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的筵席依然在繼續,蘇謐已經走了出來,剛才的危局,讓她心慌意亂,借著體力不支,難勝醇酒的藉口,告退了出來。
華燈初上,月色伴著燈火映照在青青的石板路上。
蘇謐沿著平緩的小徑,向前走著。
時光過的太快了,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還是一片枯枝敗葉,現在周圍的枝丫卻已經開始伸展出柔柔的綠意,地上的嫩芽也探出頭來。只是在這個依然寒冷的月夜之下,沒有了白天的生機勃勃,綠意盎然,而是籠罩出一種幽暗神秘的意境。
她一路漫行,也不知道是向著哪個方向,反正無論是哪一個方向,走得或快或慢,走得是長久還是短暫,她都無法走出這個宮殿,這一處牢籠。
現在的她只是想要走下去而已,希望前面的路永遠沒有盡頭,讓她什么也不必多想,就這樣單純的走下去……
不知不覺已經近了一處陌生的宮室,一陣風吹過,早春的風還帶著絲絲的涼氣,讓人從心底里生出一種寒意來,隨著微風,幾朵凋零的花瓣飄飛了起來,浮過蘇謐的眼前,四周涼濕的空氣把她團團包圍。
蘇謐踩著腳下清新的泥土,也踩著腳下零落的花瓣,這些絢麗花朵,昨天還是嬌顏而鮮活,現在卻已經成為了腳下的泥土。四周的香氣如有若無,糜爛而又誘人,充滿了一種奢侈而又死亡的氣息,似乎在訴說著她們隕落之后的艷光余韻,自己的生命也在這個地方凋零成為泥土嗎?
蘇謐走進一處破敗的回廊,靜靜地坐下,她又回憶起枯葉禪師與她說的一番話
“施主既然想要報仇,不如把這個亂世結束,讓民眾安居樂業,讓悲劇不要在重復。”
“大師未免言重了,蘇謐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妃,日夜徘徊于宮室方寸之間,怎會有結束亂世,拯救天下的抱負。”
“施主將來貴不可言,豈會拘泥于小小的宮室之內?”枯葉長嘆一聲,道:“只希望施主心存仁厚,勿要執著于仇恨。”
心存仁厚?就算我心里面還存著幾分的仁厚,深宮之中歷練下來,也早都全部喂了狗了。
就算我想過要放棄,可是她們會放過我嗎?蘇謐冷笑起來,如同冰霜一般的笑聲在這個靜謐的空間里分外的陰冷。現在她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這個宮廷里面活下來,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一枝蔓藤,柔嫩的肌膚被樹上的粗糙枝丫勒地幾乎要出血了。
她首先要在這個宮廷里面活下去,她不想死!
今天的事情對她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危機,不容她有分毫的遲疑。她靜心思索著應該如何聯絡身處宮外的葛澄明,只要能夠拖延一段時間,偽造一處墳塋墓室就能夠為自己遮掩過去。只是陳冽被她留在了山間,與宮外的聯絡變得麻煩了不少……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帶著遲疑的輕呼打破了周圍靜謐的環境:“娘娘……?”
正在沉思中蘇謐被嚇了一跳,猛地抬頭望去,郁郁蔥蔥的樹叢一側,出現了一個人影,月光之下容顏看的分明,正是倪廷宣。
他的神情帶著幾分驚詫,顯然也沒有想到過會在這里見到蘇謐,看著蘇謐寥落的身影,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的心疼。
蘇謐驚詫起來,他怎么會在這里?看清楚了倪廷宣身上的服色,頓時明白,現在在慈寧宮里頭正在舉行著筵席,自然是要有侍衛警戒護衛的。
倪廷宣向前走了一步,似乎又覺得不妥,停了腳步,退了回去。
蘇謐猛地想起今天剛剛聽到的那個謠言,心地里頭一驚,連忙站起身來,看向四周。
周圍是一片寂靜,只有細風偶爾吹動的小樹枝傳來“沙沙”的聲響。
不是陰謀陷阱嗎?蘇謐心情平靜下來,自己走向這個地方不過是無意之中的選擇,料想也沒有人布置地這樣周密,這樣未卜先知。
蘇謐定下神來,轉頭看去,倪廷宣正帶著幾分癡意地看著自己,她臉一紅,在懸崖之下的種種景象不自覺地都鉆進了腦海,隨即又想起早上的那個謠言,都是這個家伙,讓自己落到了這樣尷尬危險的境地。心頭一種不知名的惱火“噌”地一聲就竄了起來。
她狠狠地瞪著倪廷宣,倪廷宣被這無端的怒氣驚地一愣,頓時手足無措地退了一步。
蘇謐正要說什么,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有人來了?!她心里一想,這個宮中處處都是耳目,就算一時不是陷阱,自己在這里呆久了只怕也要變成陷阱了。暗罵了一句自己反應怎么變得遲鈍起來了,當即她飛快地站起身來。
“你呆在這里別動。”她低聲吩咐了一句,隨即輕靈地跳過回廊,穿過樹叢,可是剛剛拐過一處轉角,就看見皇后身邊的玉蕊領著幾個小丫頭走了過來,蘇謐一驚,難道是皇后派人跟著自己?
當頭遇上,蘇謐暗中叫了一聲不好,可是已經避無可避。這時候幾人已經看見了蘇謐,連忙躬身行禮。遠遠地看見了蘇謐身后的倪廷宣的身影,幾人臉上都顯示出疑惑的表情。
蘇謐心里一沉,她應該如何分辨?這種事情,她根本無法開口,只能是越描越黑的境地。
玉蕊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得意之色,當即躬身道:“婕妤娘娘,您怎么來到這邊了呢?”她故意抬頭看著周圍破敗的宮室:“這里一向罕有人跡,萬一要是有什么不軌之徒,您千金之身……”
聽到玉蕊的話,周圍幾個丫頭的臉上疑惑更重。
蘇謐笑道:“不必多禮了,我……”話還沒有說完,旁邊傳來一個輕柔文雅的聲音:“蓮婕妤是在和哀家一起賞月呢。”
回廊一側悠然閃出一個欣長的身影,氣度高華,容姿端然,正是妙儀太妃。
玉蕊幾個吃了一驚,連忙行禮問安。
妙儀笑著抬了抬手:“剛才見到這月色柔美動人,哀家就順道醒醒酒水,剛剛出來就遇見了蓮婕妤,正好興致起來,就一起過來了。”她回頭看著破落的宮室,帶著幾分驚訝地說道:“說起來哀家倒是還沒有注意,這里是哪一處地方啊?”
“這里是西邊的廢園子了。奴婢打擾了兩位主子,實在是罪該萬死。”玉蕊恭敬地回答。
“今天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怎能說什么死不死,罪不罪的?說起來還多虧了你們提醒,哀家與蓮婕妤越走越遠,竟然沒有注意到都走到這里了。”妙儀太妃柔和地笑道:“倒是你們幾個小丫頭,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回稟太妃,奴婢們奉命前去采集新鮮的花朵裝飾筵席的,路過這里。”
“嗯,既然如此,就先去忙吧,不要讓席上的主子們等久了。”
“是。”玉蕊帶著幾人順從地退下了。
寂寥破落的回廊之上,只剩下蘇謐和妙儀的身影。蘇謐要轉頭去看一眼,臻首只是轉了一半就停止了。她回過頭來,不去看身后的身影,轉而面向太妃,真心實意地躬身一禮。
“蘇謐多謝太妃相助。”
“謝什么呢,”妙儀太妃溫和地笑了,“蓮婕妤不過是和我這個老婆子賞了一陣子月色而已,能夠得婕妤相伴,倒是我這個老婆子的榮幸才是。”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去。蘇謐跟在她的身后,她看得出,妙儀今晚有話要對她說。兩人誰也沒有理會身后站立的另一個人。
轉過一道拐角,兩人走入了這一處宮室的正門。蘇謐打量了一下四周,她這才發現,自己剛剛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上一次妙儀太妃與自己說話的那一處廢棄的宮室。妙儀在宮門前頓了一頓,終于伸手推開那兩扇已經破敗不堪的房門。
整個宮殿都已經殘破骯臟,兩扇大門上朱紅色的油漆掉落了大半,顯得星星點點,好不滑稽。蘇謐甚至擔心,妙儀的這看似輕柔的一推會不會讓眼前這已經搖搖欲墜的兩扇大門直接倒下。
“吱丫”一道刺耳尖細的聲音響過,門晃悠晃悠著開了,伴著這一聲尖銳的開門聲,不知道沉寂了多久的宮殿好像是忽然被驚醒了一樣。首先就是幾簇連接不斷的灰塵“簌簌”地掉落下來,迎接著突如其來的闖入者,蘇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走進了屋里,蘇謐這才看清楚里面的擺設,正廳里面的家具很少,正面是一排梨木雕花的椅子,伴著楠木的小幾和腳踏。兩側是精巧的博古架,上面擺放著零星幾件沒有被宮人收起的古董裝飾,都已經陳舊地沒法看了。后面是一扇八面的折疊屏風,硬木雕刻成喜鵲登梅花的式樣。這里怎么看都是一處普通的宮殿。
如今的后宮里面有不少的宮殿都無人居住,千篇一律地都是這樣的擺設。像剛剛失去主人的采薇殿,在鄭貴嬪離開之后,也恢復了這樣最基本的陳設。只有等待新的主人入住,才會按照各個主子的習慣,逐漸的顯示出不同的品位和嗜好來。不過那些宮室都是有專人負責打掃的,不像眼前的這一處,臟亂成這個樣子。
宮人是不敢這樣的失職的,看眼前的光景,這里應該是年久失修,預定拆除的宮室了。西邊應該還有幾處這樣的園子,之所以沒有動工還是因為太后以前呈上的關于節儉的奏章。
蘇謐走過地板,地面的青瓷磚在繡鞋之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的人頭皮發麻。
妙儀卻是一副全然沒有顧忌的樣子,她隨手揮開垂下來的那半幅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簾子,蘇謐跟在她的身后走進了里屋。
里屋的情況稍微好一些,因為是長年封閉不透風的緣故,沒有了那么多的灰塵,卻有一種讓人呼吸困難,煩悶欲嘔的氣息。
窗子上用紅木制成,上半部分雕刻著祥云花紋,下面是蝙蝠的圖樣,取得是洪福齊天的意思。妙儀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清新而微帶寒冷的空氣流了進來,讓沉悶的感覺一掃而空,蘇謐頓時覺得精神一爽。
妙儀已經在屋里的床榻之上坐了下來,她向蘇謐示意,蘇謐走了過去,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妙儀看著窗外晶瑩的月光,似乎是在思量著怎么開口。
蘇謐抬頭看著她的側臉,原本蒼老憔悴的容顏在這樣朦朧的月光之下度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顯得神圣莊嚴,不可褻du。
今天的妙儀給她一種決絕而又悲愴的感覺,這讓蘇謐遲疑并且茫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地應對,上一次還可以裝傻充愣地搪塞了過去,可是這一次,面對這樣明確的示好,蘇謐不想這樣的敷衍了事,雖然只是見了區區的兩次面,她卻感覺到眼前之人可以讓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親近。何況,自己的身上還有什么讓人圖謀的呢?現在的她如同被駕到架子上的鴨子,就等著下面再加一把火就可以烤熟上菜了。
“這樣破落的宮室蓮婕妤還是第一次見到吧?”妙儀終于開口問道。
蘇謐斟酌了一下言詞,實話實說道:“確實如此。如果以宮殿樓閣而論的話,這樣的破敗倒是罕見。”
“這里也曾經一度是整個大齊皇宮之中最奢華,圣眷最濃厚的地方呢。”妙儀笑道:“只是風光的日子不過持續了短短的一年,就再也無人居住,空曠寂寥了足足二十年,一直到了今天的這幅模樣。”
這里的妃子曾經是得到先帝寵愛的妃嬪,而這樣的寵愛也只是持續了短短的一年,蘇謐回味著她話中的意思,并沒有覺得詫異。齊武帝后宮妃嬪無數,十幾位寵妃點綴了他的后宮史,眼前的妙儀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這一位二十年前的妃子有什么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