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五章 封劍歸隱

過了半晌,不再有客人進觀,華山門人見吉時已到,便取出丈許長的鞭炮,在觀門口劈劈啪啪地放了起來。看來玉清觀雖是武林門派,但遇上了這些婚喪喜慶,卻也不能免去這些繁文縟節。

典禮正式開始,寧不凡身為主人,自須說上幾句話,他滿面堆笑,緩步走下場中,抱拳道:“諸位高賢在上,不凡退隱江湖,說來本是小事一樁,怎好驚動各位高人大駕?只是人生渺渺,難得相逢,請各位典禮后稍留尊步,敝派備有水酒款待,請大家隨意用些,千萬別客氣。”

一名弟子搶上前來,叫道:“和尚道士吃素的,請到太極廳;吃葷的,請到兩儀廳。晚間若要住房,請找本門弟子登錄大名。”說著冒出一名男子,手持筆墨名冊,便在人群中四處穿梭,等著抄錄名單。

眾人皺起了眉頭,心想:“這玉清觀怎地像間客店飯館一樣?寧不凡真是‘武功天下第一’么?”眾人先前見寧不凡外貌猥瑣,本已暗暗搖頭,此刻又聽他啰里啰唆,舉止全無高手風范,更感失望。

搖頭嘆息中,內廳緩緩走上三名弟子,手上各自托著只銅盤。眾人心下一奇:“這又是什么古怪東西了?”凝目望去,只見第一只銅盤里放著幾本經書,這幾本書古舊不堪,多半是華山的武功精要,看來是掌門人的信物。眾人心下了然,寧不凡今日非但要封劍歸隱,更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把掌門之位一并傳出。

第二只銅盤里放了一柄長劍,那劍鞘滿是銅綠,劍柄更用麻布緊緊包裹,看來破爛無比,似連西瓜也難以切開,眾人乍見之下,不禁皺起了眉頭,幾名后起之秀更是暗自好笑,都不知武林公推為“天下第一”的絕代高手,怎能使得這般破爛家生?

第三只銅盤里更是奇怪,里頭只擺著一段破舊白綾,上頭還有點點血跡,卻不知是做何之用的,幾名心念邪惡之人登時想到歪處,以為這破布是哪家閨女的貼身物事,卻拿來此處招攬炫耀。一時交頭接耳,各自出言譏笑。

寧不凡見眾人面帶輕蔑,卻也不以為意,他緩緩說道:“不凡自出武林以來,已歷二十余年,多蒙各方師友提攜,使敝人敝派得以立足江湖,念及諸位高義,不凡感激不盡。”說著做了個四方揖,又道:“只是念及武林兇殺難免,江湖道路更是艱辛險惡,不凡厭倦了刀頭舔血的日子,便起了引退之意,希望眾位高賢得以成全。”

眾賓客看他面有倦容,神態謙卑,心中都想:“這寧不凡如此庸懦,還是早些引退的好,否則真要遇了絕頂高手上山廝殺,他要如何經受風波?”典禮開始,昆侖門下都在蠢蠢欲動,只等著大鬧華山,卓凌昭向他們使個眼色,要他們稍安勿躁。其余各門各派也是暗號眼色滿場飛,自是在伺機挑戰。

寧不凡見東西預備了,便微微一笑,道:“眼前吉時已屆,在下便請諸位嘉賓好友一同見證,寧某自此退隱武林,不再提刀論劍。”說著伸手一揮,第一名弟子便托著圓盤,走到寧不凡身前。

寧不凡從銅盤里拿起經書,隨手翻了一翻,微笑道:“這幾本書是我派的武學奧秘,向來是華山的鎮派之寶,今日我退出江湖,自當傳出掌門之位,還請新任掌門將這幾本經書好生保管,日后永傳萬世,保我華山威名于不墜。”眾人心下一凜,果然這寧不凡有意傳出掌門之位,只是這位子何等要緊,卻不知他要傳給什么人了。

寧不凡眼望門下,神情忽地變得嚴肅,只聽他沉聲道:“華山玉清觀第十代弟子蘇穎超,跪下接命。”

一聲清亮的答應響起,人群中走出一名少年,這孩子容貌俊秀,約莫十五六歲,正是先前在山道上見過的蘇穎超。

眼見寧不凡有意傳位給一名少年,眾賓客無不大為訝異,這蘇穎超幼小稚嫩,倘使真要繼任華山掌門,卻不知華山一派日后如何行走江湖?與人爭鋒?不少人以為寧不凡有意說笑,但看師徒二人正經八百的模樣,卻又不似作假。眾人暗自揣測,都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滿場賓客的一片訝異中,蘇穎超已然下拜跪倒,垂首道:“弟子蘇穎超,跪接掌門法旨。”一師一徒神情莊嚴,毫無玩笑之意。那蘇穎超跪在地下,更是一動不動。

寧不凡嘆了口氣,他望著愛徒稚幼的臉龐,臉上似有一絲不忍,但這神色一閃而逝。他深深吸了口氣,上前一步,凜然道:“余秉天隱道人遺命,特傳掌門大位于弟子蘇穎超,盼你日后發揚門戶,行俠仗義,以天下為己任。蘇穎超,你可能做到?”

蘇穎超叩首在地,奮然道:“弟子雖不才,亦不忘師尊今日教誨。”

眾人嘩然聲中,華山掌門之位已給一名少年接去,但門下弟子卻無一人反對,更無絲毫不滿之色,想來事前早已得知此事。

寧不凡聽弟子回話鏗鏘有力,便自一笑,道:“江湖險惡,盼你帶領同門,以度亂世。”說著將經書遞給蘇穎超,道:“此乃本山絕學三達劍,盼你日后詳加習練,定有所成。”

蘇穎超跪地接過,跟著叩首九次,這才緩緩站起。

蘇穎超行禮已畢,說來已算是武林八大門派的掌門,足與少林靈智方丈、武當元清道長、昆侖劍神卓凌昭、九華山青衣秀士等掌門平起平坐。旁觀賓客想起日后要稱這位少年一聲掌門,忍不住有些為難,一時神態尷尬,良久過后,居然仍無一人上前道賀。

寧不凡望向門中長老,沉聲道:“趙長老何在?”

一名白發老人快步行出,大聲道:“趙五在此!”這長老正是當年的趙五,光陰催人老,二十年過去了,這人雖還是一派嚴厲模樣,但當年的滿頭青絲,如今早已轉為如雪白發。

寧不凡望著趙老五,神色鄭重,道:“本山蘇掌門年幼,還望趙長老克盡職守,言所當言,日后多加扶持。可能做到?”言中之意,卻是任命趙五為顧命大老,蘇穎超日后便遇上了麻煩,也有這位長老出面解圍。

只聽趙五大聲道:“掌門放心!趙五便算性命不在,也會護持新任掌門,掌門自管安心退隱吧!”

一旁肥秤怪、算盤怪也都大叫:“掌門放心!咱們竭心盡力,也要保住華山威名!”

耳聽門人如此說話,寧不凡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笑容,他向廳上賓客逐一拱手,道:“新任掌門年幼,還請諸位高賢多多提攜照顧,不凡感念深恩,永銘五內。”

幾名老江湖見華山滿門老的老,小的小,少了寧不凡以后,全無像樣高手,只看得暗暗搖頭,心道:“看華山這個德行,今后定是一蹶不振,再也不能與少林武當爭雄了。”賓客中另有心機深沉之輩,見寧不凡行徑太怪,便暗暗猜想:“看寧不凡裝模作樣,八成是退而不隱,想在幕后指揮,這才找了個小鬼出來主事。”

眾人胡思亂想間,寧不凡卻已伸手出去,從第二只銅盤取過長劍,道:“此劍名喚‘勇石’,自我正式習劍以來,三十年從不離身。今日寧不凡特此封印,使其永不出鞘。”

長劍封印,便如蓋棺入冢。寧不凡輕撫長劍,平庸的臉上現出了一陣傷感,華山門下更是神情悲涼,就連華山雙怪這等狂妄滑稽的人物,也都在暗自垂淚。山上舉行大典,本該喜氣洋洋,可寧不凡一旦引退,華山日后少了這位高手主持門戶,定會失色不少,也難怪這些門人弟子臉色這般愁苦了。

只見寧不凡眼光向地,似在回想往事,識得他的賓客無不心有所感,眾人感慨之余,紛紛抬頭仰望屋梁,只見那梁上兀自懸著兩面錦旗,一書“長勝八百戰”,一書“武藝天下尊”,想起寧不凡十八歲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哪知世事變幻,滄海桑田,這位高手終也到了退隱的一刻。

寧不凡默然垂首,良久無言。過了好一陣子,彷佛大夢初醒,他嘆息一聲,轉頭看向蘇穎超,道:“此劍伴我行走江湖,如同親人。待我歸天之日,請蘇掌門將此劍置入棺木,以作陪葬。”此時華山名義上的掌門已是蘇穎超,寧不凡便以掌門之名相稱,絲毫不少禮數。

蘇穎超聽師尊如此吩咐,心中大慟,霎時落下淚來,哽咽道:“弟子凜遵師尊喻旨。”

寧不凡不再多說,伸手一招,人群中走出一名弟子,右手端著燭臺,左手提了只金盒,那盒里卻盛著火漆。那弟子將蠟燭在金盒下一烤,不多時,便將火漆烤軟,連盒交在寧不凡手中。看來寧不凡便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以火漆封印佩劍,使“勇石”再不能出鞘。

寧不凡左手持劍,右手提起金盒,面向賓客,朗聲道:“諸位若無異議,本人就此封劍。”

要知封劍等于自廢武功,從此不能再與人動手,也是如此,一個人若要退隱江湖,需得所有恩人仇家一并同意,那才能真正封劍洗手。倘若恩怨未了,封劍之舉便形同自殺,非但恩人不能諒解,仇人更會趁機將之殺害,是以寧不凡廣邀天下英雄前來見證,便是要同道諒解他退隱的苦衷。只要滿山賓客盡皆同意,日后若還有人找他麻煩,那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了。

眼看無人阻攔,寧不凡朗聲道:“既然大家別無吩咐,不凡就此退出江湖,從此不問世事。”說話之間,便要將火漆傾在劍鞘上。

忽聽一人喝道:“且慢!”

這聲音也不甚響,卻令眾人耳中生鳴,料來發聲之人定是內力深厚之輩。眾人想道:“好啊!終于有人出來挑戰了!”

只見一名道士飄身而下,身形甚是飄逸。此人仙風道骨,一對眸子溫然純正,卻是武當山的道士元易。眾賓客見武當高手出陣,都知雙方勢均力敵,想來有好戲看了。

楊肅觀長眉一挑,轉頭看向韋子壯,低聲道:“韋護衛,貴派師兄是否心存豪情,想與寧不凡爭這天下第一么?”

韋子壯搖了搖頭,道:“楊郎中說笑了。我師兄只是不忍英雄埋沒,這才出言勸阻,絕不是有什么私心。”

楊肅觀哦了一聲,這才放下心來。

武當高手下場,寧不凡微微一笑,將長劍火漆交給弟子,拱手道:“道長有何指教。”

元易道:“寧先生武功冠絕天下,正是方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一言一行,向來動見觀瞻,足為同道表率。如此身居要津,寧先生無病無痛,卻忽爾宣稱退隱江湖,豈不令天下同道心冷?貧道今日斗膽,想請寧先生暫止封劍之舉,留待日后再議。”

耳聽元易說話正氣凜然,果然是為武林正義打算,倒不是來出手挑戰的,幾名老沉持重之人紛紛點頭。只是場中有不少人一心要看高手兇殺,一聽元易無意挑戰,猛打個哈欠,無精打采的聽著。

寧不凡聽了元易的勸阻,卻只淡淡一笑,道:“道長教訓的是。不過在下一來體弱多病,二來厭倦刀頭舔血的日子,歸隱心意已決,亦無變卦之理,此番苦心,還乞道長諒解。”語氣堅決,卻是回拒了元易的一番盛情。

元易搖了搖頭,嘆道:“寧先生一身大好本領,不來救助世人,只想著山林之樂,貧道夫復何言?”說著嘆息一聲,一拱手,便返回座位,不再多說什么。

華山門下聽了掌門的回話,知道退隱一事無可挽回,不禁嘆了口氣。其余賓客的神情卻是大異其趣,有的聽寧不凡執意退隱,直是喜上眉梢,有的搖頭不語,似感惋惜。種種神態,卻是不一而足。

今日上山的賓客雖然門派不同,但用心卻只兩種,第一種人泰半是正道人士,這些人不愿現狀動搖,自不想寧不凡無端退隱,存的多是勸阻之心,便如武當山的元易一般。第二種人多是新興門派的領袖,寧不凡退隱也好,復出也罷,他們毫不關心。這幫不速之客摩拳擦掌,就想打敗寧不凡,早些功成名就。

這幫人中,自以號稱“劍神”的卓凌昭武功最高、籌劃最久,頗有勢在必得的氣勢,不過放著正道高手在此,自也不容這群人放肆了。

楊肅觀冷眼旁觀,心中推想:“寧不凡退隱之后,卓凌昭定會上前挑戰,不如請靈定師兄出手,一次把場面鎮住了。也好與昆侖山一決高下。”今日少林高手雖只寥寥三人上山,但個個武功高強,不論單打獨斗或是車戰,己方都無落敗之理,當下便細細謀劃起來。

元易回座,再也無人打擾,寧不凡便向眾人道:“諸君若無異議,在下此刻便要退隱,希望諸位成全。”說話間望著眾人,只要無人說話,他便要把火漆傾下,只等封印長劍,終其一生,再也不能動劍比武了。

便在此時,忽聽門外一人大叫道:“沒我的許可,你決計不可退隱!”

眾賓客聽這人說話語氣十分狂妄,不由得吃了一驚,訝異之余,便往觀門看去。

只見大門口人影一閃,一名老者當前沖了進來,這老人白須白發,滿面紅光,身上穿著件繡金大紅袍,他甫進廳內,便朝寧不凡手中長劍抓去,這一抓法度嚴謹,功力老辣,竟也是個武功高手。

眾賓客心下一凜,暗道:“這人武功好強,他是誰?”眾人往門外瞄去,猛見一頂八人大轎停在觀外,看來此人定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卻不知是何方神圣。

寧不凡側身避開那老者的一抓,跟著伸手揮出,擋住那老者手臂,苦笑道:“瓊老爺,你就讓我退隱吧,何苦再為難我呢?”

眾賓客聽得這老者姓瓊,都是面色茫然,一時紛紛打聽。盧云聽這老人姓瓊,卻不曉得來歷如何,他知秦仲海人面甚廣,便問道:“這老先生是誰?怎地這般大的火氣?”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皇親國戚,火氣自比常人大了些。”

盧云聽得“皇親國戚”四字,心下便是一凜,看那老者身上的紅袍繡著只五彩火鳳,想來定是位顯赫異常的大人物。

正看間,那江充緩緩站起,道:“老爺子,人家說過要退隱了,你又何必為難他呢?”

那老者面色氣憤,喝道:“江充!你休要在那里賣乖!若不是你的緣故,寧不凡好好的一個天下第一,卻又何必退隱?”

場中眾人聞言,心下都是一凜,楊肅觀、秦仲海、盧云等人也是暗暗留上了神。

江充聽得那老者的指責,登時哦地一聲,笑道:“寧掌門是因我退隱?我江充居然有這么大的本領啊,我怎么不知道呢?”說著向寧不凡一笑,道:“寧掌門自己說吧,是我逼你退隱的么?”

寧不凡搖頭道:“此次封劍,是在下自己決定的,與江大人毫無干系。”

江充雙手一攤,笑道:“看吧,人家都這么說了,瓊老爺怎好怪我哪?”

那老者如何肯相信,只抓著寧不凡的臂膀,氣急敗壞地道:“你啊你,有什么苦衷便說吧!讓老夫替你出頭啊!”

寧不凡低下頭去,道:“請瓊老爺先去歇歇吧,咱們一會兒再聊不遲。”

那老者大聲道:“胡說!再過一會兒,等你封上了劍,一切全都遲了!老夫說什么也不讓你退隱!”說著便要搶過寧不凡手上的金盒。

寧不凡搖了搖頭,往后退開一步,閃過了那老者的一抓。

江充見那老者一昧胡鬧,不禁一笑,道:“瓊老爺子別搗亂了,幾千人都在等著呢!”

那老者暴喝道:“你少給我廢話!你逼退寧不凡,以為我不知道嗎?大家回京較量,看看誰怕誰!”

江充嘻嘻一笑,道:“是么?就憑老爺子的鐵卷丹書?還是靠你的寶貝女兒?”

那老者氣得吹胡子瞪眼,喝道:“我瓊武川什么都不靠,就靠我這兩只拳頭!”說著沖上前去,便要往江充腦門捶落。

寧不凡大吃一驚,身形一閃,擋在他二人中間,道:“今日是在下歸隱的日子,請兩位看在小可的面上,不要在此生事。”

廳上眾人見這老者事事沖著江充,絲毫無懼這一代奸臣的偌大權勢,卻不知這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登時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那老者的來歷。

韋子壯雖是柳昂天的護衛,卻也不知朝廷有這號人物,他知楊肅觀詳熟朝廷之事,便低聲問道:“這位瓊老爺究竟是何方神圣?”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這人的先祖便是瓊鷹,乃是太祖開國時的大功臣。”

韋子壯驚道:“原來是功臣之后!照這樣看,江充也未必能對付他了?”

楊肅觀道:“這個自然。瓊老爺的女兒還是先皇武英帝的寵妃,算是當今圣上的嫂子。江充便再囂張,也不能拿他奈何。”

韋子壯聽這老人地位如此顯赫,不由得驚嘆一聲,心下更增敬重。

這廂秦盧二人也是議論紛紛,盧云見那老者出手迅捷,不似一般朝臣,忙問:“秦將軍不是說這老先生是皇親國戚么?怎地像身有武功?”

秦仲海笑道:“盧兄弟可曾聽過紫云軒?”

盧云聽了“紫云軒”三字,便點了點頭,他曾在河北遇過幾個男女,都自稱為紫云軒門人,當即道:“我過去曾聽說過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北京附近的書院吧?”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紫云軒正是這瓊武川開立的書院,此人襲爵國公,文武全才,非只練了一身家傳武藝,家中還藏有太祖賜下的鐵卷丹書,任他犯下多大的罪狀,都是刑不加身,罪不及族,端的是皇上也怕的人物。”

盧云一驚,道:“皇上也怕?這是什么意思?”

秦仲海道:“他有一條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二十四節龍頭金鞭,你說皇上怕不怕他?”

盧云驚道:“他真打過皇帝嗎?”

秦仲海眨了眨眼,跟著哈哈一笑,道:“那種東西是擺著好看的,除非皇帝他老婆,不然這瓊武川又沒老糊涂了,如何干得這等傻事?”

盧云心下一驚,低聲道:“秦將軍說話低聲些,這話大逆不道,可別給旁人聽去了。”

秦仲海笑道:“怕什么,你看多少人在交頭接耳,又不光咱倆在這兒胡說八道。”

盧云探頭看去,果見廳上眾人談論不休,連那楊肅觀、韋子壯也在低聲議論,幾名江湖前輩更是抓住機會,對著一眾青年口沫橫飛,天花亂墜起來。秦盧二人相視一笑,都感莞爾。

場下眾人說得口干舌燥,場上卻也沒閑著,只見寧不凡不住勸說,一心要瓊武川坐下觀禮,那瓊武川卻是不依,兀自對著江充破口大罵。

忽聽一人大大的打了個哈欠,這人顯是有意激怒眾人,這哈欠聲打得獅吼一般,眾人聽了,都是為之一驚。

胖秤怪聽得賓客無禮,當場沖了出來,戟指叫罵道:“你奶奶的,大人們在說話,是哪只龜孫子在這亂打哈欠!”

那人笑道:“打個哈欠都不成嗎?華山的規矩還真多啊,那放屁可以吧!”眾人只聽撲嚕一聲,跟著臭氣薰天,那人竟爾放了個屁出來。

胖秤怪怒喝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在華山放屁!”

卻見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到場中,這人中等身材,身穿山東大綢,模樣甚是富有,一旁有人識得他,叫道:“是他!這人是‘伏牛圣手’西門嵩!他也來了!”

秦仲海見了這人,登時笑了出來,道:“雜耍的又來了。”先前這人在山腳客店賣弄武功,便給楊肅觀惡整一陣,想不到才隔片刻,便又上來華山生事。

胖秤怪自也聽過西門嵩的名字,知道此人武功不弱,三十六路回風透骨扇頗為了得,這人第一次來到華山,便爾大言不慚的口出惡言,若不好好教訓一下,華山豈不讓人小看了?當下喝道:“西門嵩!你的臭屁老子領教過了,果然臭得很!下次要放屁,滾回你自己家里放去,少在這里攪和!”

西門嵩手搖折扇,笑道:“到底是誰的屁臭啊?貴派掌門說好要退隱山林,還勞師動眾的請來這許多朋友,誰知臨到頭來,卻又在這里拖拖拉拉,根本是說話如同放屁!寧不凡若不想退隱,趕緊放句話出來,省得大家在這里干耗著。”

幾名好事之徒聽得此言,都是鼓噪起來。

胖秤怪叫道:“你要不高興,現下就給我滾出去!”

西門嵩冷笑道:“這就是華山的待客之道么?今日我可領教了。”只聽他高聲道:“諸位朋友,華山下了逐客令啦,大伙兒可以走啰!”

一眾好事之徒登時起哄,叫道:“走啦!什么封劍歸山,根本是騙人的玩意兒!”說著人群中站起十來人,便要往廳外走去。

眾人喧鬧連連,不少人更是口出狂言,寧不凡望著瓊武川,凄然道:“老爺子,你真要我做個無信無義的小人么?”

瓊武川咬住了牙,道:“我也不想毀了你的一世英名,可是……可是你大好前程,便真的屈服在江充之下么?”

寧不凡眼望地下,嘆道:“我職責已盡,世間也沒什么好牽掛的。”

瓊武川心下一凜,猛覺他話中含有深意,當即問道:“什么職責已盡?這什么意思?”

寧不凡搖了搖頭,低聲道:“其中詳情,瓊老爺不妨去問令嬡吧!”

瓊武川驚道:“問我女兒?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眼看寧不凡神情蕭索,欲言又止,瓊武川還待要說,寧不凡已輕嘆一聲,自行轉身下場,朗聲道:“請各位稍安勿躁,且聽在下一言。”他提聲說話,運上了內力,竟把全場叫囂聲都壓了下去。

寧不凡初展身手,頗顯威力,眾賓客先前見此人舉止如同小丑,本都存著輕蔑之意,待此刻見他運使內力,功力竟似不弱,這才稍稍多了幾分敬意。

寧不凡看著眾賓客,道:“在下今日退隱之事,已成定局,各位若有意留下見證,還請回座安歇。若要先行離去,敝派也不敢阻攔,這就請便。”

西門嵩哈哈大笑,道:“沖著這幾句話,咱們信你一次!”幾名吵鬧不休的客人登時奔回座位,笑吟吟地等著好戲上演。

秦仲海指著那幾人,低聲對盧云道:“看這幫狗腿模樣,定和西門嵩一樣,都是江充找來的幫手。這幫惡徒若不逼退寧不凡,決不甘休。”

盧云點了點頭,道:“這些人面相獰惡,看來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瓊武川聽寧不凡當眾宣布,知道退隱一事已無可挽回,他呆立良久,搖頭長嘆,一名華山弟子忙走了過來,道:“瓊老爺請這邊來。”跟著帶位入座,讓他與江充比肩而席。

瓊武川坐了下來,狠狠瞪了江充一眼:“逼退天下第一高手,你這奸賊可稱心如意了!”

江充故做茫然之色,瞇著眼道:“稱什么心、如什么意啊?我怎么全然不知?”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瓊武川氣得臉色慘白,伸手接過華山門人送來的茶水,大口喝完。

眼見兩位大人物同坐廳側,眾人方知這三個位子全是留給朝廷要員的,權臣江充坐了一張,國丈瓊武川坐了一張,卻不知空的一張又是留給誰。

瓊武川甫一坐下,那“伏牛圣手”西門嵩便走下場中,朝寧不凡笑了笑,說道:“寧掌門,在你退隱之前,我有一事相詢。”

寧不凡見他面帶獰笑,心下一凜,拱手道:“請閣下吩咐。”

西門嵩咳了一聲,道:“閣下今日退隱后,當真不再舞刀弄劍?或者只是做個樣子?”廳上眾人聽得西門嵩此言,都知道他有意尋事,登時留上了神。

寧不凡一愣,忙道:“西門先生取笑了,小可當然是真心退隱。”

西門嵩冷笑道:“是么?手長在你身上,哪天你手一癢,誰知你會不會食言而肥啊?”

胖秤怪沖了出來,指著西門嵩罵道:“你奶奶的!我師侄手癢不癢,關你屁事!你有種便與你爺爺大戰三百回合,少來欺負我師侄!”

西門嵩笑道:“這么快便忍不住了,寧掌門啊,誰會信你是真心退隱呢?”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不少賓客也隨之狂笑,看來都有意作弄寧不凡。

寧不凡嘆息一聲,向胖秤怪揮了揮手,道:“師叔,請你先退下。”

胖秤怪面露不忿,叫道:“這小子不懷好意,決計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師侄你不要理他啊!”

寧不凡搖頭道:“我真是有意退隱,請大家成全。”胖秤怪握緊雙拳,神色悲憤,但掌門如此交代,只得走回座位,不再多言了。

西門嵩見肥秤怪垂頭喪氣的走開,登時面露微笑,道:“看來寧掌門當真有心退隱,在下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為使武林同道相信寧掌門的用心,我還是得要把話問完,免得寧掌門日后說話不算話,好像放屁一般。”

華山門人聽他說話辱及師尊,紛紛站了起來,喝道:“你才在放屁!”

寧不凡揮了揮手,示意門下不要鼓噪,跟著道:“閣下有什么吩咐,這就請說吧。”

西門嵩笑道:“寧掌門退隱之后,若有人前來羞辱欺侮于你,你該要怎么辦?”

寧不凡一愣,道:“有人來欺侮于我?我向來不與人結仇,誰會這般無聊?”

西門嵩笑道:“這種妄人所在多有,寧掌門不可不防。”

寧不凡嘆了口氣,隨即向滿堂賓客一拱手,說道:“在下退隱之后,請諸位高抬貴手,別再來為難小可。”

武林中人自來最重顏面,別說是天下第一高手,便是華山的一個低輩弟子,也不該出言向人討饒,眾賓客聽得此言,不論正邪黑白,都是暗暗搖頭。

西門嵩卻是絲毫不見放松,他哈哈一笑,道:“如果在座英雄不愿饒過你呢?你又要拔劍殺人了嗎?”

寧不凡目光黯淡,低聲道:“閣下大可放心,即便有人看我不順眼,前來欺侮于我,終寧某一生,也會默默忍耐,絕不再與人動手。”

瓊武川聞言,不禁重重地嘆了一聲,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卻是笑吟吟的,好似甚為開心。

西門嵩大笑不止,道:“好你個寧不凡!有種。”他轉過頭去,向眾賓客叫道:“這寧不凡說的是真是假,且讓我來試試!”說著一口唾沫噴出,竟是朝寧不凡的臉面吐去!

滿堂賓客見西門嵩狂妄至此,都是驚得呆了。華山門下齊聲慘叫,大喊道:“掌門!”

口水噴來,寧不凡竟是不閃不避,那口唾沫吐中鼻梁,慢慢地滑落嘴角之旁。華山門下悲怒交加,喝喊連連,都要上前廝殺。寧不凡把手一揮,示意他們不可妄動。

華山門下群情悲憤,一齊跪倒,悲哭道:“掌門!你何苦如此!”

卻見寧不凡取出手巾,將臉上的唾沫擦去。以他的絕世武功,若非刻意受辱,焉能被西門嵩的唾沫吐中?看來寧不凡定是有意安天下群雄的心,這才唾面自干。

瓊武川狂怒攻心,霍地站起,怒喝道:“西門小子,你找死么?”

西門嵩笑道:“是他自己不避的,你怪我什么?”說著走上前去,拍了拍寧不凡的臉頰,笑道:“這下我信你了,你真有意退隱,很好!很好!”

寧不凡低聲道:“閣下既然信了,這就請回座吧!我要將長劍封印了。”

西門嵩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

眾賓客見寧不凡如此卑屈,心中各有評斷。有的人心中鄙夷,便想:“這寧不凡根本是個貪生怕死的東西,這種人也配稱什么天下第一么?”有的卻極是敬佩,心道:“這寧不凡真是大仁大勇的英雄,他這般苦心意旨,定有所圖,否則他怎能忍得下這等屈辱?”一時各有評價,莫衷一是。

眼見西門嵩如此囂張狂妄,不少正道中人都是心下不忿。只聽一人輕斥一聲,當場站了出來,喝道:“西門嵩,給我站住了!”此人神態不忿,手握三節棍,正是寧不凡的知交好友阮世文。寧不凡有意勸阻,阮世文卻不容他多說,霎時跳到西門嵩面前,擺了個門戶,當場就要動手。

西門嵩見他殺氣騰騰,只嘻嘻一笑,道:“你想干什么?替人出頭么?”

這兩人早在山腳客店照過面,那時阮世文看這人猖狂,早有意出手教訓,此時又見他侮辱老友,那真是自取死路了。阮世文暴喝一聲,擺開手上三節棍,冷冷地道:“西門嵩,你死到臨頭還敢放屁么!今日我沒把你打得一路歸西,便跟你這下三濫一個姓。”棍身飛舞中,左右兩截便朝西門嵩腰間砸去。

西門嵩也不來怕他,哈哈一笑,豎起折扇,便往阮世文喉間戳去。

兩人正要過招,忽聽一聲嘆息,一人道:“安統領啊,這使三節棍的老先生是誰?看他挺有俠義心的,可否幫我引薦一番?”

眾人聽這聲音不急不徐,好似是那江充所發,忙轉頭去看,果然這奸臣翹著腿,端著茶,好整以暇,模樣閑適,卻不知有何陰謀。

安道京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急急翻閱而過,答道:“啟稟大人,這人姓阮,雙名世文,生性武勇,以三節棍法名聞洞庭一帶。”

阮世文心下一凜,不知吉兇如何,便先退開一步。西門嵩也不追擊,只笑吟吟地看著,似乎有恃無恐。

江充點了點頭,道:“生性武勇,蠻好的。”他喝了口茶,又問道:“他名字里還有個‘文’字,可是家里有人念書做官?”

安道京細讀冊子,道:“回大人的話,阮氏本家都在練武,沒有功名在身。不過阮世文有個女兒嫁到了江西,翁婿是個知縣,姓丁,七品頂戴。”

阮世文聽人提起女兒一家,猛地心下一驚,隱隱有著不祥之感。

江充點了點頭,笑道:“文武一家親,好了得。難得阮先生生性這么喜歡打抱不平,我可佩服得緊。你快把丁知縣的名字記下了,等回京之后,咱們可要好好提拔這位朋友。”

安道京大聲喊諾,命部屬送上筆硯,問道:“請問大人,我們該如何提拔丁知縣?”

只聽江充笑道:“近年北疆一帶不甚平安,韃子四出擄掠,百姓苦不堪言,需要一個父母官過去打理。我看阮師傅這般高明武藝,他的女婿定也差不到哪兒。咱們邊疆這個大肥缺,就等著丁知縣來干啦。”

安道京搖頭晃腦,贊嘆道:“大人如此體恤百姓,又給了丁知縣如此肥缺,真是兩全其美啊!”

阮世文聽這兩人一搭一唱,竟有意將自己女婿流放邊疆,想起愛女一家已然大禍臨頭,饒他武藝精湛,手腳還是發起抖來。眾人見阮世文面色慘澹,心下無不暗暗嘆息,這西門嵩背后有江充撐腰,阮世文此番貿然出頭,下場必定凄慘無比。

瓊武川坐在一旁,聽這奸臣玩法弄權,如何不怒?當下喝道:“江充!放我瓊武川在這兒,你還敢作怪?你當我是木頭人嗎?”

江充哦地一聲,道:“瓊國丈氣什么啊?人家丁知縣武功非凡,我怎能不為國舉才?瓊國丈要是看不順眼,咱們不妨到金巒殿前,找皇上說明白啊。”

眼前北境征戰不斷,邊疆一帶確實動蕩不安,亟需地方父母官前去安頓,瓊武川雖然氣得臉色發青,但若以此指責江充弄權舞弊,怕也站不住道理,瓊武川徒然咬牙切齒,吹胡子瞪眼,卻也無計可施。

西門嵩見那阮世文低頭垂手,面色灰敗,不禁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捏了捏阮世文的面頰,笑道:“老狗子,還想逞威風么?”

阮世文自知一個對答不慎,便會禍延子孫,只好不發一言,任憑作弄。

西門嵩樂不可支,笑道:“不敢動手,那便給我滾回去吧。”說著一腳踢上屁股,阮世文下盤工夫扎實,這腳自然踢他不翻,但他不敢出手反抗,一腳受過,便垂頭喪氣地退開。錦衣衛眾人見狀,全都大笑起來。

西門嵩望著廳上眾人,笑道:“還有誰要過來教訓在下?快快上啊?”

以阮世文與寧不凡的多年友誼,尚且不敢替他出頭,其余各大門派與寧不凡交情平平,誰想淌這混水,與當代權臣犯沖?楊肅觀、秦仲海雖曾戲弄過西門嵩,但此一時,彼一時,此刻若要大干一場,自不免把柳昂天牽連進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肆虐了。

一時之間,場內眾人都是默然不語。上起靈定、下至娟兒,無論身分尊如國丈,還是卑似乞丐,只要活在人世間,每日須吃飯喝水,就不能不向權勢低頭,眾賓客心下暗自難受,卻無人膽敢出手。

西門嵩見人人面懷忿恨,卻無人敢過來啰唆,當下大搖大擺,朝自己座位行去。只見他伸了個懶腰,嘻嘻笑道:“能在天下第一的臉上吐口唾沫,這份爽快可真難得啊!哈哈!哈哈!你們要不要試試?”

華山弟子群情悲憤,但明知掌門是故意忍耐,自己若要上前廝拼,只有壞了他的用意,一時只有垂淚忍耐的份了。

西門嵩正自得意洋洋,忽聽破空聲勁急,竟有一物飛來,西門嵩笑道:“啊呀!怎么了?有人看我不順眼嗎?”他抽出鐵扇,手腕輕擺,扇面已然張開,當地一響,登將那暗器擋住,鐵扇功使來,神態倒有幾分瀟灑。

西門嵩哈哈大笑,正要說嘴,忽覺那暗器上的勁力大得異乎尋常,扇面雖是精鐵所鑄,但給暗器一撞,竟爾凹陷下去。西門嵩手腕酸麻,心下大驚:“這是什么玩意兒?”忽覺暗器還蘊著第二道暗勁,雄渾力道撞來,他手腕劇痛,再也抓不住扇柄,霎時鐵扇脫手飛出,回撞胸膛,喀啦一聲,肋骨竟已折斷。

西門嵩正自慘叫,那股勁力兀自不歇,撞斷肋骨后,還再往前撞擊,猛力一震,西門嵩的身子倒飛出去,轟地巨響傳過,肥大的身子竟已撞破土墻,直直滾了出去。

滿廳賓客震撼之至,都是驚呼出聲。羅摩什走上一步,從地下撿起一枚物事,眾賓客定睛看去,只見那物狀做圓形,中間一個方孔,卻是一枚銅錢!

眾人心下大驚,僅憑這枚小小的銅錢,竟能傳出排山倒海的雄渾力道,說來實是駭人聽聞,廳上眾人交頭接耳,都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居然能有這份能耐。

江充心下大怒,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道:“安統領,這又是誰在打抱不平啊?還不快點請人家出來?”

滿堂賓客聽了這話,都知這奸臣片刻便要發威,那出手之人定然要糟。

安道京笑道:“大人放心,屬下這就揪他出來,也好幫他升官發財。”說話間,手挺鋼刀,便往暗器來處走去。

哪知一步跨出,忽又倒退回來,只聽他顫聲道:“大……大人……是……是他……”

江充放下茶碗,皺眉道:“什么他啊我啊的?到底是誰在作怪?”

話聲未畢,猛聽咻地一聲,跟著乓啷大響,江充手上茶碗竟給暗器打得粉碎,只濺得他滿頭滿臉都是熱茶,雖沒受傷,卻也狼狽不堪。一眾屬下急忙撲上前來,替他擦抹身體。

江充大怒欲狂,一把推開眾人,站起身來,怒道:“是誰敢這般無禮!不要命啦!”

只見那暗器是枚銅錢,撞破茶碗之后,勢道不休,兀自向前飛出,啪地一聲輕響,銅錢撞上了墻壁,跟著反彈倒飛,直朝廳心飛去。這手暗器功夫一露,眾賓客無不大為驚嘆,若非礙在江充面上,定要大聲叫好。

眾人目光隨著銅錢飄移,只見那枚銅錢旋轉不定,半空畫過一個弧線,便往人堆急墜而下,眾賓客見麻煩飛來,深怕惹禍上身,都是急速讓開,廳心只余一人傲然獨坐,宛若石像。眾人訝異之間,急忙去看那人面目,卻不知是何方神圣。

萬籟俱寂之間,廳心那人手掌迎空,雙眼微瞇,一動不動,銅錢半空急速墜落,正掉在掌心之中。霎時那人握住拳頭,雙目睜開,微笑道:“江大人,好久不見了。”

俠者之尊,以武犯禁,任你千萬人沉醉,天地唯我獨醒。此人以絕世武功沖撞當朝第一大權臣,正是那“九州劍王”方子敬!

“九州劍王”乃是昔年的英雄前輩,近年早已銷聲匿跡,眾賓客有不少人沒看過這人,不由大吃一驚:“這人是誰?怎地如此大膽,居然不怕江充?”滿廳少年更是交頭接耳,都在打聽此人的來歷。

秦仲海見師父大大折辱江充,心下甚是痛快,盧云則是張大了嘴,頗感訝異。

眾人正驚奇間,猛聽江充倒抽一口冷氣,跟著暴喝道:“九州劍王在這兒么?來人,給我拿下了!”

話聲甫畢,一眾錦衣衛士已然沖出,將方子敬團團圍起。眾賓客見江充忽然翻臉,一見苗頭不對,紛紛往旁逃開,都怕惹禍上身。

江充大聲道:“方子敬屢犯教條,忤逆當今,今日卻還敢大模大樣的在此露臉,給我抓起來了!”

幾名識得方子敬的賓客都是為之一驚,這“九州劍王”向來閑云野鶴,什么時候成了朝廷的眼中釘了?眾人都是詫異不已。

秦仲海見師父與江充之間頗有恩怨,心下自也一凜,想道:“難怪師父平日要我別提他的名字,原來江充這廝與他頗有怨仇。”以師父天生性子的偏激,八成是路見不平,毆殺了朝廷官員,這才與這奸臣結怨。只不知是何年何月犯下的刑案,卻沒聽他提起過。

盧云也是一驚,忙湊上頭來,低聲道:“看江充的模樣,定要公報私仇,咱們絕不能讓老先生給人欺負,說不得,我先去調軍馬過來,保護老先生離開。”

秦仲海素知師父之能,便在千軍萬馬之中,也能來去自如,當下微微一笑,道:“盧兄弟不忙,這奸臣雖然厲害,卻奈何不了我師父。你且耐心看著。”他一來知道師父武功非比尋常,絕無危險;二來不愿把柳昂天牽扯進來,便叫盧云不必插手此事。

只聽江充怒喝連連,叫罵不休,方子敬雙目卻仍閉著,只不時轉動頸椎,彷佛脖子酸疼一般。江充見他神態傲慢,如何忍得?大怒道:“方子敬!你死到臨頭了,還不知怕嗎?”

方子敬受了威嚇,只笑了笑,跟著睜開眼睛,朝江充看了一眼。江充大怒不已,喝道:“好一個逆賊!大伙兒給我上!”

一眾好手轟然答應,吼聲震得滿堂賓客耳中生疼,但這幫人多是老江湖,自然聽過“九州劍王”的手段,威名之下,竟無一人膽敢上前,只在那虛應故事。

這“九州劍王”隱退多年,武林中人沒有十多年的閱歷,決計不知此人的厲害。廳上青年見錦衣衛眾人面色慘澹,心下都感奇怪,不知眼前這老者有啥了得之處,卻讓堂堂的錦衣衛怕成這樣?幾名老成之輩卻見多識廣,自知方子敬武功非比尋常,若要與他動手,那可是一腳踩進了鬼門關,自不以錦衣衛眾人的神態為恥。

江充見眾人膽怯,只氣得七竅生煙,怒喝道:“你們干什么!快給我上啊!”

羅摩什聞得召喚,立時緩步上前,他站在方子敬面前,合十道:“這位施主起來說話,江大人有話問你。”

這羅摩什出身西域,過去不曾聽過方子敬的名號,此刻便上來逞功立威,說話時更是面帶微笑,絲毫沒把方子敬放在眼里。

方子敬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誰?”

羅摩什也是面帶微笑,道:“小僧西域人士羅摩什,曾為汗國第一國師。”話聲雖然平淡,但言語間卻透出一股傲氣。

方子敬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他幾眼,跟著閉目養神,道:“沒聽過。”

羅摩什見他神色輕蔑,登時大怒,他森然冷笑:“站起來說話。”盛怒之下,雙手運氣,只等著出招殺人。

方子敬看了羅摩什一眼,眼神煩悶,好似給孩童糾纏的大人,直是不勝其擾。他嘆息一聲,跟著緩緩站起,道:“我站起來了。大師有什么吩咐么?”

羅摩什怒道:“你戲侮太師,眼里還有王法么?這就過去跪下道歉!”

方子敬聽他說話帶有侮辱之意,卻不以為意,只微笑道:“成,反正好久沒見江大人了,我這就過去。”

眼看方子敬腳步踏出,羅摩什忽然身子發冷,大感不對。要知世間禽獸多有奇妙直覺,小獸豺狼不必親見猛虎,只要聞到氣味,立生恐懼之感,羅摩什生性奸惡,能夠活到今日,靠的也是這等生死感應,他見方子敬眼神隱藏猛烈兇性,霎時吃了一驚,心中念頭急轉:“這人萬萬不能招惹!”

心念一動,腳下急退,往后飄開三尺,隨即雙臂高舉,拿出成名絕技“幽冥玄指”,左右兩手食指急揮而下,這招守中帶攻,攻中帶守,法度森嚴,霸而無躁,端的是精妙難言。

羅摩什絕招使出,方子敬若還上前,便是一個死字,羅摩什自知逃過一劫,正想喘上口氣,忽然之間,頭頂一陣溫暖,似有人在撫摸自己的光頭。

羅摩什啊地一聲慘叫,抬頭一看,只見方子敬不知怎地,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一尺,滿面微笑,手掌更放在自己的頭頂上,來回撫摸不休,好似在撫弄小狗一般。

羅摩什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場中諸大高手看得明白,方才羅摩什出招防御,雙手點向敵手太陽穴,這招霸道迅疾,絕無轉圜余地,方子敬除了立定腳步,絕無閃避之法,可是他若要停頓,便會讓羅摩什趁勢逃開。誰知方子敬既不停頓,也不中招,他跨步上前,眼看“幽冥玄指”將觸要害之際,腳下忽爾一頓,身形竟硬生生凝住。

這下變故大出眾高手意料之外,靠著這么一頓,羅摩什雙手便已揮空,他舊力已盡,防御松懈,方子敬腳下卻持續上前,這便破解了羅摩什的精彩防守。

方子敬這下看似簡單,其實大大不易,要知一個人腳步跨出,后腳跟提起,重心全然前傾,方子敬卻能陡然停頓,平衡不動,若非全身筋肉收放自若,否則要如何辦到?也是為此,這才一舉擊潰羅摩什這個武學高手。

舉步成招,談笑破敵,方子敬沒有用上一招半式,不過一步行出,竟爾讓西域國師出手無功,要害頓成空城。群雄在一旁觀戰,心下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盧云曾與羅摩什激戰天山,生死對決不下百合,深知這番僧的厲害,眼見方子敬舉重若輕,渾不在意,轉眼便將羅摩什擒住,心下更感震驚。滿心驚嘆之余,便想道:“昔年北魏曹子建七步成詩,這位方先生一步擒賊,真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羅摩什給人制住,自知死在眼前,對方只要五指用力,便會將他捏得腦漿迸裂,目突骨裂而死,想起往事,一時大為悔恨,淚水竟是滾滾而下。

正要閉目待死,忽聽方子敬安慰道:“乖,別哭,來吃糖果。”說著從懷中拿出一顆煮熟的芋頭,塞在羅摩什手里,卻是把這位國師當作了嬰孩。

羅摩什呆呆的拿著芋頭,面色大是尷尬,雙腳一軟,已然跌坐在地。

只見方子敬緩步走向江充,微笑道:“江大人,好久沒見了,您氣色一樣好啊。”

江充嚇得心魂俱碎,驚叫道:“快攔住他!”

方子敬嘆息一聲,又拿出一顆煮熟的山芋,皺眉道:“大人為何要攔我?方某每日住在山洞里,孤魂野鬼,無妻無子,長年伴著凄慘山風,好生無趣。只想請大人回家作客,煮些好吃的芋薯給您嘗嘗,大人怎好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江充聽他要抓自己回去,想起地獄般的苦日子,登時尖叫道:“快快來人啊!”

眾好手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動。江充越看越怕,便往安道京推去,安道京給這么一推,只得顫巍巍地走到方子敬面前,他全身發抖,竟連鋼刀也拿不住了。

方子敬見安道京全身亂顫,只是一笑,兀自向前走來。安道京見他靠近,霎時神態驚懼,雙手連搖,腳下更是急急后退。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道:“安統領,幾年不見,你胖了。”

安道京牙關輕顫,眼光向地,顫聲道:“是……我……我怕了……”方子敬說的是個胖字,那安道京不知聽錯了,還是舌頭大了些,竟把一個胖字說成怕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安統領,沒事來我家吃點芋頭,身形才不會發福。”說著緩緩舉起手來,將芋頭放在安道京手里。

安道京伸手接過,登感全身發冷,顫聲道:“不……不了……我喜歡住京城……”慌亂之間,一股尿臊味傳出,幾名賓客站得近,登見他褲檔濕淋淋的,竟是尿濕了褲子。

這景象雖然好笑,但在“九州劍王”的殺氣之前,竟無一人出聲嘲笑。秦仲海心道:“師父好了得的霸氣,我可得好好學著。”一旁盧云則是滿臉訝異,張大了眼,怔怔地說不出話。

方子敬見那安道京無膽放對,當下微微一笑,便朝江充走去。

這下輪到胡媚兒倒楣了。她嚇得花容失色,驚道:“你……你不要過來!”她兩手扣滿銀針,但來人舉步破敵,武功之高,實是生平所僅見,滿心恐懼之間,實在不敢貿然出手。

眼看強敵走來,江充全身冷汗狂流,慘叫道:“卓掌門!請你過來!”

霎時人影一晃,一道白影飛身過來,已將江充護在背后。來人身穿白袍,冷冰冰的臉上滿布殺氣,正是“劍神”卓凌昭!

錦衣衛好手見“劍神”到來,士氣大振,登也拔刀在手,團團護住江充,一旁昆侖好手也抽出劍來,加入戰團。便在此時,道觀外奔入了百名火槍手,卻是羅摩什召來的,一時間,滿場武林高手、兵卒將士,全在等著方子敬動手。

盧云吃了一驚,忙問秦仲海道:“怎么辦?卓凌昭來了,咱們要幫方老師么?”秦仲海面帶微笑,向盧云搖了搖手,示意他莫要驚慌。

劍王劍神,凝目互視,二人相距五尺,都是一動不動。

方子敬看了卓凌昭一眼,淡淡地道:“你也想吃芋頭么?”

卓凌昭面色一沉,森然道:“方子敬,卓某面前,你若想裝瘋賣傻,一會兒可別后悔。”

方子敬聽他說話霸氣十足,只哦了一聲,道:“你自號劍神,到底劍法如何?”

卓凌昭一擺手中長劍,凜然道:“閣下想要知道,不如一決雌雄吧!”

眾人聽得卓凌昭放話,頓時群情嘩然。這“九州劍王”方子敬成名極早,幾十年前盛名便已傳遍江湖,向與少林天絕僧并駕齊驅。只是物換星移,十余年前天下爆發一場大禍,逼得當世兩大高手形同退隱。自此大難之后,武林中才崛起了“天下第一”寧不凡,至于卓凌昭的出現,那更是近幾年的事情了。眼下卓凌昭出言向方子敬挑戰,這兩人各領風騷數十年,若要廝殺一場,那可是轟動江湖的大盛事。

眼看對方毫無退讓之意,卓凌昭斷喝一聲,手按劍柄,長劍便要出鞘,便在此時,方子敬忽地伸手過來,按住了卓凌昭的劍柄,這手法快如閃電,竟不讓對方拔劍。

卓凌昭面露殺氣,怒道:“你怕了!”霎時一股霸氣絕倫的內力震出,這股內力世所罕有,足以斬妖除魔,掃蕩天地,只怕方子敬也禁受不起。

強悍內力震來,方子敬忽地笑了笑,須臾之間,掌中生出陰陽雙氣,便以陰柔之力接下卓凌昭猛霸至極的內力,那陽剛之氣則順著劍柄,如一道刀刃撞入卓凌昭體內。竟在一招之間,反守為攻。

卓凌昭哼了一聲,心道:“這老頭兒有些鬼門道,倒也不是唬人的。”當下運起十成十內力,數十載勤修苦練的神功發動,身上頓生一道厚厚的氣墻,轉瞬之間,已將方子敬發出的剛勁消弭無形。

巨力對撞,一時竟是不分軒輊,兩大高手各自退開一步。他二人此番交手,全以無形內力對抗,除了幾名絕頂高手之外,無人看得出其中玄機。

卓凌昭冷笑一聲,森然道:“閣下不讓我拔劍,怎比得出劍法高低?”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我這幾年棄劍從刀,要比劍法,算你贏好了。”說著將手攏在袖中,竟是蠻不在乎。

卓凌昭冷冷地道:“你這是做什么?你若是怕了,只管開口說,我也不會強逼于你。”

方子敬搖了搖頭,微笑道:“方某風燭殘年,早已心冷,你也不必出言相激。閣下真想找人打,過去找他吧。”說著伸手出來,卻是朝大廳一角指去。

卓凌昭雙眉一軒,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只見廳角站了一名漢子,臉上沾著西門嵩吐出的口水,正拿著手帕擦拭,此人這般猥瑣卑賤,不是那寧不凡,卻又是誰?寧不凡本在擦抹口水,一見廳上賓客望向自己,忙陪上笑臉,做了個四方揖,彷佛掌柜迎客一般。

方子敬淡淡一笑,道:“你便是勝過了我,也贏不了他。”

卓凌昭怒火沖天,厲聲道:“我與寧不凡尚未交手,你何以斷言勝敗!”

方子敬道:“此事無須論斷。當今之世,無人勝過寧不凡。”

眾賓客聽得此言,頓感震驚,先前眾人見寧不凡談吐卑屈,又見他被人口吐唾沫,早已不當他是一代宗師,此刻聽“九州劍王”對他推崇備置,好似這人真有什么門道似的,一時都感驚詫訝異。連秦仲海與方子敬師徒之親,也感納悶不解,不知師父堂堂宗師身分,何須如斯看重這個貌不驚人的寧不凡?

卓凌昭見這方子敬故做姿態,好似要激怒自己一般,他心下不忿,想道:“這姓方的不知收了寧不凡多少好處,盡想替他拉抬聲勢。我可得鎮靜些,免得著了這幫小人的道兒。”

他調勻氣息,壓下了胸中怒火,道:“劍王既然如此推崇寧掌門,咱們不如請他出來,大家公平較量一場,日后也少紛爭。”

方子敬嘆道:“你想與寧不凡較量,你那位江大人滿腦子權謀好處,他會答應你么?”

卓凌昭重重哼了一聲,森然道:“我自號劍神,今日來此,便是為了奪取天下第一的名號,無論是誰,都無法阻攔我與寧不凡動手!”說著往江充瞪了一眼,眼中滿是殺意。

卓凌昭這話絕非作假,他為了天山里的絕世武功,可以殺人放火,無所不為,那時在南天門之下,甚且與江充公然反目,這一切所作所為,只為了“天下第一”四字榮銜,倘有人膽敢阻攔他向寧不凡挑戰,那可是自找死路了。

江充平日雖然囂張無比,但在這當世兩大高手間,卻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去。給卓凌昭這么一瞪,只干笑兩聲,不見其他。

卓凌昭睥睨冷笑,道:“聽方先生說了這許多,盡在吹捧寧掌門。只是閣下既然自承技不如人,又何必上華山來?莫非是來給人叩首的么?”

方子敬聽了譏嘲,也不動氣,只搖了搖頭,道:“誰是天下第一,方某并不在意。我此番上來華山,只是來看個人而已。”

卓凌昭哼了一聲,道:“什么人?”

方子敬淡淡地道:“‘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我今日上來華山,純是來找這條真龍的。”

卓凌昭一愣,道:“你說的是天山里的絕世武功?”

方子敬笑了笑,神色有些凄清,道:“沒錯。唯有繼承天山的絕學,方能獨霸江湖,重振朝綱。天下間也惟有天山傳人,方有可能勝過寧不凡。”

寧不凡聽了這話,吞了口唾沫,臉上神色甚是尷尬。那卓凌昭卻是嘿嘿冷笑,模樣甚為不服,其余賓客無人聽懂他倆的對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頭霧水。

眾人茫然間,卻見江充面色鐵青,好似恐懼萬分。他回頭往觀外看去,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好似那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在外頭窺伺,隨時要將自己吞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