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十一章 天問 (二)

如果南方那些貪官能將搜刮來的去投資工廠和礦山,并停止繼續貪贓枉法。他們的財富積累過程并不比北方那些奴隸販子和血汗工廠主骯臟多少。如果朱允文能看清楚眼前的局勢,也許他將成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偉大帝王。

可惜,他們都不會那樣做。曹振想給允文一個機會,一個遵守承諾的機會,和姑蘇朱二一樣,他對建文皇帝多少還念著些舊情。但在發出敦促朱允文盡快制憲那封信的同時,曹振對朱允文的政治眼光沒有報任何期望。

正如武安國所言,允文自幼受的教育和朝廷那幫“菁英”們崇昌的是權謀,而新政發展需要大家遵守的是契約。“所謂權謀,無非是威壓和欺詐兩種手段,對于政敵,要么用強勢將其壓服,使其不敢反抗。要么利用手中的力量將其連精神帶肉體徹底抹去。而對于大眾,則能騙就騙,騙一時算一時,甚至采用無中生有等手段來編造謊言。”人老成精的武安國這樣總結自己對權謀和契約的理解,“其實權謀的精髓就是別把別人當人,也別拿自己當人,做到這一點,則可成權謀大家”。

曹振不知道武安國說的是不是氣話,反正武安國現在說什么話都是笑咪咪的,讓人看不出來他是生氣還是早已看出了曹振的好心不會得到好報。“至于契約,汝玉那孩子解釋得比我清楚,契約把人與人之間與生俱來的天分和財富上的不平等,用道德上和法律上地平等取而代之;從而讓在最初狀態不平等的個人,在社會規范和法律權利上擁有完全的平等。”

王汝玉是王浩的兒子,就是第一次北伐期間在市井中傾力為震北軍造勢那個小童生。曹振眼前閃過一個清秀的身影,如果把朱標統治的南方和朱棣統治的北方在年青一代的才華與能力方面做一個對比的話,曹振知道南北戰爭沒開始之前,南方已經徹底的輸了。黃子澄設計殺死了一個伯文淵。卻引發了千百個年青人的覺醒。伯文淵不敢說的話,沒想到的東西,他們全想到了,并且從各個角度上充實著伯文淵的平等理論。在這樣一群生力軍面前,死抱等級和天命的朝廷,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武兄,難道咱們真拿這個亂局沒辦法么”?靖海公曹振焦急的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走到窗臺前,拉開窗子。泉州城的春色熱鬧非凡,帶著花香的清風和街頭馬車快速行駛的喧鬧聲一起撲面而來。

“也許我們現在只能等,等一個契機。”武安國走到曹振身后,望著遠處街頭的喧鬧人群,笑著回答。泉州城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往日的繁榮,頭上沒有貪官污吏壓榨的百姓釋放了最大的能量。以武安國為首領的東南三省爵士會成立后,對一些苛捐雜稅都進行了精簡,并取締地各級官府自行制訂收稅和設卡的權力。受到鼓勵的小商人們又開始活躍起來,利用貸來或湊來的資金往來販貨,積累著財產和生活的希望。

武安國知道朱允文為什么拖延,也知道他在等什么。在這個朝代滾打了近三十年,在不同的野心家和陰謀家的眼皮下掙扎求存,一點一點播種著自己的理想,一點一點護著理想生根,長大。人生經歷使武安國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冷靜,洞悉人情冷暖后的冷靜。這些天,在曹振寫信敦促朱允文盡快兌現承諾的同時,武安國也在兌現著自己當年的承諾。與曹振不同,武安國非但對建文皇帝的政治眼光不報任何希望,甚至對自己的朋友兼學生朱棣的政治智慧也沒報任何希望。經歷過的歷史中,共同患難的君臣為了一點嫌隙自相殘殺的例子太多了,他不得不保持清醒。經過慎重謀劃,一伙人悄悄地被他派了出去,奔向北平、大同、臨洮、長沙。如果眼前這個分裂局面是因為武安國而起的話,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矛盾解決的希望。他不相信,這個時代的英國人沒有受任何外界因素影響,經歷了類似的戰爭后可以走向立憲,而偏偏中國有了這么強大的工業化基礎卻非要在圣人,明君,貪官,昏主的循環中永遠畫圈。

朱允文的確不是在無目的的拖延時間,他在等,等燕王朱棣犯錯誤的機會。現在曹振不敢輕易對他用兵,建文皇帝對父親當年的幾個老臣看得很準。如果曹振帶領水師北上,首先死在水師炮火下的將是曹振當年的伙伴,方明謙、楊振羽等人。況且曹振的水師即使沖入了京城,也無法號令諸侯。朱允文敢保證,自己頭天從皇位上被曹振拉下來,第二天就會有人起兵討逆,通過對曹振的武力打擊取得占有皇位的合法性。只有坐到了龍椅上,才知道這個位置的誘惑有多大。朱允文不會將手中的權力就這樣輕易的交出去,卓敬那個大力反貪,放棄大部分皇權與民,然后做永世帝王的主意,他只打算聽一半。剩下朱棣絕對不會滿意權力被強行分割,來自朝庭方面的威脅一旦解除,他與布政使郭璞之間的沖突就在所難免。到那時,朝廷就可以讓全國百姓看清楚所謂平等和分權的真相,再次興兵北伐平叛。

“身為人君,出口成憲。陛下當日不肯與燕王一決死戰,今日又不肯踐約,恐怕將來難塞天下悠悠之口”。御書房,侍講博士方孝儒苦口婆心地勸諫。這話他已經說過多次了,每一次都惹得皇帝一臉不快。在方孝儒眼里,作為皇帝不講信譽,就無法給群臣做出表率。而作為臣子的,就可以欺上瞞下,將各項政令和百姓福祉糊弄了事。這些都是昏君的所為,建文皇帝不該這樣做。正確的選擇有兩個,要么與北方一戰,縱使敗了,身死社稷亦能留下千秋美名,要么就實現自己的諾言立憲分權,這樣不聲不響地拖著,非但無濟于事,反而讓天下人恥笑。

建文皇帝搖搖頭,沒有搭理滿臉愁容的方孝儒。奉朝廷號令的地區只剩下京師和四個行省。需要披閱地奏折可比原來少多了。輕閑下來地允文猛然明白,像方孝儒這樣的諍臣,留在內閣里只能用來裝點門面。如果不是看中他在儒林中的號召力,在解除周崇文等人職務時,建文皇帝就將方孝儒一同罷免了,省得天天看他這幅學究嘴臉。

“陛下,臣,臣請陛下三思”。方孝儒躬身施禮,不達到目的誓不甘休。

“好了,希古。難道你冒著雨進宮,就為地是和朕說這些話的嗎”?朱允文不耐煩地打斷了方孝儒的進言。希古是方孝儒的表字。作為弟子,建文皇帝這么稱呼老師的名字,聽親切,卻有失君臣之禮。

“臣,臣請陛下即日招集各方諸侯入京立憲,不要再拖延”。

“希古,你不懂……”,建文皇帝推開面前奏折站了起來,走到了發了黑的如畫江山圖上。立憲,立憲后他如何向祖宗交待。像方孝儒這種有名望的學究,立憲后還可以號召一批信徒在爵士會,也就是北平提出的護民院中呼風喚雨,而作為帝王,他將除了一個頭銜外,一無所有。

如畫江山,西邊的藍玉已經吞并了吐魯番和韃靼土默特(今新疆一部和青海),馬上大明西涼自治州就要以恩人的姿態囊括吐魯番、土默特、亦力巴里和葉爾去羌(今南疆),成為第二個北方六省。西邊的蜀王得到云南沐家和當地士紳的支持,派兵進駐了朵甘宣慰司。云南的沐家吞并了烏司藏(西藏),眼下大軍正在恒河流域縱橫。立國以來,大明朝的疆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大,就這樣放棄對它的控制,難道不可惜么?

御書房的氣氛有些異常,方孝儒先是聽見皇帝叫自己地號,接下來又見朱允文對著地圖沉默不語,擔心的叫了一聲:“皇上……”!作為皇帝的老師,看到年青的皇帝這樣為難,他心里也很愧疚。

“老師,你回去吧,雨大,路上小心”!朱允文撫摩著如畫江山,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哽咽。

“皇上”!帝師方孝儒又叫一聲,語氣中充滿感動。剛想安慰弟子幾句,又聽到皇帝說道:“回去吧,朕不能立憲。否則將來無法去見父皇與太祖。你不要逼朕。如果局勢最終無法控制,天要亡我,朕保證聽從你的,以死護社稷,絕不再退縮”!

“喀嚓”!一道閃電伴著雷聲劈下,將君臣的對話湮沒在雷雨聲內。玻璃窗內,人影晃動,侍講博士方孝儒仿佛說了些什么,然后跪到了地上。建文皇帝走了過來,雙手將他攙起,兩個人淚眼相對,身側是那幅如畫江山。

肆虐的暴雨,打得落花滿地。寬闊的京師街道上,此時已經不見一個人影。臨街的店鋪戶戶關門,顯得市面更加蕭條。這種暴雨天,店鋪開張也賺不到幾個錢。朝廷控制地區和北方六省還在繼續對峙,北方的貨運不過來,兩江的貨物運不出去。皇上沒錢了,可以抄大臣的家,平頭百姓抄誰去?生意沒法做了,稅卻還是照樣要交。否則那些收稅的官吏們發起瘋來,肯定折騰你個傾家蕩產。

“熬吧,快變天了”。緊閉的屋子中有人嘆息。

“熬吧,該變天了”,風雨后有人在禱告。

一乘馬車穿過雨幕,停在了戶部尚書卓敬府門口。下車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未經門房通報就走了進去,看來是戶部尚書卓敬府上的常客。

“東里兄,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戶部尚書卓敬正在捧著一份報紙解悶,聽到仆人匯報,倒拖著鞋子迎到屋檐下。

“這種天氣,自然是上下風”。翰林院編修楊士奇打了個哈哈,收起雨傘走上臺階。

“書房坐,書房坐”,戶部尚書卓敬引著楊士奇穿過回廊。來到二人平時談詩論詞的地點。吩咐仆人準備了香茶,與摯友對坐品味。

大雨天,楊士奇不是來找自己品茶的,這一點卓敬很明白。對方不說。他也不問,抱著一杯碧螺靜看世間風雨,仿佛風雨中有無盡地景色可供玩味。

“好大的雨”!翰林院編修楊士奇望著窗外說道。

“是啊,好大”。卓敬有一句沒一句的答應著,炯炯有神雙目從雨中收回來對正楊士奇,仿佛要把他給看透。

楊士奇被好朋友看得有些不自在,避開卓敬的目光,一邊低頭品茶,一邊說道:“先帝云,國家養士二十年,只得一卓敬。我想請問卓兄一句。兄臺可知風雨何時來,何時止。”

“該來時來,該止時自然就卡了。這是天下大勢,豈是人力能強行扭轉的”。卓敬吹了口茶葉,淡淡地答道。

“可知何處可避”。楊士奇說話地聲音給人感覺就像在參禪,伴著一縷縷茶香和漫天風雨。

“我看兄臺不是想避雨,而是想找一股好風,借力直上青云吧”!卓敬臉色突然綻放出一抹笑意,目光直透楊士奇心底。

楊士奇被他看得大吃一驚,手微抖,晃了兩次才穩住心神,苦笑著分辨道:“卓兄何必拿小弟開玩笑,我輩寒窗苦讀數十載,難道就非得困死在這孤城當中么。朝廷出爾反爾,北軍大兵壓境,東南三省虎視眈眈,那靖海公當年一戰滅高麗,再戰平日本。江邊上幾座小小的炮臺,難道卓兄以為真能擋住震北軍和水師合力一擊么”?

“擋不住”,卓敬搖搖頭,對楊士奇的分析表示贊同。“楊兄胸懷濟世安民之心,也的確不該與這孤城俱殉。可楊兄萬里投奔地,就一定是條真龍么。一旦他不是,恐怕楊兄沒第二次機會再做選擇了吧”。

“卓兄救我”,楊士奇見心事全部被人猜中,一揖到地。此時他對卓敬的才能心服口服。身家性命要緊,顧不得什么面子。“我聽人說北邊那主是天命所歸,頭上有云氣。才起了投奔之意。如果他非真命天子,卓兄可否明示我此行該向何方”?

“老實在家呆著,哪也不去”,卓敬抓起桌子上的報紙抖了抖,毫不猶豫地說。

“可是”?

“可是什么,怕錯過從龍的好機會是不是”?卓敬將手中的禁報《北平春秋抖得嘩嘩直響,他了解楊士奇為人,所以也不避諱對方自己藏有禁報。“我且問你,北邊那位你口中的真命天子能有今天,憑得是誰”?

“當然是六省布政使郭老大人,不,還有定遼公武大人。應該武大人的作用還大些,如果沒有武公當年打下的基礎,恐怕的六省叛亂早就被朝廷平了”。

“那我再問你,現在武大人在哪,郭大人又在哪”?

“武公在東南坐鎮,郭大人在北六省”,答案從楊士奇嘴里脫口而出,他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驚訝地問道:“武大人沒回北方,打敗帖木兒后就在東南三省做了什么爵士會地會長!難道,難道他不愿意幫燕王登基不成”?

卓敬搖搖頭,低聲又問:“我沒追隨過武公,但當年武公修路時,聽說楊兄曾在他的身邊呆過一段時間,不知在楊兄眼里,武公這人怎樣”?

“真英雄也,頭腦清楚,心胸開闊。楊某閱人無數,放眼天下稱英雄者,恐怕無一人有此氣度”,提起當年跟在武安國身邊修路地事,翰林院編修楊士奇登時眉飛色舞。狠狠將武安國夸了幾句,壓低聲音說道:“不瞞兄弟你,如果武公有爭奪天下之意,我寧拋棄身家性命不要,也去投他。且不說成敗如何,他的作為,無論誰來寫史書,那都是流芳百世的一筆”。

“如此說來,楊兄口中的天命,可能純屬扯淡,可問題就在這里”,卓敬搖搖頭,嘆息著說道。“武公沒回北方,也不可能支持朝廷,他又沒自立的心思,所以我才勸楊兄先不要急著動。依照我的分析,武公此舉是為了告訴眾人,他支持的是郭大人提出的平等基礎上的制憲與分權,而不是誰來當這個皇帝。如果想當皇帝那個人不制憲,恐怕將來第一個起來反對他的就是武公。到那時,楊兄,你可得想好了,自己到底幫誰”?

“我不敢跟武公做對,縱使有勝算,我也不敢”!楊士奇說得斬釘截鐵。

“我也不敢,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武公人在水里面,我輩難道還敢站在舟子中么”?卓敬對著漫天風雨,嘆息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