側不斷有侍從跪下行禮,請安之聲不絕于耳。

穿過殿宇,只見滿院梨花,成團成片,茂密繁盛,開得極其動人,既有冰綃似的冷傲又有暖云般的和熙。

梨花樹下一個衣著素樸的婦人正彎腰仔細地在每一顆樹根上澆水,隨風拂落的梨花不斷落在她的發上、背上,寧靜致遠,與那滿院梨花融而合一。

“母妃。”

婦人循聲抬起頭,只一眼便帶上了深深的笑意:“今兒個怎么過來了?”

朱拂曉柔軟的嘴角總是噙著各式各樣的笑,但從未有此刻那么真實。她上前接過婦人手中的水壺遞予一旁的侍從:“這些事情交由下人做就行了,母妃何必自己辛勞?”

“整日閑著也是無聊,還不若尋些事做做。”婦人柔柔地說道,目光溫和慈詳,如天底下許許多多的母親一般,完全尋不見宮中多年磨礪所帶來的鋒芒。

并肩走在一起,會發現朱拂曉五官與婦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朱拂曉的更精致動人,只一眼便能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拂盡落花看婦人坐下后,朱拂曉似無奈地道:“每回來總見母妃這身打扮,一些也不見帝妃氣派。”

婦人笑笑未語,于她來說這些又有什么要緊,只要她重視的人過得好便足夠了。

朱拂曉也知婦人心思,所以也不多說,只是從袖中取出剛才從寧妃處要來的珠鏈珍而重之的掛在婦人的項上。

婦人訝異地盯著那串再熟悉不過的珠鏈:“它……怎么會在你那里?”

“我從寧妃那里要來的。”一語帶過殿中發生的事,瞥見婦人摩挲珠鏈時流露出來的珍視之色,朱拂曉不由得問道:“母妃向來珍視父皇所送的東西,何況這是父皇送您的定情信物,何以要給寧妃?”

婦人將目光從珠鏈上移開,淡淡地道:“寧妃看中這串珠鏈已久,為此來過明昧殿數次,我怕她糾纏所以便給了,其實……再好的東西也只是身外之物罷了。”

朱拂曉長嘆一口氣,環住婦人的肩膀,在她耳邊輕呢地說著:“母妃,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無欲無求,寧妃這種人不知好歹,您的退步絕對不會換來她的感激,只會步步緊逼,直至將您逼入絕地,只因……宮中例來如是!”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卻沒有遺傳母親的性格。

婦人輕拍女兒后背,寧靜的目光望向深遠處的天空:“母妃明白,所以母妃從不說你。”

朱拂曉沒有再勸,因為答案早已在她心中,她……只是擔心母妃往后的日子,現在她還能護著,可一旦她遠嫁……

“母妃,今天父皇給兒臣定了親。”有些話遲早是要說出口的,盡管她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一直拍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許久才落下,婦人的聲音帶上了些許顫色:“許給了哪家王孫公子?”

“是安南國的三王子。”她閉起了眼,直至這一刻她才流露出隱藏在心底的不安,但也只片刻而已,當婦人將她推開時,她已經再度掛上了永遠的微笑。

“安南……要嫁去那么遠的地方嗎?”婦人喃喃地問著,臉上掛著深深的不舍與苦澀:“不去那么遠不行嗎?朝中世家子弟、青年才俊那么多,再不濟嫁去北方也行,為何一定要去和親?”

是啊,遠嫁安南,其實不就是和親嗎?一場淪為政治手段的婚姻啊!

“你父皇不是最疼你了嗎?他怎么舍得你嫁那么遠?!不行,我得去找皇上說說。”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主動說要去找朱元璋,以往不論如何遭人作踐,她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拂曉含笑拭去婦人臉上不自覺落下的淚痕,纖長的小手如楊柳般柔軟:“母妃在說什么呢,這可是兒臣自己中意的,難道母妃還要破壞兒臣的幸福不成?”

婦人被她說的一愣,不解她是何意,拂曉接過侍從奉上來的茶親手遞予婦人:“嫁給三王子有何不好,聽說安南國王有意將王位傳給三王子,三王子若能登基,那兒臣不就是一國之后了嗎?”

“話是如此,但是你喜歡嗎?你只見過他幾面而已?”婦人的話令拂曉的笑容出現一絲破綻,但很快又被更多的笑容蓋過去了:“母妃在嫁給父皇之前還連一面都沒見過呢?結果不也喜歡上了嘛!所以啊,感情的話誰也說不準,說不定下一刻便傾心了!”

“你個小丫頭竟敢拿母妃開玩笑,真是越大越沒規矩。”婦人被她說的臉皮子一紅,笑點了她的鼻頭啐語。不過教她這么一逗,苦悶之意倒是驅散了不少,心漸漸放回了原位,既是女兒自己選的應不會有錯,這個女兒從來都沒錯過,也從未讓自己操過心。

“選了日子嗎?”想歸想,陪在身邊十幾年的女兒即將遠嫁還是有些不舍的,她一遍遍地撫著女兒白皙的臉頰,目光流連不已。

拂曉很享受婦人溫柔地對待,閉上眼將臉貼得更緊:“還有兩年才嫁,父皇已經應允兒臣去四哥那里暫住。”

婦人點點頭:“也好,棣兒二十一歲就去了北平就蕃,那時你才六歲,此后你們倆兄妹一年也難得見一次面,現在有機會是該多處處。”

拂曉赧然一笑,發絲在鬢邊隨流蘇一并輕舞:“相較而言,兒臣更放心不下母妃……”纖長嬌媚的眉眼第一次浮現擔憂之色。

“母妃不會有事的。”她安慰著女兒,看女兒不相信又加重語氣道:“就算是為了你和棣兒母妃也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擁有這一對出色的兒女是她這一生最大的驕傲,人生至此,婦復何求!

拂曉依然不放心,但她知道這已是母妃所能給出的最大承諾了,她盯著婦人,鄭重地說道:“兒臣希望母妃一直都記得自己是碽妃,是燕王朱棣與清平公主朱拂曉的生母!”

盯著神情凝重的女兒,婦人,不,碽妃鄭重地點下了頭:“是!母妃會記住。”她幫不了兒女,但至少不要成為兒女的負擔。

離開明昧殿時已是夜幕四合,漆黑的天空難見星光,反是頰邊雙珥于黑夜之中煜煜垂暉。

一路上朱拂曉都不曾說過話,只徐徐地走著,除了裙裾在地上曳過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傳來的幾聲蛙叫,一切都安靜的很。

隨行在側的隨月恍忽中聽到一聲輕嘆,是公主嗎?帶著幾分疑慮與好奇偷偷抬眼打量走在前面的朱拂曉,從后側望去只見其正閑閑地撥著頰邊的耳珥,眉眼盈盈含笑,哪有半分嘆息的樣子。

隨月釋然之余又暗笑自己多心,像公主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又有何事值得她惆悵嘆息。

浮生如斯,應當……是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