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寒玉生煙·胭脂生涼兵至息京
寒風吹過,忽然一朵潔白輕盈的小雪花從身邊的窗口飄落了進來,轉過一個優雅的弧度,緩緩下墜,正停駐在蘇謐的鼻尖上。
清涼的感覺讓蘇謐回過神來,隨即又有一道溫暖覆蓋上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是他俯過身來,貼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溫度,蘇謐只覺得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恍如墜入了一個迷霧,想要說出什么來打碎這尷尬的氣氛,卻又全身僵硬而無法動彈。
迷茫之中,他卻只是伸出手,為她輕輕拂去那一粒冰霜。
蘇謐終于如釋重負,卻又隱約地有些恍惚。她逃避一樣地轉過頭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濃得的包云遮掩去的月亮已經探出了頭,冰冷而輕靈的月光撒落下來。照射在潔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霧般的銀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飄落,卻比剛剛小了很多。烏云也已經散去。
“雪要停了啊。”蘇謐輕嘆一聲。
不是何時,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邊,兩人并肩站在窗前,看著滿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里面應該也已經下雪了吧?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這簡陋的土城里面所看到的,與在瓊樓玉宇,九重宮闕之內所見到的,可是會有什么不同?
浩瀚蒼穹間,榮辱沉浮,悲歡離合,不變的,仿佛唯有這一輪彎月。
為了加快行軍的速度,倪廷宇以及眾將帶領著騎兵快馬輕騎先走一步。如今遼國國內空虛,正好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遼軍合圍回援之前,直接殺奔息京去,才能夠取得最大的戰果。
而后方的軸得糧草行進速度肯定跟不上,于是干脆留守一隊人馬保護著,緩慢向前。蘇謐則跟隨著留在軸重營之中。
攻入遼人境內之后,行軍持續行進,軸重營地行軍速度雖然緩慢。好在前方的消息隨時都有探馬傳遞。醫官的營地是后方的軸重營之中守衛最安全的了,留下護衛的士兵都是精銳,其中有幾個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隨時守衛在蘇謐的身側,對于她特別的照顧,蘇謐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護她的人手。
十幾天過去了,在大草原上越走越深入,讓蘇謐吃驚的是。一路上卻是偶爾才能夠見到被攻破地村寨和部落,大軍行進之處,幾乎稱得上是暢通無阻。
她知道遼國是草原上游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權。數百年之前,整個草原上勢力紛雜,契丹,刺葛,迭刺等各個部落林立,彼此之間征戰不休,時時趁中原國力衰弱的時候入侵,卻沒有一次成功建國過。
直到一百多年前。被契丹部落所統一,當時的中原正是諸國紛爭,混亂一片,他們趁機揮兵南下,勢不可擋,將原本就已經戰火連連的中原攪得更是生靈涂炭,并且在中原建立政權。國號為“遼”。
可惜這樣強勢的政權也不塓曇花一現。緊接著中原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就是當年地梁武帝,率領著一手建立的精銳士卒,經過數次大戰,率軍將遼人趕出了中原,結束了這個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權。建立起大梁延綿百年的基業。
遼人雖然實力大損,退出中原,但是他們兵強馬壯,鐵騎精良。天下都難以有人與之爭雄,此后,時不時地窺伺中原,試圖南侵。當時北方在梁武帝駕崩之后,又陷入君雄逐鹿的局面,包括梁國在內的諸國國力都日漸衰弱,不得不向遼人議和,獻上美女財帛,以求自保。齊國建立初年,也曾和親遼國,直到近幾十年來國力大增,而遼國國內又政權不穩,才逐漸地占據了上風。
遼人在退守草原之后,依照著中原的習俗,建立了國者,號為息京。皇室貴族皆聚居于其中。
遠征軍這一路打下來,可以看出遼國國內守備簡直空虛地厲害,各處部落的騎兵精壯大都被抽調出去參加南方的戰爭了,兵力匱乏。
遼軍放心地大舉南下,想必是以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馬來救命,誰知道倪源有這樣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后的底牌北上,將自身地安危棄之不顧。
一切來謀求最后的勝利呢?
遇見的部落少有人拼死抵搞的,大多數眼見不敵,就敗退而去,還有自知力弱,干脆連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趕著牛羊人口逃竄的,倪廷宣也不追擊,只要不阻擋他的去路,就視若無睹,繼續前行趕路。
最讓蘇謐奇怪的是,當倪廷宣率領大部分的前鋒人馬離開之后,對于全軍之重的糧草軸重,竟然也沒有人來襲擊搶掠。
蘇謐坐在緩緩行駛的車駕上,出神地看向遠方,她想到前幾天與倪廷宣的對話。
這份驚奇在蘇謐心中徘徊了數天,終于在兵馬修整,兩軍匯合的時候,蘇謐忍不住問他:“難道你就不怕這些人在身后聯合起來,形成包圍。”
“這些胡人又不會礙我們地事情,何必去趕盡殺絕呢?”倪廷宣笑了笑說道。
蘇謐微微揚起臻首,疑惑地看著他:“很少有戰場上的人存著像你這樣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的臉上一熱,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這一路下來,你見這些部落有幾個上前抵擋的?”
“此時他們見到遠征軍的勢力強大,自然是不敢抵擋,但是,等到我們抵達京城,與遼軍交上手了呢?
“他們不抵擋可不是因為他們害怕,”倪廷宣解釋道:“這些胡人性子向來悍不畏死。就算是明知道比不過,也常常上前沖殺,對于他們來說,戰死是一種光榮,這一次他們不抵擋,是因為大多數都是存了看熱鬧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遠遠不及中原的漢人。他們民族眾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長,統領一族事務,族長在部落之中的權勢威望甚是要大過遼人的皇帝,平時遼軍勢力強大,各個部落自然愿意臣服,但是這么多年一來,大遼如今的朝政大權盡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對各部落盤剝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對他不服了。只是礙于遼軍的武力,不敢有異心而已,此番我們只要能夠擊敗遼國主力,則其國內必然生出內亂,到時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蘇謐沉吟了片刻,看著倪廷宣充滿自信的神色,頓時明白,“你們倪家平時與這些弱勢的部落有聯絡吧。”
倪廷宣看著她,眼中明顯閃過贊賞的神色,他轉頭看向遠方說道:“最開始的時候,父親讓我們倪家在平時經營生意時,經常照顧他們這些部落,不要隨意欺騙壓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時候,接濟他們一些糧草,長年下來,我們倪家在這里的信義就很好,與諸部落的關系也不錯。”
“遼國如今在們的遼允帝只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總攬大權的是南院輔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貪婪嗜殺,這些年來,對各部落的壓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倪廷宣后面的話沒有說明,蘇謐也可以想象了。
長久的壓迫使得草原上的各個部族早已經對息京的貴族們有所不滿了,只是契丹部族兵強馬壯,在整個草原上都無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無敵,公然挑戰息京的權威不啻于送死。
他們需要一個機會,還有一個讓他們團結起來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處地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機會和理由。
這一次,不用他們直接動手,不用耗費他們的一兵一卒。只要他們袖手旁邊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實力大損,壓在他們頭上的枷鎖自然解開了,倪家失敗了,也損不到他們分毫。無論最后的結果如何,都對他們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呢?
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種子,形成恩情,隨時澆灌,等待時機,終于到了最終收獲的一天,對這個天下的謀劃,他還有什么是想不到的?這樣的深思熟慮,這樣的未雨綢繆。。。。。
如果說最終還是功虧一簣的話,連蘇謐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蘇謐正在出神地看著遠處的草地,前面傳來的急促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傳令士兵帶來緊急的消息。
近一個月的急行軍之后,先頭的部屬已經抵達息京,開始攻城了!力挽狂瀾
蘇謐隔得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著戰場上箭矢如雨,刀槍橫飛的景象。
無數的士兵沿著架起的去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頭上的守軍早已經嚴陣以待,息京雖然是新鑄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堅固險峻比起中原不少石頭壘砌的城池都更勝一籌。高聳的城墻是以粘土混合著獸血燒制成紅磚堆砌,其上角樓,望樓,城門,垛口順序林立,守備完善,堅不可破,整個城市都帶著一種血腥的色澤。
城墻只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來卻格外的高聳入云。帶著一種難以逾越的森嚴。
這是蘇謐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在這樣殘酷的戰場上,人命變成了抽象的數字一樣的符號,雙方的人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箭像是鐮刀收割麥苗一樣收割著人類的生命,震天的喊殺聲,士兵瀕死的慘叫聲,戰馬悲哀的嘶鳴聲,金鐵交擊聲。。。
滿眼都是飛濺的鮮血和折斷的肢體,血流遍地,殺聲震天!
上一秒鐘還活著的人眨眼之間就會變成一具尸體,而結束他生命的人說不定下一瞬間就會倒在他的尸體上,變成相同的尸體。
攻城的戰爭一直持續到了開春四月份,這已經是倪家軍隊第四次攻城了。雖然大多數的兵力被抽調去了中原的戰場,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覷。一次次狠辣的攻擊下來,這座阻擋著他們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搖,只是城墻上原本土紅的色彩變成了刺眼地暗紅色,土墻是格外能夠吸水的材質,這樣深的暗紅,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會洗刷掉。
蘇謐明白。這一場戰爭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滅掉遼國,而是將息危機的消息傳出來,讓齊國京城里面的遼軍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夠支撐起一場滅國的戰爭,尤其遼國又是這樣的大國。
如果他們真地把遼人的政權徹底來了,反而成全了南面耶律信的稱帝欲望。
而且目前遼國的幾大部族虎視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們作為滅亡了遼國的敵人,反而會成為各個部族的目標。畢竟,只要將他們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地登上遼國下一任的皇位的資格。這樣的重利引誘之下,平時什么樣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留著如今遼國皇族的勢力,經過這樣的一次失敗,遼人契丹部族的勢力必然大減,此消彼漲之下,原本就不穩定地各個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動。
只有讓他們內耗,才是解決北部危機的最好手段。
最初緊張的攻城戰告一段落之后。遠征軍開始采取間歇的攻城配合著圍城的戰術,同時派人聯絡安撫周圍的各部落。
息京雖然城墻堅固,防務充實,但是其中地糧草并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這幾年來連接天災,今年開春時候的那場暴風雪持續了近一個月,不僅大大延后了遠征軍的行軍速度,也使得無數的牛羊牲畜被凍死在草原上。再加上隆徽四年時候的那場天災,根據預測,今年必定要有饑荒發生,這也是當時遼人會那樣熱切地答應倪源的條件南下地重要原因。根據倪廷宣他們估計,息京城中的糧草牲畜頂多只能夠維持半年左右。
這樣圍城的手段雖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卻是損失最少地。
圍而不攻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六月份,后方竟然還是不見遼軍地動靜。圍城的諸將都開始著急。
息京被圍困的消息,現在早就應該傳遞到京城里面了。可是耶律信所帶的部屬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就算是耶律信為了穩定軍心,封鎖了消息,那么在慕輕涵退出之后,從息京抽調的進入居禹關的遼軍總應該得到消息了吧。
為了對付回援的遼軍。倪廷宣他們專門在路上設下了埋伏,至今竟然連一個遼軍都沒有見到。難道他們連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
但是到了六月末尾。
駐扎在居禹關之中的遼軍終于動了,卻不是北上救援他們的京城。而是南下與耶律信的部屬會師。
聽到這樣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變了臉色。
看來耶律信是準備孤注一擲了。他想必明白。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話,回家的道路絕對不會如同他們南下的時候那樣方便,到時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夠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實力大損,而身后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視眈眈。
所以對于京城里的遼軍,最明智的選擇,其實就是停下兵馬,與倪家談判,答應退出京城,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實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圍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棄了這個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而選擇了最瘋狂的一條路!
他們都小看地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貪婪。
也許他明白此時重新與倪源談判,形勢早已經逆轉,勢必得不到太好的條件,不過是一些金珠財貨而已,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要把齊京這樣繁華富麗遠遠勝過他們息京的大城主動放棄,換取一些金銀財寶,怎么看都不是劃算的生意,促使他們猶豫不決而最終選擇南下決戰的原因很多,其實最本質的還是因為京城里富貴安樂的日子享受地太久了,讓他的貪婪和野心也跟著膨脹起來,才會選擇這樣的孤注一擲。
倪源率領的兵馬,不僅是大齊最強悍的兵力,而且大齊的皇帝齊瀧也在其中,一旦能夠將倪源所屬的軍隊解決,大齊沒有了龍頭,就近乎亡了國,各地勢力割據,到時候群雄并起,諸國紛爭,還有誰能夠與他們遼軍相抗衡,如果事情順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夢想。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樣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貴族也不是那樣重要了。與繁華的大齊京城相比,息京不過是個尋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與遼軍在南方即將決戰了。
這個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選擇緊迫的攻城。
八月初,傳來前方戰線的消息。耶律信親自率領十五萬大軍,南下希望能夠一舉消滅倪源的這個心腹大患。卻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萬大軍差一點全軍覆沒,全憑著耶律信天生神勇,于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殺出一條血路,沖了出去,十五萬大軍,只余下五萬余人敗退而回。天下震驚。
但是倪源這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也只是慘勝而已,隨行的軍隊傷亡幾乎不遜于遼軍,不僅損兵折將,勢力大減,而且連倪源本人都受了傷。傷勢究竟如何前來傳遞消息的士兵也說不清楚,雖然送來的信箋上說是輕傷,但是倪廷宣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開始督促士兵,加緊攻勢。
從墉州運送來的投石機等攻城工具也相繼抵達,兵員補充完畢,戰事進行到九月,在各種攻城工具日以繼夜的打擊之下,遼人的城墻終于開始有了松動的跡象。而城中的糧草據密報傳來,也已經消耗殆盡,士卒疲憊不堪。
被長期圍困在京城之中的達官貴人們終于忍受不住這無休無止的圍城的痛苦,開始選擇突圍。
戰勢終于起了變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漸一面的攻勢和圍兵減弱,正好借此時機,將外圍的兵力分出一個缺口,放遼人突圍而出。
天統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這一座讓倪家的將士留了無數血的城池終于被攻陷。
但是,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品嘗,甚至遠征軍還沒有來得及踏進入息京的時候,傳來一個讓他們震驚失措的消息,讓萬眾歡欣的勝利在望黯然失色。
大齊的京城被收復了!
“你說什么?京城是被誰收復的?”倪廷宣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失了音調。
旁邊的蘇謐也忍不住震驚失色,是誰?能夠趁此時機!
前來稟報的小校沙啞著嗓子,說出了建立這項無上功業的人,“是原本鎮守居禹關之中的北部兵馬。”
是慕輕涵的隊伍!
“他怎么可能進得了京城呢?京城里面還有耶律信的十萬大軍。”倪廷宣忍不住問道。
對于收復京城這樣極富誘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時刻關注著,就算是倪源率軍盤踞南陳,而倪廷宣又遠征北遼,對于京城的動靜也一直沒有放松,早已經整備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邊境上枕戈待旦,一旦京城之中的遼人出現空隙,他們會立刻揮師西進,攻陷京城。
雖然經過與倪源的那一場決戰之后,遼軍實力大受損失,卻依然有近十萬大軍駐扎其中,而且京城城墻高深,糧草充足,守備嚴整,遠不是息京這樣的城池所能夠比得了的。
所以各方的勢力一直都尋不到機會。
“聽說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為干澀而咳嗽了幾聲。
“你將經過詳細地說來,不用著急。”蘇謐說道。一邊將桌上的水杯交到他的手上。
那個小校感激地接過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臉色一眼,才敢喝下,潤了潤口,開始講述京城收復的經過。
自從倪源大敗遼軍之后,耶律信帶著殘部敗退回京城,就開始閉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穩固來與齊軍對抗,靜待轉機。
而倪源的部隊損失過大,也只好暫且退守東部禹州一帶,休息整頓,準備再一次的戰事。
就是趁了這樣的時機,一直盤踞在萊州近乎隱居避世一樣的慕輕涵的人馬卻開始出動,陳兵城下。
當時的倪源得到了慕輕涵出動的消息,聽聞之后不過是冷哼一聲,慕輕涵此舉明顯是想要撿便宜,但卻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這只老虎盤踞,任何勢力都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現在這只老虎已經受了傷,但受傷的老虎只會更加瘋狂。
憑借慕輕涵手中的這些兵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遼軍明顯也是這樣認為的。齊京城池之堅固,天下無雙,連倪源都不敢貿然攻城,損耗兵力,而是選擇將遼軍引出城外決戰,何況慕輕涵呢。
不料,慕輕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線。
就是那個號稱京城首富的劉泉,原本在遼軍入城之后,他率領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后又多次進獻各種珠寶美女,并且主動為遼人籌備糧草器材,向遼人告密反抗勢力,諸多忠心耿耿的行為,終于換來了遼人的信任,聽說耶律信還封了他一個官職呢,使得他有機會接近城門,之后他一直暗中收買聯絡在城門處勞作的苦役們。
九月十二日的時候,不堪忍受遼人折磨的那些苦役發動變亂,原本這樣的小混亂在遼人入主京城之初時常可見,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鎮壓下去之后,那些苦役好像已經逐漸習慣了遼人的壓迫,不敢再輕易地去捋老虎的須子,沒想到卻在這個時候發動叛亂。
一直躲避在深宮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囂著要親自前去將這些不識好歹的奴才全部殺個精光,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出發,卻被慕輕涵部屬之中同時派出的高手逮住機會,刺殺成功。
據說,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交手,最終耶律信與刺客同歸于盡。
遼人軍中大亂。劉泉暗中打開城門,將城外的兵馬放入,內外夾擊之下,遼軍群龍無首,抵擋不住,再加上自從他們得知了自己故鄉京城被圍困的消息之后,早就已經歸心似箭,于是遼人并沒有激烈地反抗,最終選擇了突圍出京,棄守了這座被他們占據近兩年之久的城池。
慕輕涵終于一舉收復了京師……
倪廷宣聽得心中暗驚,其實倪家也在京城里面早早地埋伏了諸多暗線,準備在收復京城的時候作為內應,但是在遼人與他們墉州翻臉的時候,全城進行了反復的搜捕,竟然將他們埋伏的線人,諸如高升諾都盡皆殺了個精光,倪家在京城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暗處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選擇將耶律信引誘出城決戰。他一直無法了解遼人究竟是從哪里尋來了這樣精確的情報。
如今慕輕涵竟然使用了同樣的手段。
刺客!同歸于盡!
此時,蘇謐的耳朵里面只剩下了這句話。
小校接下來的講述,她完全沒有聽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的寒意開始從她的胸口如雜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地亂跳,耳邊盡是雷鳴一般的響聲。明明是盛夏的時節,卻全身如墜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種未知的恐懼當中,想要開口詢問什么,可是只覺得嘴角干澀得無論怎樣都不聽使喚,無法張開,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裂開來。
“那個刺殺耶律信的人是誰?”倪廷宣已經忍不住詢問起細節。竟然有這樣的高手。
蘇謐的臉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絲絲的冷汗。
在她還沒有想好應該如何去承受的時候,昭示著無限殘酷的名字已經從那個小校的口中脫口而出:“聽說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溫弦。”
溫弦死了!
蘇謐的身子忍不住搖了搖,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天地好像倒轉了過來。她覺得自己明明就要暈厥過去,可是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卻又讓她生生地保持著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詢問著關于這樣一次戰役的各方面細節,小校如實地逐一回答。在蘇謐的耳中,所有的話語卻全部變成嗡嗡不停的響聲,頭腦只剩下一片空白。
溫弦對于她來說,真正的相處不過就是短短的幾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卻占據了一個奇異的地位,也許是同樣國破家亡的遭遇讓她忍不住感到親近,或者是那幾天針鋒相對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別,也許是他對于生活那樣簡單瀟灑的態度讓她又羨又妒,心生向往……
在蘇謐的心中,一直是將他當做寥寥無幾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賴的人之一。
而且,溫弦是為了她才去幫助葛澄明,一路護送他北上,這讓她難以言喻地愧疚,心臟感受到清冷鋒利的切割般的劇痛,那疼痛讓她連眼淚都無法流出。
本來,他不必死,他應該完全不受這些什么國破家亡、什么滅國之恨的感情所束縛,他應該自由自在地遨游江湖,仗劍飄搖,不用理會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非要將他牽扯入這個圈子里面的。
她勉強支撐住身邊的桌子,卻不慎將水杯碰到了地上,細瓷質地碎裂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傳出,倪廷宣才反應過來,轉頭看見了蘇謐,面具遮掩之下,雖然看不清楚臉色,但是她眼神里面的絕望和悲愴卻讓他忍不住心驚膽戰。
他慌了神,連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沒事。”蘇謐勉強說著,卻已經語不成調。
她還敢說自己沒有事?!倪廷宣看得心急火燎,也顧不得別人的眼光,當即打橫抱起她,向后帳走去。
“我沒有事。”蘇謐著急地掙扎了幾下,卻掙不開,只好任由他抱著自己,進了內帳。
只余下那個小校呆呆地站在帳中,看著眼前的一幕,此時的蘇謐明明是個形貌普通的年輕男子……
將蘇謐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醫官來,衣襟卻被蘇謐緊緊地拉住,“別去叫人,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這才想起,蘇謐本人的醫術就遠遠高于所有的醫官了。
他正手腳無措,不知道怎樣是好,蘇謐低頭說道:“你先去忙著吧,我沒有什么,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遲疑了片刻,蘇謐臉上的疲倦之色讓他心情壓抑得近乎窒息。大齊京城收復對她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可是為什么會有這樣倉皇失措的一面呢?
為了什么?
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蘇謐希望一個人靜一會兒。
合上營帳的門簾,他從縫隙里看到,有什么光亮如珍珠一般的東西滑過她的臉頰,一閃而逝。
他將門簾放下,轉頭走了出去。
是因為那個溫弦嗎……
草原上抬頭看夜空,總是分外清幽動人,讓人的思緒如同這身下的草地一樣,可以延伸得很遠很遠。
蘇謐靜坐在那里,抬頭望去,黑沉沉的天際,今晚連星星都變得格外的少見。
遠處隱隱有曲折的簫聲迤邐揚起,不知道是哪一個思鄉的戰士在戰爭的間歇傾訴自己對家人的思念。幽怨難解,動人心弦。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場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離別和化不開的傷痛。
“不用擔心,我已經安靜下來了。”她輕聲說道,像是說給身后的那個人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世事如過眼云煙,終究都要化為一片空虛。
倪廷宣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走近了一步。
半晌之后,蘇謐轉頭望著他。
月光照在她清麗無雙的容顏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這月色。
一瞬間的對視是如此的漫長,“眼下你們準備如何呢?”然后,她低下頭輕聲問道。
你們……
今夜的星光也許是太過于清冷了,讓倪廷宣心里也禁不住漫起一種涼意。
也許,在她的心中從來就沒有和自己歸屬于同一個地界。
他早就敏銳地察覺到,她與他之間一直存著一種奇異的防備和芥蒂。這份距離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橫空出現在兩人之間。最初的時候,倪廷宣以為那是因為蘇謐忌諱自己宮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逾禮的舉動,可是在她失去了宮妃的身份,變成一個簡單的顧姓女子的時候,那堵看不見的墻壁反而更加的堅固,讓他想要向前邁一步都不可得。
在這段金戈鐵馬的日子里,在這段相濡以沫的時光里,在這營帳橘黃色的燈火下,這份距離曾經拉近了。
可是一個短短的消息,卻又讓這一切的變化都回歸了原點。
究竟是因為什么?
是因為那個溫弦……
倪廷宣的心頭一滯,關于溫弦的事情他也聽說過。
他們是怎樣結識的,一個寵冠六宮的妃嬪,一個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還記得,天香園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溫弦的一劍刺中了她的胸口……
兩人在那個時候就認識了嗎?
還是那天馬行空、恰逢其會的一劍將她與他聯系在了一起?
倪廷宣的心中徘徊著無數的疑惑,卻一個字都無法問出口。
可是他現在已經死了。他靜靜地看著身前孤寂清麗的身影,心中難以抑制地升起這樣讓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頭去,像是逃避一樣,半晌方輕聲說道:“接下來自然是收拾這邊的戰后事宜,然后就要準備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只能夠在他的心中游移不定,最終化為苦澀的酒,由他一個人靜靜地品嘗。
星光閃爍,夜風漸涼,兩人并肩坐在廣闊無垠的草地上,萬物似乎在這一瞬間定格,但是卻依然羈絆不住時間的悄然流逝。
終于,天際凄清的冷月逐漸西沉,地平線的盡頭,一抹嫣紅的光芒冉冉升起,與下方翠綠的大地交織,明艷熱烈地灼燙了人的眼眸。
蘇謐無聲地站起身來。
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陣苦笑,握緊了冰冷徹骨的手掌。
回頭看著這朝陽如火,云海變幻。
旭日之下,他孤單一人的身影,說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們之間是結束了,還是從未開始?
戰爭是勝利了,還是僅僅是短暫的休眠呢?
人不可能永遠地沉浸于失落悲痛之中,當蘇謐冷靜下來的時候,不得不開始考慮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如何是好。
進入十月份之后,前方送來的消息也開始逐漸完備。
慕輕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帥的遼軍苦戰了半日,就已經軍心不穩,主動退出京城。收復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經達到,對于這些敗退的兵馬,慕輕涵也未乘勝追擊。畢竟,他最關心的事情是保住實力,穩定京城,而遼人雖然接連敗退,其精銳還是不能小覷。
所以,此次遼人雖然敗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過半的實力,突出京城向后方撤退,希望能夠通過居禹關,撤回國內去。
但是這些長途跋涉、遠征他鄉的士兵并沒有等到活著回歸故鄉的那一天。他們在半路上被豫親王齊皓帶領的兵馬截擊,最終全軍覆滅。
齊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勢力之后,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機會,早已安排兵馬,在水師統領陳述的協助下,暗中埋伏在東部沿海一帶,伺機而動。聽聞了慕輕涵出動的消息,他率領兵馬從東海登陸,趕赴京城。卻不料,慕輕涵竟然能夠在那樣短暫的時間之內,就輕而易舉地收復了京城,讓天下各方勢力都瞠目結舌。那時候,齊皓的兵馬還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馬紋絲未動。
齊皓在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后果斷地放棄了京城,揮師北上,設下埋伏,阻截在遼人歸鄉的路途上,將這些離鄉遠征的士兵盡數殲滅在距離居禹關不遠的一處山脈峽谷里。
震驚之后聽聞了齊皓的消息,蘇謐的心情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波動,過多的失落和悲傷已經讓她的情緒在極度的激烈之后轉而平靜沉寂下來。
大齊京城在失陷了近兩年之后,終于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這樣一場持續了整整兩年,波折繁復,蔓延天下的戰爭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滅掉南陳的倪源,不是攻陷息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殲滅遼軍殘部的齊皓,而是攻入齊京的慕輕涵。
沒有任何一項勝利的光彩和榮耀,可以與這樣的功勞相提并論。至少在已經飽受遼軍摧殘和搶掠的京城百姓們的眼中不能。
這個在戰爭初期默默無聞的年輕將領,輕而易舉地成為了整個戰爭最后的贏家。
聽到京城收復的消息的時候,倪源還依然停留在禹州,他正一邊等待著慕輕涵敗退的消息傳來,一邊帶著傷苦苦謀劃,布置著下一次殲滅遼軍的戰斗。全然沒有料到,任他謀劃多么周詳,布局多么完善,終究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統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輕涵將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請命書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請大齊的天子齊瀧將御駕移回京師。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倪廷宣這里的戰后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息京之中的財物除了賞賜給有功的將士之外,都被分配給了周圍的部落,算是當做他們暗中支持遠征軍的報酬。
那些部落初時尚且不敢接手這樣的燙山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聽說了耶律信在中原兵敗身死、全軍覆滅的消息之后,一個個頓時改了態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財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馬也開始拔營回師。這一次的撤退已經沒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樣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軍直接從居禹關入中原。
通過了關隘之后,竇峰領著大部分的軍隊向墉州返回。而倪廷宣身邊僅留下三千人馬護衛,向京城駛去,蘇謐也跟隨在其中。
下雪了。
蘇謐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天空,入關之后,他們見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細小的雪粒紛紛揚揚,從空中旋轉著飄落,貼在人的臉頰上、脖頸上。
忽然之間感覺到有幾分怪異,蘇謐這才回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面具。她將臉上的偽裝揭下,那涼絲絲的感覺立刻黏膩到了肌膚上,晶瑩如同冰雪般的觸感一直彌漫到心底深處,讓人沉醉其中。
蘇謐呼出一口氣,看著團團的白霧逐漸消失在空氣里。她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面具,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這樣清冷的天氣里,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對的悲慟偏偏會鉆進自己的腦海里,紛至沓來。
記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實面貌的時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著這張面具,而且還是剛剛從他臉上揭下的。
蕭瑟的風將飄飛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間,涼意絲絲蔓延上來,將她自夢中驚醒,悵然若失。
她恍惚驚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這里是大齊北方的一處驛站,距離京城不過只有一天的馬程,消息傳遞自然也靈通起來。
齊瀧的御駕已經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當然,倪源的兵馬也一并入城了。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輕涵和齊皓的部屬都早已經安排休整完畢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門貴族大多被遼軍屠戮殆盡,沒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遼軍,奴顏婢膝,如今等待著他們的還不知道是怎樣的處置呢。
大齊終于統一了這個天下,可是整個朝廷卻變得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兒一般,脆弱不堪。
齊瀧回京之后,連接幾道旨意傳了下來。第一道就是將倪源加封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陳、開疆拓土的功績。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齊瀧的手中,還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讓人費神思量。
在大齊的歷史上,再盛的軍功也只有封公晉侯的道理,還從來沒有因為軍功而封異姓為王的先例。倪源此舉無疑是在向整個天下傳遞一個信號了。對于這樣逾禮的舉動,滿朝的官員都保持著異樣的緘默。
之后,慕輕涵因收復京師之功,將其封為正二品鎮武將軍、遠勝侯,領兵部侍郎之職,相比起倪源的封賞來,終究是低了一等。
豫親王滅敵有功,然其親王身份,按照大齊的規矩,不能擅加兵職,因此僅賜其俸祿莊園、宮中騎馬等華而不實的財物特權。
整個大齊的直系皇室貴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而能夠與權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較一二的,也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
倪廷宣平遼有功,甚至攻陷了遼人的都城息京,原本這樣滅國破城的大功最是顯赫榮耀,但是因為倪源堅決上表請辭,落在他身上的賞賜卻比幾人都輕微,僅僅是一些華而不實的金銀珠玉。
厚外而薄內,也算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賞這樣的輕微,軍方有些人對于慕輕涵的封賞也不好再上表反駁了。
之后是軍中諸般有功將士的獎勵,此次戰亂,因為軍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數都是倪源軍中寒門出身的軍官。而慕輕涵手下的軍官卻鮮有提拔,反而在齊瀧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彈劾慕輕涵棄守居禹關,引來遼人增援部隊,使得圣駕陷入危機,險些被遼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雙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這樣的奏折給因為各種紛沓而來的事務忙得幾乎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的朝廷新任官員們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這把火還沒有燒起來的時候,倪源就將這道奏折留住不發,讓議論平息了下去。
但是從這一紙輕飄飄的奏折上,已經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勢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遼人忽然出現在京城城下的緣由,朝廷里面頒下的旨意是居禹關東部綿延不絕的山地之間,被遼人開拓了一條暗道,使得遼人秘密潛入。
而同時京城之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謠言。有傳說是遼人此番引來妖道作法,使得大軍憑空出現在了城門之下的。有傳說倪源其實私通遼人,暗中放遼人入關的。也有人說暗中放遼人入關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關的守將……形形色色的謠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們的口中流傳,伴隨著的是種種控訴遼人暴行的描述,幾近駭人聽聞。倪源放遼人入關的傳聞在這種種謠言大軍的流淌之間,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爾閃現一下蹤跡,很快就被洶涌的波濤湮滅了。
無論怎樣的謠言都已經不可能動搖燕王倪源權傾天下的現實了。而幸好朝中同時還有慕輕涵以及齊皓聯系著外州的勢力,使得倪源有所顧忌。
不得不說,過程雖然有所差池,但是結局卻真的在向著那個夏日夜晚葛先生對她所描述的未來局勢靠攏著。
月亮從天際升起,卻被烏云所遮掩,只能夠在偶爾的時候,從云角風端露出頭來,近乎透明的銀白色,宛如一道細細的鉤鐮。夜闌人靜,弦月如鉤。
蘇謐遙看著天際,竭力遠眺虛無縹緲的夜空。天上的烏云陰沉沉的,看來這一場雪至少今晚是不會停止了。
雪粒逐漸變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潔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來細細地端詳,明媚的形狀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發上的水晶寶石一般。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熱度融化成一滴晶瑩的水珠,滴溜圓的形狀倒是更加清潤可愛。
身后傳來輕微的響動,蘇謐將手一側,水珠劃過一道弧線,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淚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
她回過頭去,是倪廷宣走了進來。看到蘇謐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兩人隔著層層的雪幕,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著層層的白雪了。”蘇謐回過頭去,望著京城的方向,從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際,只是,京城的城墻不也是這樣的顏色嗎?
不知道經歷了一番血與火折磨的大齊京師,是不是還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氣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說道,“你這樣站著,小心要傷寒的。”
這樣體貼平常的話語,在遼國大草原上的那段時間里,是再也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眼看著就要抵達京城了,兩人之間反而變得生疏起來。
越靠近京城,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就變得越遙遠。
倪廷宣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尋找不到一種方法來打破這樣的現狀,最讓他痛苦難抑的是他甚至尋找不到一個行動的理由。
“我已經沒有那么體弱多病了。”蘇謐說道。在遼國的那段時光使得她經歷了不少,盡管倪廷宣一直對她照顧有加,但戰場之上的艱苦和磨難絕對不是宮中安逸富貴的生活可以比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溫馨和樂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這樣漫長的時間,自己竟然沒有感覺到多么艱辛地熬了過來。回憶起來,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勞苦,就好像是一場夢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雜陳。
想起那段充實繁忙的時光,蘇謐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華分外清冷,這忽如其來的笑意卻讓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種溫和與內斂,連月光也變得柔和起來。
倪廷宣看著眼前的女子,無法移開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許多,他曾經以為戰場上的生活終究是不能適合她,但她卻比任何人都堅強地熬了過來。現在想起來,也許困守于宮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蘇謐也在看著他,這一年多的時光,兩人幾乎朝夕相處,時時面對,但也許是因為靠得太近了,太過于熟悉了,以至于蘇謐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容顏。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統領已經不見了,他的臉上有著經歷了戰火考驗的人的深刻和銳氣,以及一種指揮若定的成熟和內斂。
原來,他們都變了,所有的人,在這一場席卷了整個天下,隕滅了無數城池的戰爭中,他們都在慢慢地改變著。
他現在怎么樣了呢?忽然想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蘇謐的心里還是泛起一陣微瀾。他達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嗎?這樣的結果,他可是滿意?
想必他是不會滿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實輕而易舉地落到了別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籌劃了那樣長久。最終還是葛先生技高一籌啊。
蘇謐輕笑,這個世間的事,永遠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蘇謐的視線回到眼前。
在經歷了這場戰火考驗的很久以前,她與他也曾經隔著層層的飄雪和迷霧對視,只是那時候的背景,不是驛站土墻的樸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園的奢靡。
不過是短短的幾年之前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卻好像是上一輩子那樣的遙遠。
那個時候,還是在大齊的宮廷之中,在那漫長得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宮墻之內。那個時候,他看起來還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會想到有這樣的一天,他們也會如同尋常朋友一般,這樣自然地相對而立,用平和的態度說起各種各樣的事務。
在廣闊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著腳下無盡的草原寬廣起來,仿佛那些仇恨也縹緲遙遠起來,在連綿不斷的戰火中,在生死一線的追擊時,在云淡風輕的月色里,逐漸隱藏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讓人或者無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臨近京城的時候,這一切卻又被重新翻了出來,就像是春日的雜草,在太陽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壯的生命力來,讓人恍然發現,它并未消失,也從未減弱,它只是被那吹過草原的風,被那照耀沙場的月,暫時地掩蓋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個一切糾結著的地方,它就越發明了,重新開始啃噬著她的內心。
兩人都沒有說話,雪花在他們的身邊不斷地飄舞、盤旋、墜落。
“明天一早,我們就要進城了。”倪廷宣的視線低垂下去,終于說出口。然后抬頭看著蘇謐,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重要的決斷。
蘇謐已經明白了他的憂慮。
從驛站半掩的門縫向外望去,隱約可見外面漫長的道路,在月色的灑照下無盡地延伸著……
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隱約之間,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希望這條路永遠地走下去,雖然這一路上,天氣是如此的寒冷。
“關于我的事情是怎樣安排的?”她還是問出口了,波光瀲滟的眸子忍不住帶著幾分閃爍地看著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會怎樣選擇。
“剛剛傳遞上去的入城文書里面并沒有提到你。”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幾分游移不定,回避著她的視線,他終于還是輕聲問道,“你是準備回宮嗎?”
這個問題出口的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這些天以來,兩人相伴的車駕從遙遠的息京,走過綿延的山脈,走過雄偉的居禹關,終于走到這個距離大齊京城最近的驛站里。
這一路上有無數的機會,讓他開口詢問,讓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不敢問,不敢聆聽那個讓他萬劫不復的答案,不敢去面對最終選擇的那一刻,因為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選擇的權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問,她也不說。
兩人就在異乎尋常的默契之中以異樣沉默的姿態走完了這一路。
可是再怎樣漫長的道路都有到頭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們就要踏入大齊的京城,那個他們最初相見的地方,也是給予他們最深遠的隔閡的地方。
蘇謐仰頭看著連綿不斷從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將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情意與猶疑,還有這個世間的所有光芒,都吸進了這個看不見的深淵里。
他們之間的隔閡,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墻,綿延的宮門,生疏的名分……
她與他之間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脈深處的清冷。
兒女情長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脈相連的至親的鮮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卻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隱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現在為止所作所為的一切,他會怎么想,還會用這樣純粹真摯的眼神看著自己嗎?
想到這個問題,蘇謐的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
她別無選擇。
“不回宮,我還能夠到哪里去?”她終于搖了搖頭,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語調說道,“如今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倪廷宣抬起頭來,有什么話沖到了嘴邊,馬上就要說出,卻被蘇謐打斷,“你不用擔心,”她低下頭,“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她身為一個宮妃,在遼人入宮的時候逃出宮外還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與朝臣將領同行,甚至跑到戰場上去,就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陳冽都已經人在京城,對于此事,他們早已經幫她打點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后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不再聽,無論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還是黯淡,都已經與她無關。
看著她冷漠拒絕的姿態,倪廷宣終于低下頭,沒有說什么。
一瞬間,天地之間似乎只余下這層層的雪,籠罩出層層的迷霧……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師回京,入城覲見。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蓮妃蘇謐也回宮了。
對于這位蓮妃娘娘的傳奇,京城中每一個人都津津樂道。
據說,蓮妃娘娘所居住的宮室正好是后宮之中最靠近冷宮的一處偏僻地方,當年遼軍破城的時候,她身邊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時得到了消息,這位蓮妃也是個有膽識又當機立斷的,當即就跑到了冷宮東面的矮墻處,在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幫助之下,翻過低矮的宮墻,從而逃出了宮廷,逃出了遼人的魔爪。
這樁傳奇立刻成為了京城百姓茶余飯后最熱衷的談資。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稱贊蓮妃的機警伶俐,見機迅速。也有人稱贊她平素簡樸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她身為帝王的寵妃卻依然不驕不躁,居住在偏僻簡易的宮室之中,怎么能夠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及時地逃出去呢?當然也有不少人議論宮妃貿然離宮,有礙禮節法度的,他們言之鑿鑿地認為,真正貞烈的妃子,應該是如同皇后那樣,選擇全節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宮……這樣的議論馬上就會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駁,如果當時蓮妃見機得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辦?于是高喊著貞烈禮節的夫子們無語了。
當時遼軍來得太快,絕大多數宮人甚至都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落到了遼人手中。能夠逃出宮中的寥寥無幾,宮女、內監、粗使雜役通共加起來還不足百人,而蓮妃是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個妃嬪。其余的妃子,不是為了保全貞潔被迫自盡于宮中,就是屈身侍敵,淪為遼人的婢妾。
蓮妃最值得稱道的不僅僅是她的及時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時,將大齊宮中僅有的皇室命脈,當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帶出了宮廷,才使得大齊珍貴的皇室血脈得以保全。
蓮妃在逃出宮廷之后,就和自己的貼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劉泉的家中。
劉泉因為自己的女兒劉嬪與蓮妃交往甚篤,故而冒死藏匿起蓮妃及其宮人。
終于等到了大齊光復,圣駕回京的一天,劉泉將此事秘密上奏于皇上,據說,齊瀧在得知自己的寵妃和皇子無礙的消息之后,龍顏大悅。連忙下令準備車駕儀仗,以貴妃的禮節,將蓮妃迎接回了皇宮。
劉泉他在遼軍入京的時候不遺余力地逢迎諂媚,原本為京城士子所不齒,但是在京城收復的那場決戰里面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之后,他之前所有的投敵叛國行為都變成了一種忍辱負重。而今次的這一項大功勞,更加為大齊的百姓所津津樂道。
而劉泉本人,因為這接連不斷的功勞,不僅自己得封昌聞縣伯,授戶部行走,更連其夫人都晉為正二品的昌郡誥命,滿門榮寵。
在因為遼人的入侵,權貴豪門紛紛凋零殆盡的時候,劉家迅速崛起,從此身列大齊一流的豪門貴族之列。
墜著七寶琉璃珠的翔鸞鳳車上,微風的吹拂時不時地將朱紅色帷帳掀起細微的縫隙,車幔下擺墜著的金鈴發出悅耳有致的聲音,在這清麗響動的映襯下,寒冷的天氣仿佛也變得歡快起來。
寒風吹不透車上厚密的綢緞帷幕,只是讓它泛出輕微的波瀾,灑在上面的晨光如同流動的水澤,瀲滟生光。宮車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華明麗,只是宣旨的人,趕車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經不再熟悉了。
宮門也還是如同兩年前那般沉重深遠。只是上面還帶著斑駁的點點痕跡,像是劍刺,又像是刀砍,見證著那場剛剛過去的戰爭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傷痛。
幾個工匠正在宮門前忙碌著,為宮門重新上漆并且雕琢金玉瑞獸裝飾。
那些傷痕,不僅刻在宮門上,也同樣深深地刻在宮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后,才會被時間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沖淡撫平。就好像是眼前的幾個工匠用工具將這些傷痕逐一地抹去。
蘇謐回想起剛剛在路上所見到的景象。
端坐在車中,掀開層層宮緞一角,透過那明晃晃的光線,她看到了周圍滿臉新奇的人群,他們都圍攏站立在官道之外,向著車駕指點著,議論著。
大齊京城一直是個充滿了繁華生機的城池,雖然在淪入戰火的那兩年里,讓它飽經了各種傷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兩個月,就已經開始重新煥發出活力來。
街上的行人和店鋪雖然遠遠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樣的摩肩接踵,琳瑯滿目。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開始充滿了希望和期盼,舉止之間流露出勃勃的生機。
無論朝堂和天下的局勢還會有怎樣的變化,只要他們已經獲得了和平的日子,只要戰火已經遠離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就已經滿足了。
她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對于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來說,對于這個清冷淡漠的宮殿來說,戰爭帶來的創傷終究會有痊愈的一天。
宮門洞開,輕車駛入。
大齊的后宮依然是雕欄玉砌,紅墻朱檐。
車駕儀仗停在了乾清宮東側的盤龍門處,嶄新面孔的司禮太監上前,恭謹地打著千,然后將琉璃珍珠間隔墜成的車簾掀起。
覓青伸出手,蘇謐扶著她的手腕出了車駕。
她抬起頭來看向四周。記得中午的時候在劉泉的府邸抬頭望去,還是難得一見的碧空如洗、深遠空曠。可是經過這一路的行駛,到了宮內,天氣卻又陰沉了下來。
腳下踏著的漢白玉雕磚已經被清洗得潔白晶瑩,哪怕是宮中新年慶典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干凈過。宮人經過了多少次的沖刷清洗,才把這整整兩年的血與火的痕跡清洗去?
宮外的大雪早已經在京城人們熱火朝天的活動之中消散了。可是宮中的雪還是不見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路面上的積雪被清掃了出去,但是在枝頭上、房檐上,層層的積雪還是覆蓋其上,無數的龍臺鳳閣盡皆鋪陳了一層潔白,使得這層層連接的亭臺樓閣都如同瑤池仙境一般的高潔清幽。
看到蘇謐的眼神落在遠處積雪上,伶俐的太監連忙說道:“如今宮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幾天的雪,至今都沒有清掃干凈,奴才馬上就督促著他們……”
“不必心急。”蘇謐看著天色,淡淡地一笑,“看這天氣,馬上又是一場大雪了,何必要在現在的時候動手清掃呢?平白地多費一番工夫。”
真的掃干凈了雪,下面是什么?反而不如這樣潔白地放著,仿佛從來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
“是,還是娘娘您思慮周到啊,體貼我們當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蘇謐打斷了他的奉承問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單順,剛剛蒙皇上的看重,提拔為御前總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順子就成。”聽到蘇謐的疑問,小太監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養心殿伺候的,還見過娘娘您好幾次呢。后來那些殺千刀的蠻子們入了宮,奴才就被攆到了雜役房運煤,去干苦力了。如今終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為皇上身邊沒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撥了我們幾個以前在乾清宮當過差事的過去。”
“嗯。”蘇謐點了點頭,確實有幾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宮伺候的時候見過幾次。
“以前的總管呢?”蘇謐漫不經心地問道。
“您是說高總管啊,他原來在遼人那里倒是吃得開,可惜啊,遼人后來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發,將很多的宮人都給……”小太監隨即謹慎地壓低了聲音,道,“說起來,還就是在倪貴妃她出事的時候。當時,宮里頭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內監宮女都……”提起當時的情況來,小太監還是心有余悸。
蘇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知道那是在遼人與倪源翻臉的時候,為了徹底清除宮中倪源的勢力,想必又是一場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這場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劉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報呢?
倪源借助遼人的手,掃清了與他為敵的大齊門閥貴族勢力,為他清掃出了一條通暢干凈的道路,而同樣有人借助遼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線,使他的康莊大道出現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厲的喊叫聲、苦求聲。這樣的日子,在這兩年里面經歷了多少呢?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這個皇宮卻依然華麗如同往昔。也許,無論是怎樣的痛苦,都與這些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毫無干系。那些哭過的,那些恨過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全無一絲蹤跡了。
說話之間,蘇謐已經由內監引著,進了乾清宮門。
已經是走過無數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轉折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夠熟悉地走下來,可是如今竟然憑空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來,蘇謐甚至懷疑,如果此時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這條道路上,她是不是會迷失方向,尋不到正確的前路。
繡鞋尖頭鑲墜著的美玉和腳下的暗花青磚時不時地相互撞擊,發出輕靈清脆的“叮當”聲,在這個寧靜的廊下顯得格外幽遠。
“娘娘,皇上這次御駕親征著實辛苦了,自從回宮之后就一直龍體欠安。前幾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聽說了娘娘您平安無事的消息之后,一時高興,就去外面散了一會兒心,沒料到回來就又病倒了。”身邊的杜單順低聲解釋著。
病倒了?是因為征戰的勞苦?還是因為心中無法壓抑的失落和痛苦?當一個滿懷自信和驕傲的人在即將達成他自以為最崇高的目標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腳下,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空架子,根本經不起絲毫的碰觸。
那樣兩重的失落和打擊……
走近宮門,一種濃重的藥香從大殿里面傳出來。蘇謐的腳步頓了頓,身邊的內監已經高聲唱道:“蓮妃娘娘到!”
蘇謐踏過黃金澆鑄的門檻,走進了久已未曾見過的乾清宮寢殿。
寢殿內依然是記憶之中的模樣,殿中細密鋪陳的金磚光滑如鏡面,兩側的鮫綃帷幕閑散地落在地上,開合之間,隱隱看見金鉤蕩漾在其中。兩側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燭臺上的蠟燭在白天依然燃燒著。身后的綃金羽簾半卷起,露出青銅雕鳳的穿衣鏡,可是因為殿中光線過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宮人見到蘇謐進來,連忙恭順地跪地行禮,舉動之間輕捷無聲,靜默柔順。蘇謐掃視著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間或夾雜著幾張略有幾分熟悉的。
跪伏著的不僅有宮女內監,還有幾個花白胡子的太醫,有人手里還捧著來不及放下的藥匣。
“平身吧。”蘇謐說道。
宮人依言謝恩起身了,行動都是小心翼翼,不帶絲毫的聲音。
原本富麗堂皇、趾高氣揚的乾清宮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的低眉順目、靜謐內斂了?
應該光華璀璨的大殿也變得陰暗無光,就好像是外面陰沉沉的天氣。
也許是兩側的窗戶都緊緊地關閉著的緣故吧?蘇謐的視線投向兩側,那里的窗子被緊緊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風……”旁邊的小太監低聲說道。
蘇謐的視線收回來,向內殿走去。
“是謐兒嗎?”里面傳來齊瀧的輕呼聲,“快進來吧。”
聲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種連蘇謐都把握不住的東西。
她穿過層層的鮫綃帷帳,走近龍榻。
金線紅羅的斗帳開合之間,露出齊瀧的臉來。那是一張慘白的容顏,蘇謐在瞬間懷疑,自己眼前所見到的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皇帝,而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這是她兩年未見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來,走到床前。
齊瀧穿著白綾子的單衣躺在床上,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與身上的白綾幾乎變成一色,分不出差別來,嘴唇干枯,唇角干裂,只有眼眸還有幾分神采,卻帶著一種幽寂的凄涼和深沉的迷霧。
依然是那張俊美得令六宮佳麗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氣和銳意都不見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蒼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空洞的幽靈。
她驚覺,這兩張容顏是何其的相似啊!
感受到齊瀧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蘇謐升起一種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兩人之間徘徊了片刻,終于齊瀧開口了,“幾年不見,謐兒出落得越發水靈剔透,可是朕卻是……”他眼神凝望著蘇謐說道,眼眸之中帶著幾分朦朧的笑意,卻又好像是在嘲諷著什么。
“皇上,”蘇謐在床側坐了下來,再也自然不過地打斷了他的話,“皇上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終于大功告成,雖然中間有所波折,但是這個天下已經統一,北遼也已不足為患,只要您靜心休養,養好了身體,以后……”蘇謐的語音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勉強笑著說道,“如今,天下的萬民都在期盼著您呢。”
“大功告成了嗎?”齊瀧笑了笑,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苦澀,帶著淡淡的悵然,“好吧,就讓天下的人都這樣認為吧。”
聽著齊瀧的語調,蘇謐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了。
也許是殿里的火爐生得太多、太旺,沉悶的熱氣郁積不散,讓心底的最深處也隨著一起沉悶難解。
“只是這些日子,謐兒在劉泉家中也是受苦了,這兩年東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靜,語調也是平淡依舊,卻開始帶著一抹蘇謐看不透的幽深難測。
“比較起皇上的車馬勞頓來說,這點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蘇謐含了一抹欣慰的淺笑說道。
離別兩年之后,再說出這樣的話語讓蘇謐也感到生疏,也許,她一輩子都沒有在他的面前說真話的機會了。
“是啊,不算什么,”齊瀧笑了起來,“比起朕的車馬勞頓來。”
他的笑容從嘴角漫開,卻未曾達到眼底就消逝在連續不斷的咳嗽聲里面。他低下頭去,咳嗽得幾乎要將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蘇謐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他終于認清楚自己,認清楚身邊的人了,可是這個代價是何其的巨大啊!蘇謐可以想象,當齊瀧意氣風發地帶著親自統一天下的美夢走入倪源的軍中,卻發現等待著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時候,是怎樣的震驚與絕望。從一個高傲的皇帝淪為一個階下囚,不啻于天庭與地獄之別。而且這巨大的淪落追究起來,是他自己的識人不明所帶來的,是他自己的貪心讓他一步步走入了這個精巧的陷阱。對于驕傲的他來說,這會是怎樣的打擊和折磨啊。
蘇謐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輕輕捶著背,幫他理順氣息。
“皇上,您應該吃藥了。”外間,一個御醫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低聲說道。
齊瀧沒有反應,那個御醫以為他是默許了的,立刻端著金盤子走了進來,此時有蘇謐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藥物的宮人。
蘇謐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卻冷不丁身邊伸過一只手來。
他用力一揮,金盤子翻了過去,閃著一道金光,“哐啷”一聲,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腳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數片,黑沉沉的藥汁順著腳踏的白玉紋理流到了金磚鋪就的地面上。
濃郁的藥香彌散出來,刺鼻得令人窒息。
蘇謐伸出的手尚且來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著齊瀧俯下身去。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又是一陣咳嗽。
“皇上……”蘇謐放下手,卻不知道從何勸起,看了殿外的宮人一眼。
在金盤墜下的那一刻,他們已經迅速地、溫順地跪伏在地上了,動作熟練流暢,看來……蘇謐苦笑了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齊瀧這樣的脾氣是經常有的。
她輕輕拍打著齊瀧的后背,一邊柔聲說道:“皇上,良藥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藥,病情怎么能夠痊愈呢?”
齊瀧沒有說話,他抬起頭來,看著地上的盤子出神。
蘇謐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將這盤子和這碗藥一起揮得遠遠的,可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過是讓它翻了個滾兒,跌落到了床畔。
“謐兒覺得朕應該喝藥嗎?”他轉頭凝視著蘇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道。
蘇謐心里一怔,她低頭看灑落在腳下的藥汁。依照她的醫術自然能夠聞得出,這碗藥只是一碗單純的驅寒止咳的風寒藥,用材名貴,火候恰當,正是治療齊瀧如今的癥狀的,并未有絲毫的不妥。就算是蘇謐自己動手,只怕也不會開出更好的藥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見有什么陰霾的東西,在齊瀧的眼底最深處慢慢凝聚。
不是因為這一碗藥?還能因為什么?
“皇上,不喝藥怎么能夠痊愈呢?”蘇謐避開他的眼神,勸慰道,“臣妾還等著親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門接受萬民朝拜的日子呢。”
歷代大齊的帝王在出征得勝歸來之后,都會在神武門舉行獻俘祭祀大典,接受萬民朝拜,彰顯武勛。
齊瀧的這次出征,單純從目的上來講,確實是滅掉了南陳,將天下統一于大齊的國號之下。雖然京城出現過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為這樣的波折,更加急需一個盛大的典禮來撫平慌亂浮躁的人心,粉飾這光輝萬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齊瀧歸來之后一直病弱纏身,前幾天又感染了風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聽到蘇謐的話,齊瀧的臉上現出恍惚的神色,隨即黯淡了下去。半晌,他輕輕點了點頭,斜倚榻上,恢復了沉寂無力的姿態。
蘇謐朝外間微一示意。
那里,剛剛奉藥進來的御醫早已經端好了第二碗藥躬身靜立,等待著傳詔,見到蘇謐的示意,趕緊上前。
蘇謐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輕輕轉動調羹,銀質的調羹碰觸在雕花碧玉碗上面,發出輕微清脆的響聲,在這個異樣靜謐的大殿里格外的響亮。
像是在嘗試藥汁的溫度一樣,蘇謐將一淺勺藥送進唇邊。
確實是一碗普通的風寒藥,沒有動任何手腳。蘇謐放下心來。
“兩年不見,謐兒還是那般體貼啊。”看到她的動作,齊瀧輕聲笑道。
蘇謐低下頭,這樣的齊瀧讓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著頭緒。
“皇上繆贊了。臣妾恨不得這兩年時時伴在皇上的身邊,能夠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謹地說道。
“這兩年……”齊瀧還想要說什么,一連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
“皇上先不要著急,喝了藥再說。”她連忙說道。
然后將藥汁喂著齊瀧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藥,看到齊瀧的臉上已經現出疲憊之色,蘇謐柔聲說道:“皇上,您先睡一覺吧。”
“嗯。”齊瀧點了點頭,無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說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夠辛苦了,明天再過來服侍吧。”說著已經昏昏沉沉半睡過去了。
“臣妾明天再過來請安……”蘇謐低聲說著,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宮,好像是走出了一團凝滯的陰影,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將胸口之中的氣悶統統都呼出體外,看著它化作一團白霧,飄散在空氣里。
外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
萬籟俱寂,只余下細雪粒子打在屋頂上、回廊上的“沙沙”聲。
蘇謐回頭看去,陰沉的天氣之下,乾清宮的輪廓模糊起來,只是磅礴的氣勢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亙古就坐臥在這里的巨獸。
齊瀧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想到這個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實,蘇謐心中傷感難抑。
到底是因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時的齊瀧還不能死。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這樣丟下整個如同新生嬰兒一般的國家死去,還是因為長年的朝夕相伴,耳鬢廝磨,使得在不知不覺之間,那個年輕驕傲的身影已經在她內心深處逐漸占據了一個位置,就算那無關情愛,也依然讓她牽掛難安。
這一切,她說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如同這凝滯不去的陰影,如同這風中搖擺飄逸的雪花,尋不到靈犀一點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時此刻,這樣的齊瀧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這次的傷寒只不過是小病,而真正耗盡齊瀧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內心,在于他不堪忍受從成功的最頂峰被人生生扯下的這一切失落的內心。
當一個人內心絕望了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再去尋找最后的一個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綠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時刻,它就會凋落,會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衛清兒。
同樣的失落,以及……同樣的寂滅。
在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天,她親眼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著另一個同樣親密的人,甚至可以說更加親密的人,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無論她是抱著怎樣的目的來到他的身邊,這一點都無法否定,也無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遠不可能改變這個身份了。
霧色縹緲,雪落余聲。
“娘娘,我們回宮吧。”覓青已經走出廊下,在房檐邊撐起傘。
蘇謐輕輕點了點頭,步入傘下。
“剛剛聽那些小太監們說,因為距離比較偏僻,所以皇宮被遼人占據的時候,我們采薇宮的宮室并沒有被遼人征用。”一路上,覓青在蘇謐的耳邊語帶欣慰地說道,“幸虧幸虧,不然,讓那些粗俗的遼人住過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覺得委屈呢……”
蘇謐不置可否地走進了采薇宮門。
心情逐漸激動起來,她已經看見了那個佇立在門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著層層的雪幕遙遙相望,這寒冷的風也變得溫暖起來。
笑容從嘴角揚起,蘇謐快步進了院子。
她抬頭仔細端詳著他,久別不見,他的模樣幾乎沒有改變,只是身形消瘦了不少。雙眸中的目光卻清澈溫暖依舊。
“你沒有事就好。”她輕聲感嘆著,他身陷倪源軍中的時候,讓她日夜憂心。
陳冽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么暖和,就像記憶之中的樣子。
他拉著她進了院子,輕聲嘆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
“沒有。”蘇謐搖了搖頭,其實她在墉州的時候安閑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兩人都平安的結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離別之后的千言萬語,諸般波折,都在這短短的兩句話之內道盡了。
兩人步入大門。
記憶之中最后一次見到的采薇宮還是經過遼人搜掠之后滿地狼藉的模樣,但此時已經被宮人收拾得整齊雅致。摔壞的瓷器裝飾都被換上新的,帷幕窗簾被重新修整,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用煥然一新的姿態迎接著它歸來的主人。
“主子。”見到蘇謐回來,幾個宮人大喜過望地迎了出來,當先一個就是小祿子。此時見到了蘇謐,眼淚都忍不住滴落下來。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著說道,“可算是等到您回來的這一天了,前頭聽到宮里人來說您平安無事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他一直待在遼軍那邊干著一些端盤子掃地之類的雜役活兒,他人機靈,行事又小心,遼人屢次清洗,都沒有波及他。最后光復京城的時候,遼人大肆屠殺宮人,他見機得快,及時躲避起來,又逃過一劫。因為蘇謐回宮,他才剛剛被調了回來。
蘇謐宮中的人,也只有他和覓青逃過這一劫去。
幾個人歷盡艱難變故,見了面,自然又是一番閑話,說起別離之后的種種。
直到了快亥時,蘇謐才覺得有幾分疲倦,交代幾人各自安歇。
第二天,剛剛泛起第一抹晨光,蘇謐就醒了過來,
“主子怎么這樣早就起來了?”覓青正端著水盆準備進來,見到蘇謐坐在床上,忍不住笑道。
蘇謐亦是淡淡一笑,覓青和小祿子還以為她是換了地方,暫時睡不著。卻不知道是長期的軍營生活讓她養成了這個時候起床的習慣。
不經意之間,那段金戈鐵馬的日子,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里面,
身邊的人只有覓青知道她這兩年其實不在京城劉家,但也只是以為她與齊皓一起離開后,一直隱居在城外的山村之中,哪里知道她這兩年的金戈鐵馬,草原生活啊。
洗漱完畢,蘇謐在舊日的座位上坐下,轉頭看著自己在銅鏡之中的容顏。
這兩年她照鏡子的機會還真是不多,而且最仔細的時候似乎都是在查看自己的易容有沒有破綻。
從眼前這面宮制銅鏡之中,她已經無數次打量過自己的容貌,此時,這張熟悉的銅鏡也清晰地將她的變化表露了出來。長久在大草原上的風吹日曬下來,那張原本清麗的容貌少了一分嬌媚,多了一種剛強的味道。
這樣的變化,蘇謐也說不清楚是好是壞,是欣喜,還是惆悵……
她從首飾匣子里面拿出碧玉梳,漫不經心地梳理起烏黑的長發。覓青服侍著她整理發髻珠釵。
“娘娘,為了恭賀您平安回宮的賀禮早就送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祿子從屋外拿進來一沓厚厚的禮單進來。
蘇謐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口問道:“都有些什么?”對于這些應酬,她一向興趣缺缺。
“都是尋常的珠寶首飾,名貴錦緞之類的物件,就是……”小祿子看了看手中的單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猶豫著說道,“只是……江寧府孟大人家送來的禮物格外的多一些。”說著抽出一張單子來。看了看蘇謐的神情,低頭念了起來。
“有羽紗錦緞十二匹,宮裝十二套,坤州紫玉十二枚,夜明珠十二顆,鳳釵步搖十二只,珍珠攢花十二對,外加一對點翠鑲珠金麒麟,一對碧玉富貴如意,一尊白玉觀音菩薩像,一尊……”
“這么多?”蘇謐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簪子,轉過頭疑惑地問道,“剛剛你說是誰送來的?”
“是江寧府的孟大人。”小祿子說道。
“哪個孟大人?”蘇謐聽得詫異莫名。內外勾結一向是歷朝歷代的大忌,宮中嚴禁宮外的勢力與宮內的妃嬪交通。大齊的宮中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宮妃不能收受外臣的禮物,但是一般是不能收禮的。除非是有了什么恰當的名目,例如生日、節慶之類的時候,得寵的妃嬪,自然會有官員趁著這些名目進獻禮物討好奉承。例如以前倪貴妃最受寵的時候,生日節慶都會有各省各部的官員爭相獻上珍貴的首飾衣著之類。
當然也只有得寵的妃嬪才會有這樣的煩惱。尋常的妃嬪,根本不會遇到這些問題。蘇謐以前得寵的時候也有一些官員例行獻禮,不過是些尋常的衣服首飾,都不違背慣例。可是這一次的這些東西,明顯是要引人閑話了。
小祿子眼瞅著蘇謐遲遲沒有明白過來,連忙補充道,“就是雯妃娘娘的娘家人啊。”
蘇謐這才恍然大悟起來,雯妃就是姓孟。
只是雯妃和小帝姬都早已經過世了,為什么要送這些東西呢?蘇謐的睫毛輕顫,臉上不見一絲的表情,稍微思慮了一下,就說道:“把錦緞和宮裝留下就行,其余的一概送回去。”
小祿子緊張地看了蘇謐一眼,說道:“其實孟大人他……”
“不論他是求什么。”蘇謐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語調里有一種冷意,“如今前朝局勢紊亂,我不想為了這些事情煩惱,再說我如今不過是個后宮的二品妃,收這些東西,于禮不合,有違宮規。難道剛剛回宮就要為了這點小事讓人說閑話不成?”
小祿子看了看蘇謐的臉色,低頭不敢說話。
看著小祿子已經退了出去,蘇謐信手拈起那一沓厚厚的禮單,長嘆了一聲。
回到了這個宮中,就是回到了一個是非場。
蘇謐轉回到梳妝臺前,覓青服侍著她梳妝起來,“簡單素凈一些就好。”蘇謐輕聲吩咐道。
覓青應了一聲。就為她盤起一個普通的如意髻,用一個銜珠銀攏絲攏住,然后斜插幾支樣式簡單的珠釵。
剛剛把最后一只簪子插好,蘇謐正要起身,卻聽到外面似乎有誰在低聲問道:“娘娘起床了沒有?”
“誰在外面?”蘇謐揚聲問道。
“是奴才,奴才小泉子,”外面立刻傳來一聲回話,“給娘娘請安了。”
“是哪個小泉子?”蘇謐疑惑起來,兩年的別離,宮中的面孔都生疏了。
小祿子進屋里解釋道:“是剛剛上任的內務府總管黎泉尚。”
蘇謐起身收拾整齊,將人傳進來。
也是一個年輕的太監,看著面善,隱約想到以前是經常跟在何玉旺身后的,此時進來先規規矩矩地叩見了蘇謐,恭恭敬敬地問道:“奴才來得太早,打擾了娘娘的休息了,實在是罪該萬死。”
“沒什么。”蘇謐隨口問道,“你的師傅呢?”
那個小太監聽到蘇謐提起何玉旺,立刻幾聲號哭,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起來,“師傅他老人家……就因為忠于皇上,誓死不肯聽從遼人的命令,竟然被那些窮兇極惡的遼狗給活活打死了。”
當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將何玉旺當時如何力抗遼人,遼人如何酷刑威逼,而何玉旺又如何堅貞不屈等等的細節娓娓道來,說得有聲有色。
蘇謐只聽得一陣好笑,她點了點頭,何玉旺的死她是親眼見到的,不過是因為一件棉衣將性命白白地葬送了,想不到現在反而成了不肯侍敵、為國捐軀了。
只是這樣的小事蘇謐也沒有興趣說破,隨口安慰了幾句,就問起他的來意。
“師傅在天有靈,知道娘娘您還記掛著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那小太監將眼淚收起,繼續說道,“奴才這一次來打擾娘娘您是為了幾件小事,過來請您拿個主意。先是關于這一次鳳儀宮等幾處宮室里頭宮人的安排,想來請娘娘給個話。原本像這樣的宮殿,沒有主子的時候,都是安排四到八個小宮女或者太監在里面負責打掃看守,不過現在宮中人手不足,每一處奴才算了算,可能只能夠分兩三個人去。所以過來問問主子的意思,應該是怎么安排呢?再就是后宮之中有幾處被那群遼人蠻子給弄壞了的宮室,像是雅鳴宮,遼人殺進來的時候引了火,燒了小半個宮室,雖然破損的宮室上頭已經下了旨意,按照舊例整修,只是雅鳴宮地處后宮深處,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將附近的宮人暫且回避?還有如今宮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實前些日子稟報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經許了國庫撥了銀兩,命宮中自行從民間征召宮人,如今娘娘看,這件差使安排誰去打理呢?還有……”那個小泉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才住了嘴,也虧得他有這樣的口才,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滴水不漏。
只是……這些事情……蘇謐怔了一怔,什么時候輪到要她來拿主意了?
小祿子察言觀色,知道蘇謐的疑惑,連忙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娘娘,如今宮里頭可就只有您一個主子了,您說這……”
蘇謐這才忽然意識到,如今,偌大的齊宮,整個后宮竟然只余下自己一個妃嬪了。
那些曾經與她一同站在這個宮殿深處的女子們,無論是溫柔婉轉,還是精明伶俐,都沒有逃過遼人的手掌。
蘇謐覺得一陣苦澀,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是以這樣的方式贏得了最后的勝利,這可真是諷刺啊。
那些舊日的妃嬪們……想到離開這個宮殿之前所經歷的那段生活……蘇謐抬頭問道:“以前的諸位娘娘們此時都……”
聽到蘇謐問起來,小泉子只當她是在念舊,連忙交代道:“原本的諸位主子們,就是皇后娘娘還有羅昭儀娘娘她們,都在破城的時候殉國了,至于其余的人……”小泉子遲疑起來,那些屈身投敵、侍奉遼人的妃嬪現在無疑成了大齊的恥辱了。
“那些落入遼人手中的妃嬪呢?”蘇謐追問道。
“那些……”小泉子猶豫了一會兒,對于這些昔日的主子們,此時連一個恰當的稱呼都找不出來,他挑揀著詞語,據實回稟道,“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宮里頭,等著皇上的處置呢。”
蘇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人生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不測,任何人都無法預料下一秒鐘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其實她們只不過是單純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這樣最簡單的愿望,都好像是罪無可恕了。
這幾樁事情還沒有處理,外面的宮人馬上又上來稟報,新上任的乾清宮總管也過來拜見了。
杜單順一溜兒小跑進了屋子,打了個千兒,不等蘇謐發問,就伶俐地稟報道:“娘娘,奴才今天是過來問問您關于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號的事情。”
說著遞上了一本冊子。蘇謐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關于皇后和那些殉國的妃嬪們的喪事和封號。一行行的丹筆朱砂寫著一個個曾經光鮮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后面是肅穆的封號,盡是一些貞淑、恭頤、孝獻、淳肅之類的字眼。這些虛幻的名號,就是對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后獎勵了,也是賦予這一個個鮮活生命的最后榮華,作為她們付出自己年輕的生命為危急時刻的大齊保存最后一分顏面的代價。
蘇謐想到這些人,還有那些被關在漱玉宮里頭的人,一時之間出了神。
靜待了一會兒,看到蘇謐對著冊子沉吟不語,杜單順輕聲地問道:“娘娘你看如何?本來這件事情是交代禮部安排的,可是禮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這件事就交到了內宮,由宮里將封號擬定再昭告天下,舉行葬禮就好。皇上如今病體未愈,不好處理這些事務,就只有請娘娘您費心了。”
說是舉行葬禮,那些殉國妃嬪們的尸首早就已經不知道被遼軍怎樣處理了,大都是扔進了亂葬崗子,兩年之久,如何找尋?連皇后的尸首都是草草收殮,別的妃嬪更加無奈了。
蘇謐聽到杜單順的話,放下了冊子,拿起茶盞,問道:“什么更大的事情?禮部還要干什么呢?”
“聽說是朝中諸位大臣商議為燕王殿下加九錫……”
加九錫?!蘇謐的手一顫,險些將茶盅掉在地上,臉色卻已經忍不住變了。
車馬、衣服、朱戶、納陛、虎賁、弓矢、鐵鉞、樂則、,謂之九錫。這是帝王對于一個功臣所能夠賜予的最高獎勵,在歷史上有過十數人接受過這樣輝煌的榮耀,尤其是在這二百多年的亂世里,眾多手持重兵的武將都受過九錫,而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變成了新朝的開國之君,使得千百年下來,九錫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帝王對于有功臣子的賞賜,反而成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舉是什么意思?
此時朝中大患未除,慕輕涵和齊皓手中的力量雖然都不足以與他相抗衡,但是聯起手來,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為何要這樣急不可耐?
而且他終究是齊瀧一手提拔起來的,此時齊瀧還沒有死呢。篡位這種事情,就算是黃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后人閑話,何況是從對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齊瀧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堅忍,懂得靜待最好的時機嗎?
“嗯,我知道了。”蘇謐不動聲色地將這件事撂在一邊,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上的冊子,問道,“這些封號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身體不適,因此連看都沒有看,只是說了一聲叫尚儀局看著辦就好。”
蘇謐點了點頭,又拿起冊子仔細翻看了一遍。
杜單順湊近過來,在一旁小聲說道:“其實諸位殉國娘娘的封號都沒有大礙,就是雯妃娘娘追贈為恭頤貴妃……這一條……”
“這一條怎么了?”蘇謐問道。
“這個……據說,雯妃娘娘她……”杜單順猶豫著不知道怎么說好。
看著杜單順閃爍其詞的樣子,蘇謐立刻明白了,這些封號都是賜給那些全了貞潔的妃嬪的,雯妃雖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卻是被遼人玷污過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剛剛送過來的那一沓厚厚的禮單。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虛無的名號,就是為了這朱紅色金冊上面淡淡的一筆,就是為了宗祠記載上面這兩個模糊的字眼。
恭頤,這兩個字,輕微得不過是一片白紙,兩滴朱砂,掩映在這滿目的朱紅筆跡里面,竟然會重逾千金。
不知道為何,蘇謐的心中泛起一陣厭惡,“就這樣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為皇上誕育小帝姬,而且又是為了保護帝姬而死,晉為貴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說著把冊子放回去,果斷地說道,“就這么著好了。”
外面冷得滴水成冰,可是屋里面卻熱得讓人心煩氣躁。
齊瀧一回宮就是在病中,眾人自然不敢拿這些雜務去打擾他,而現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親王等人都在忙著戰后的軍國大事,國計民生,哪里有工夫去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后宮瑣碎小事。
宮里頭連一個正經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幾個首領太監都著急得不得了,如今蘇謐一回來,后宮可算是有了一個主子坐鎮了。
蘇謐就這樣在萬眾擁戴的情況下,開始了她主理后宮的時光。
之后的幾天下來,尚服局、尚膳局等諸多宮中的管事宮人前來拜見蘇謐,前腳接后腳,忙得蘇謐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好在她生性聰明機警,幾件事情下來對于這些事務就開始上手了。忙碌的間暇,她忍不住有幾分佩服皇后了,這樣枯燥的日子也能夠長年累月地堅持下來。
“朝中的事情是怎么說的?”遣走了尚儀局的司禮內監,蘇謐喝了一口覓青端上來的清茶,潤了潤喉嚨,向剛剛打聽消息回來的小祿子問道。
“聽說禮部已經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書表示同意呢。”小祿子奉命出去打聽關于倪源加九錫的事情。
“有多少?”蘇謐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個,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們都說理應如此呢。”小祿子說道。
“一半?!”蘇謐錯了錯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來。倪源決定了他傾覆天下的計劃之后,這幾年以來,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遼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員,或者告病,或者探親,或者因公務外放,或者因家事滯留,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個即將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沒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地得到了消息,隱藏在民間,逃過了遼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后來遼人與倪源翻臉的時候,葛先生和齊皓都指使著自己手中的力量,將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內線透露給遼人知道,借助遼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只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聲音還會更多,更響。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靜觀其變的墻頭草們……
“不過豫親王提出,如果加九錫,當封賞全部的有功將士,慕將軍奪回京城的功勞也不遜于剿滅南陳,應該一并封賞才是。”小祿子繼續說道。
抬出慕輕涵來,是擋不住事情的進展的,蘇謐輕嘆了一聲。
對于立下了最顯赫功勞的慕輕涵,雖然在民間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后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卻不是封賞,而是眾多朝臣的質疑。質疑他為何擅自棄守居禹關,導致遼軍南下。如果是為了救援京城的話,又為何遲遲不見動靜,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后,才揮兵東進,攻陷京城呢?
對這些士子文人談論戰略計劃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對于他們來說,在遼軍入京的最開始,居禹關之內的兵馬未曾南下還可以說是盡忠職守,為了抵抗北邊的遼軍,但是在棄守關隘之后遲遲停駐在萊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讓身陷京城的他們吃了遼軍那么多苦頭,就是居心叵測、其心可誅了。
倪源當初將彈劾慕輕涵的奏折留住不發,也是日后壓制他的一種手段。
“……也有的大人說如今皇上體弱多病,應該等皇上痊愈了再行決議。”小祿子繼續說道。
加九錫畢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夠理事的現在,無法決斷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著這樣的借口,也只能夠拖延一時而已,何況齊瀧的身體她最清楚。
蘇謐沉吟了片刻,小祿子看著她的臉色,猶豫了一會兒,又小聲說道:“聽說……聽說豫親王今天要進宮覲見皇上,商議此事……”
蘇謐手中的茶盅一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暖閣里尤其響亮。
隨即,她姿態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問道:“大概什么時候?”
齊皓踏著雪地漫步行走,剛剛的對話還在腦海之中盤旋,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緊蹙起來,朝中的大臣明顯地已經分成了兩派,其涇渭分明甚至遠遠超過當年王家與倪家并立朝堂的時候。
大雪過后,天地之間一片寂寥,放眼望去,昏黃的夕陽余光之下,四面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下面的景致。齊皓嘴角一揚,人心又何嘗不是這樣,誰知道,這白茫茫一片的忠孝節義之下,存著的是怎么樣的私心。只可惜卻沒有一種灼熱的光,能夠將人心之上的偽裝全部剝除,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一陣風過,寒風吹得枝丫上的殘雪簌簌落下,散亂紛飛,恍如云起霧繞。
待煙塵散盡,梅花吐露出芬芳,他抬起頭,就看見了站在梅花樹下的她。
玉盤盛明珠,露霜結冰雪。
她悠然獨立于樹下,寒風之下,衣袂翻飛,她的容顏也如這一樹梅花般,慢慢綻放,清寒勝雪。
一瞬間,無論是倪源,是王權,還是讓他苦惱不已的朝廷糾紛,都在他的腦海之中煙消云散了。這廣闊深遠的天地之間,只余下這素靜淡雅勝過這一樹梅花的那抹纖影。
什么都沒有說,他已經走近她的身邊,兩人并肩沿著小道向西邊走去。
天色逐漸陰暗下來,路上宮人稀少,夕陽將最后的一抹余暉灑向大地,天邊的月亮已經露出頭來,金銀二色交織的清冷光輝映照在兩人的衣襟裙裾上。
“如今朝中的形勢如何了?”蘇謐終于開口問道。
“還是那個樣子,涇渭分明,”齊皓回答道,“不過經過了這一次的戰爭,朝中眼下倪源的勢力已經不是我們可以輕易抵擋的了。”
“這一次朝中有人上表為倪源加九錫的事情你看如何?”蘇謐直接將話題引向最關鍵的部分,她側頭看向他,“你覺得這真的是倪源的意思嗎?”
這是一種指鹿為馬的信號,給予朝中不屬于他的勢力的一個警戒。
齊皓略微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依我看,這一次確實是倪源他急不可耐了。”
蘇謐有幾分疑惑,她伸手撥開路旁枯樹橫斜而出的枝丫,慢步向前走著:“按照道理來說,倪源不必這樣的心急,畢竟,現在他手中掌握著整個朝廷大半的權力,只要他肯耐心等待一會兒,皇上的病情……”
齊瀧病重不能夠理事,而齊瀧一旦駕崩,必然是小皇子登基繼位,一個三歲的孩子能夠干什么?到時候,朝政還不是繼續把持在權臣的手中,他有足夠的時間,而且他已經占據了優勢。只要他耐心等待,慢慢地將齊皓和慕輕涵手中的勢力分化削弱,不愁等不到屬于他的那一天。
“我暗中得到的消息,說倪源最近的身體也不是很好。”齊皓垂下視線,語帶悵然地說道。
“不是很好。”蘇謐眉頭揚了起來,她回頭望著齊皓,等待著他詳細的解釋。倪源受傷的情報她是很清楚的,早在草原上的時候,倪廷宣就沒有隱瞞她。可是這份傷有多重?痊愈了沒有?卻是蘇謐所不知道的了。
齊皓嘆了口氣道:“似乎是上一次與遼軍決戰時候受的傷,時有反復,不過這消息也無法確定,如今倪源的身邊守衛嚴謹周密,根本別想安插進去人。”
“這個消息也有可能是倪源自己放出來的。”蘇謐思慮了片刻,說道,“畢竟,倪源的武功高深,一般的傷勢很難對他的身體造成什么傷害。”哪怕對方是耶律信那樣的絕頂高手。
“確實也有這個可能,故意放出消息來。”齊皓說道,“可以讓他借這一次的機會,認清楚朝中誰是堅決反對他的勢力。”
“如果真的是如此,想要對付他,只怕行事艱難啊。”蘇謐黯然道。經過這一番遼人入侵的戰事,大齊的門閥貴族實力大減,倪源現在又率先提拔寒門士子,廣招天下人心,在軍中更是大力提拔栽培有才干的寒門軍官,威望日深。如果不是還有齊皓和慕輕涵在,朝廷早就成為他一人的天下了。
越往西行,人煙稀少的宮中越發清冷起來,這一處地方,負責的奴才連宮燈都沒有點,想必是以為反正也不會有人過來,便懈怠偷懶起來。只余下清冽的月光,灑在潔白的大地上,反射起蒙蒙的雪色。
“依你看,如今他的病情如何了?”齊皓遲疑了一下,向蘇謐問道。
蘇謐自然知道此時的這個“他”指的是誰。
她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不容樂觀。
她這幾天侍奉在齊瀧的身邊,已經看出,齊瀧是心結難解,抑郁成疾,如果早下手,原本不過是一點小毛病,可是他長期被倪源拘禁,如今雖然回了皇宮,看著光鮮,實際上境遇沒有絲毫的改善。朝政大事依然是大半把持在倪源手中。如今早已經是積重難返了。
想到他曾經的意氣風發,再看到現在的形容枯槁,蘇謐也感到一陣難過。就算是從來沒有真心的愛過,畢竟在一起那樣長久,而且齊瀧對她從來也是愛護有加,如今他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
齊皓的眉頭又緊了一些,御醫的診治也是這樣的結論,他原本以為憑借蘇謐的醫術,能夠有幾分把握呢。如今他們齊氏皇族被遼人屠戮殆盡,直系皇族只有他和蘇謐宮里頭撫養的那個不滿三歲的小孩子。一旦齊瀧駕崩,一個三歲的小孩繼承皇位,到時候,朝中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剛剛你見到皇上,皇上是什么意思呢?”蘇謐問道。
齊瀧猶豫了一會兒,說道:“皇上他……看起來生疏了不少。”
今天他本來是想同齊瀧商議關于如何阻止倪源加九錫的事情,可是齊瀧竟然只是不咸不淡地應付了他幾句,完全沒有精神。甚至語氣之間流露出同意的意思來,他難道不恨倪源嗎?還是已經被倪源給嚇怕了,完全放棄最后的希望了?
倪源返回京城之后,迫于朝中的壓力,不得不將齊瀧放回了宮中,而事先宮中的宮人奴才都是齊皓和慕輕涵兩人負責挑選安排的,倪源想要動手安插人手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可以說,慕輕涵的入京將他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如今雖然他在朝中的勢力還是最大,但是宮里頭卻遜了一籌。
齊瀧終究是名正言順的帝王,就算是他自從兩年之前就已經“病重”得不能夠理事,但是還是大齊無可非議的最高統治者。只要他們幾個人齊心,還是有機會扳倒倪源的。如今齊瀧的這種態度卻讓他實在是無從勸起,似乎齊瀧有了自己的計劃,不再信任他們,又像是他已經放棄了所有的掙扎和希望。
按理說,以齊瀧的才智自然應該想得到,此時為了對付倪源,應該更加倚重他這個兄長,倚重他和慕輕涵這些新起的勢力,來與倪源對抗。但是他敏銳地感覺到,齊瀧對自己隱約有一種敵視的姿態,甚是比不上兩年之前的那種信賴。
而且,兩人相對的時候,更加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讓齊皓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
雖然自己也在暗中經營,并且聯絡地方的豪門勢力,但是只要想一想,強虜入侵,事急從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大齊的天下,大齊的江山。
“經過了倪源的事情,他變了不少。”他最后只能這樣說。
“沒有人會在經歷了那樣的背叛之后還能夠繼續保持冷靜的。”蘇謐說道,“可是如今你們難道沒有好好談一談,關于眼下的朝政?”
齊皓苦笑了一下,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什么齊瀧他會有那樣的眼神呢?
其實,齊瀧看到他的時候,表面上還是如同以前一樣的親切信任,但是神情之中卻有一種讓人從心底里發寒的冷意,甚至有一瞬間的目光,讓他忍不住懷疑自己才是那個囚禁他、欺騙他的人。
“這一次加九錫的事情,恐怕是阻擋不住了。”齊皓說道,“頂多能夠將時間拖延下來。也不知道能夠拖延多久。”
沿著小路慢慢向前,兩人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到了慈寧宮門口。
如果說現在的慈寧宮是整個大齊后宮里最寥落的一處宮室也不為過。
兩人走了進去,里面的各處宮室都被層層的積雪所覆蓋,整個宮殿的地面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上面沒有絲毫人走過的痕跡,像是鋪了一層潔白的地毯,平滑工整,可見如今這里的冷落寂寥。
太后在遼人入城之前就已經死去,恰好終結了王家最后的輝煌日子。而宮中的太妃們不是自盡殉國,就是死在了亂軍之中,無一幸免,如今這里連一個主子也沒有,距離又偏僻,難怪宮人也懈怠起來了。
兩人并肩轉向慈寧殿后,轉入敬勝齋的門前,上一次兩人夜談時候所坐著的那一處橫欄依然還在,只是已經被層層的積雪所覆蓋了。
天上的月亮探出頭來,蘇謐回頭望去,身后平整厚實的雪地上,就只有自己和齊皓兩人的腳印沿著宮道延伸遠去。
她轉頭看著齊皓,兩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蘇謐忽然發現,他也變了很多,儒雅和煦的氣度變得更加銳利精明,比較起原本平易近人的翩翩風度,更加多了一種居于上位者的傲氣和凌厲。下巴上竟然有小小的胡碴的痕跡,看來這些日子殫精竭慮地對付倪源確實是夠勞累了。
“你最近……”齊皓猶豫著開了口,他看著蘇謐,似乎是在醞釀著如何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口去。
“這幾年你過得可好?”他終于開口問道。
蘇謐看著他,齊皓忽然有些不敢對視她的眼神。
蘇謐淡然地一笑,當初山里頭的百姓應該已經將自己的去處告訴他了吧,雖然那些山中的獵戶不知道倪廷宣他們的身份,但是只要描述清楚,以齊皓的聰明,必然能夠猜得到。
齊皓有幾分焦躁,他偏過頭,看著旁邊的一枝梅花,長久的無人打理,使得那些樹木生長得格外狂妄肆意,有不少枝子已經延伸到廊下了。
齊皓狀似無意地拈起其中的一枝細看,那花開得正好,潔白的花瓣托著一點清雪,下面隱隱露出嫣紅的花蕊,看著讓人無限憐惜。
他視線下垂,說道:“我之后派人暗中去墉州尋找過,可是倪家在墉州的勢力太大,我的人無法潛入,只是知道你還平安的消息,但是……自從倪廷宣率軍出征之后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你被他隱藏到了哪里?其實他想要這樣問她。
“我跟著他一起出征了。”蘇謐平靜地回答,然后看著齊皓的臉色。
齊皓竭力想要保持平靜,但是顯然是失敗了。手中握著的梅花忽然之間“啪”的一聲折斷了。
蘇謐忍不住一聲輕笑,她帶著幾分調皮地看著齊皓。
齊皓心中黯然,他與蘇謐約定的時間是兩個月,但是下山之后,本來以為馬上就是大功告成的事情卻出現了諸多意外,過程繁復艱難得超出他的預料。經過近四個月的奔波勞累,他才終于將幾支派得上用處的地方勢力逐一說服,之后匆匆回到山間,卻發現整個村子都已經人去樓空,滿目瘡痍的情形明確地昭示出這里曾經發生了什么。
是遼人來過了!!!
齊皓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裂開了,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如果遼人來到這里……他簡直不敢想象。
從躊躇滿志的興奮忽然跌落到了痛苦的萬丈深淵之中。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后悔了。
幸好村子里的人在逃入山中之后派人出來查看動靜,以確定遼人走光了沒有,卻發現了呆立在那里,失魂落魄的齊皓。
得知村中的人大多數都及時地隱藏起來,逃過了遼人的殺戮洗劫,齊皓只覺得上天還是眷顧于他的,終于沒有讓他嘗到那樣絕望的痛苦。
但是很快,接下來的消息就將他的欣喜之情澆熄了大半。蘇謐竟然被人帶走了。在聽了村民詳細的描述之后,齊皓自然能夠聯想得到那是誰的兵馬,心中只覺得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難過,千般的滋味都變成了一種苦澀,讓他頭一次品嘗。
之后他派出人手潛入墉州打聽消息,墉州守備森嚴,倪家的勢力根深蒂固。他也只是能夠確定蘇謐平安無事而已,至于其他的行動,遠非他現在的勢力所能夠辦得到的。
這一次聽蘇謐說起來,好像是長久以來最擔憂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終于失態爆發了出來,此時面對蘇謐的目光,他實在是無法不介意。
為什么她要跟隨著倪廷宣一起走呢?就算是他把她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危險之中,他無權抱怨,可是……
“我只是不希望留在那里,持續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已。”蘇謐淡淡地笑了笑,“你當時又沒有回來。”
“是我的錯。”齊皓低頭說道,“路上的事情出了一點麻煩。”那些他所要說服的勢力們并不是那樣的純粹忠誠,尤其是在倪源也派人前去聯絡他們之后,雖然與倪源的芥蒂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是齊瀧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就讓倪源有了大義的名分,各方的勢力都在搖擺不定,他不得不改變策略,很是費了一番手腳。
所以他回去得晚了。
“嗯,我能夠想象得到,”蘇謐說道,“本來我也是希望能夠一直等你回來的。”想起自己當時的焦躁和憂慮,蘇謐還是有幾分介懷,其實她也能夠想象,齊皓的這一路是何其艱難和辛苦,需要他調動各種手段,事情有了變故也是平常,可是她就是隱隱有一種失落。
一陣寒風吹過,蘇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橫隔在兩人頭上的梅樹枝子被風吹得晃了一晃,上面積著的雪花被這顫抖的力道甩了下來。簌簌地正好掉進了蘇謐的領口里面,
“啊!”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到,她跳了起來,“好冷啊。”
齊皓忍不住笑出聲來,起身替她將雪撥開,兩人親密地貼近,臉色都和緩了下來。
齊皓將身上的披風解下,蓋在蘇謐的身上,“天氣這樣冷,你可不要受涼了。”
一瞬間,兩人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在山間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段輕松快樂的時光,雖然破國的重任還是壓在心頭,雖然兩人之間也有籌劃和計較,但卻是無比的和馨悠閑。
但是,那段日子,終究是過去了,他們現在是在這個百尺紅墻之內,在這個綿延不絕的樓臺亭閣的環繞之中。
蘇謐低下頭去,齊皓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等我一段日子吧。如今我們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這一次一定不會爽約,也不會再將秘密隱瞞著你了。”
“你保證?”蘇謐笑著問道,語氣之中有著齊皓所沒有察覺的一絲苦澀。
在一起,他們要怎么在一起,他可是甘愿放下這到手的彌天權勢,這大齊親王的富貴身份?
若放不開手,他們要怎么在一起?
感受到自己肩頭傳過來的熱度,她的思緒忽然之間就轉到了那陰沉深遠的宮殿里,彌漫著厚重藥香的病榻上,那張蒼白得像是幽靈一樣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讓她的心臟為之收緊,墜入冰冷的迷茫。
她本能地想要掙脫齊皓,卻感到自己手上一緊,回過神來,才發現是齊皓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似乎是在不滿她的神游物外,他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
眼眸之中的熱度讓蘇謐低下頭去。
“我保證。”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蘇謐想要收回手來,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卻猛地失去平衡,是齊皓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
蘇謐正貼近他的胸口,那里傳來有力的心跳聲,在這個嚴寒的冬季,在這一處寂寥深遠的慈寧宮,讓人感到一陣暖意。
這份溫暖此時卻讓蘇謐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壓抑和苦澀。
她掙扎著想要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還沒有等有所動作,忽然后面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有人來了,齊皓立刻放開了她。
雖然現在以兩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必再忌諱尋常的宮人了,但是被人看見這樣總不是一件好事。
蘇謐攏了攏頭發,借著這個動作掩去略有失落的內心。
“娘娘,娘娘……”身后傳出一聲接一聲的呼喊。
是過來尋找自己的,蘇謐有幾分疑惑,當即起身向外面走去。
是杜單福帶著幾個小太監,正提著燈籠在雪地里面艱難地跋涉著,一邊四處張望。看到了這一邊蘇謐的身影,臉上顯出喜色,急匆匆地跑過來,“娘娘,可是找見您了。”
“什么事兒?”蘇謐問道。
杜單福看向蘇謐的身后,齊皓也走了出來,
看見他緊跟著自己出來,蘇謐有幾分詫異,他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呢?雖然兩人在乾清宮外遇見的時候也有幾個宮人看見,但是兩人私會這么長時間,終究還是惹人閑話的。
算了,如今的宮里頭,還有什么好避諱的。宮中最近的人事都是齊皓安排的,眼前的人說不定就是他的心腹呢。
蘇謐看向杜單福,他正在向齊皓行禮,齊皓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杜單福向蘇謐道:“娘娘,是皇上在尋找您。”
“皇上怎么了?”蘇謐問道。
“皇上看樣子好像是忽然想念起娘娘您了。王爺離開還沒有多久,身側的太醫服侍皇上喝了藥,本來說要皇上安歇下去,可是皇上的興致卻好,說是不想睡,命奴才去將娘娘尋過來說幾句話。”
“我走后,皇上的心情如何?”齊皓問道,“有沒有說起關于倪源的什么事情?”
這個杜單福果然是他的人!蘇謐的眼簾低垂,睫毛輕顫,乾清宮總管這樣的位置,當然是不能放過。
不過這樣的秘密他倒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意思,想到這一點蘇謐倒是釋懷了不少。
看到蘇謐的神色,齊皓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暖立刻傳遞到了她的手上。
杜單福恍如未見地繼續說道:“沒有,王爺您走后,皇上他出了一會兒的神,只是臉色陰郁得嚇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服過藥然后就命奴才過來尋找蓮妃娘娘了。”
蘇謐說道:“我先過去一趟吧,如今時辰也已經不早了,說不定他已經睡下了。”回宮的這些日子以來,齊瀧也時常召喚她去坐一坐,服侍湯藥,說一些閑話,開解沉悶。
齊皓看著她溫和地一笑,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先過去,我們改天再細說。”
月光被濃云遮掩,天色墨黑,蘇謐被身邊的宮侍引著進了乾清宮。
大殿里,依然是濃重的藥香混合著四角碧玉香爐發出的裊裊的龍涎香氣息,使得整個寢殿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沉悶。
宮人挽起珠簾,蘇謐走入內室。
齊瀧正斜倚在床榻上,臉色還是一如這些天常見的蒼白,只是在昏黃的燈下卻隱隱透出一抹妖異的嫣紅,愈發顯得病體伶仃。
他的眼睛半瞇著,似乎馬上就要沉沉地睡去。
宮人在他的耳邊低聲稟報道:“皇上,蓮妃娘娘來了。”
齊瀧的眼睛睜開,視線投射到蘇謐的身上,瞳孔之中的焦距好一會兒才凝聚起來。然后,他臉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容,說道:“謐兒真是遲啊。”
“臣妾來遲了,讓皇上久等,請皇上恕罪。”蘇謐柔婉地低下腰身告罪道。
“沒有關系。”齊瀧笑了起來,帶著一種沙啞的要咳嗽的意味,說道,“朕也知道,如今謐兒主理宮中的各種事宜,只怕是累壞了吧?”
“臣妾不累,不過是些許小事,哪里能夠與皇上的辛苦相提并論呢?”蘇謐笑道。
“朕哪里還有什么好辛苦。”齊瀧笑道,“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經安排好了嗎?”
話語之中帶著一種蕭索的味道。蘇謐一時無語,齊瀧這種時常流露的諷刺性語氣讓她實在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齊瀧轉向身邊的內監道:“都下去吧,朕與蓮妃說一會兒話。”
宮人低眉斂襟地退出,大殿里面只余下蘇謐和齊瀧兩個人了。
齊瀧向她招了招手道:“謐兒過來吧,不要拘泥于這些俗禮了。”
蘇謐走上去坐在床畔,輕聲問道:“皇上,剛剛的藥吃了嗎?身體今天可是好些了?”
齊瀧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靜謐的空間里,忽然“啪”的一聲輕響,是一盞宮燈里面的蠟燭爆了一個燈花。昏黃深遠的空間里面,燭火搖動起來,明滅不止。
齊瀧的視線轉向那盞宮燈,凝視了一會兒,忽然笑道:“謐兒記不記得,朕初次臨幸你的時候,屋里面也爆起了一盞燈花,正是喜事臨門的預兆啊。”他的笑容里懷念與嘲諷交織出現,形成一種詭異的眼神。
蘇謐感到一陣不安,那樣長久的事情了,齊瀧竟然還是記著的。她笑道:“是嗎?皇上的記性真是好,臣妾都快要忘記了的事情……”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手上一痛,是齊瀧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被病弱折磨得纖細修長的手腕竟然是出乎預料的堅定有力,不知道是因為久病,還是因為過于用力的緣故,手上的肌膚繃緊成幾乎透明,下面的血線隱隱可見,突出的骨骼把蘇謐的手腕硌得生疼。
“原來你已經都忘記了啊?”他喃喃著說道,眼神不復清明,有一種陰霾在眼底慢慢凝聚。
蘇謐的心臟猛地抽緊了,她輕呼了一口氣,竭力安定著心神說道:“皇上,您勞累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說著她想要站起身來,可齊瀧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卻沒有絲毫的放松。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眼神卻寒冷如冰雪,直視著她,他用沙啞的嗓音緩緩地說道:“休息?謐兒,朕還沒有死呢,朕已經休息得夠久了。”
蘇謐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后背猛地撞到了一處地方,是她被齊瀧狠狠地甩在了床上。
緊接著齊瀧壓了上來。
驚惶之中,蘇謐試圖掙扎,可是齊瀧的力氣忽然之間變得大地出奇,好像是要將全部的力氣和欲望在這樣地一個夜晚發泄出來。他將她狠狠地壓在床上,緊緊地禁錮在懷中,讓她連呼吸都困難不堪。
蘇謐甚至來不及反抗就淹沒在這樣的滿是戾氣和絕望的擁抱之中。
她的手腕因為被那樣強有力地扣鎖和奮力的掙扎而疼痛地幾乎麻痹。蘇謐甚至懷疑自己要在這場暴風雨之中粉身碎骨了。
然后沒有等她緩過一口氣,齊瀧已經貼近了她。他在她的耳邊喃喃說著什么,蘇謐兒溫柔而寧和,但是動作卻是劇烈狂暴。
疼痛流遍四肢百骸。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男子,蘇謐忽然之間覺得是那樣的陌生。他是在拼命試圖證明什么,還是在希翼著占有什么?好像是一頭狂躁的野獸,帶著一種因為長久逼迫而形成的妖異顛狂。
蘇謐只覺得時間似乎已經停止流動了,她的身體疼痛而且僵硬,齊瀧還在微微的顫抖,他的肌膚蒼白,下面的骨骼幾乎清晰可見,那冰涼的觸感讓蘇謐覺得寒意一直沁透到心里面。
寂靜的大殿里,就剩下急促的喘息聲和肉體糾結的纏綿聲,昭示著這場激烈而瘋狂的歡愛。
透過重重的帷幕,隱隱可見外面的宮燈發出微弱的光芒,金線紅羅的斗帳因為劇烈的動作和掙扎而變得顫動開合,床榻前,雕花盤龍銀燭臺上面的龍鳳紅燭已經長久沒有點亮過,上面蒙著的灰塵讓锃亮的純銀變成黯淡的黑鐵。更遠處的青銅雕鳳明鏡陰森晦暗,看起來好像是一張巨口,要將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身體上的疼痛伴著內心的屈辱讓蘇謐忍不住閉上雙眼。。。。
這樣劇烈是狂躁的歡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齊瀧終于平靜下來,他松開鉗住蘇謐的手,把頭埋進蘇謐的肩頭。
蘇謐想要掙脫出來,可是赤裸的肩膀上隨即傳來的濕潤感覺讓蘇謐一陣顫栗,齊瀧他。。。。。
她不敢去看他的面容,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用怎樣的表情去看他的面容。
有什么涌到了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
他們終究是兩年的夫妻了,雖然對他的感情里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有幾分真,幾分假,雖然后宮之中每一個女子對他似乎都是這樣的感情,為了那金燦燦的帝王寶座和它所代表的權勢。
可是。。。。。
可是為什么此時還是會感到這樣深重入骨的疼痛呢?不僅是身體心里面比身體更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謐甚至懷疑齊瀧是不是已經昏迷了過去,終于,殿門外面傳來一聲內監的低呼,打破了這籠罩整個大殿的讓人窒息的沉寂。
“皇上,太醫要為您診脈了。要不要傳進來?”是杜單福的聲音。
齊瀧冷冷地笑了,在這個空的大殿里面,輕飄飄的笑聲格外詭異深沉。他的頭顱從她的肩膀上抬起,沒有看她一眼,就轉向里面,用一種帶著疲憊的聲音說道:“你走吧。”聲音冷淡然,好像在對著一個陌生人。
蘇謐掙扎著下了床,如果不是身體的疼痛還是那樣的明顯的話,蘇謐簡直要以為剛剛的瘋狂不過是一場夢境。
她此時的心情難以言喻地混亂,痛苦,恥辱,同情,失落,憤怒。。。。。各種各樣的感情矛盾而灼熱,一刻不停地交織啃噬著她的內心,讓她無法忍受,她撿起剛剛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匆匆地穿上,連告退的禮儀都同有行,就向外面踉蹌走去。
走到門檻,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驚鴻一瞥之間,隱約看見有透明的光線沿著齊瀧的臉頰上劃過,像是汗水又像是眼淚。
似乎是感受到蘇謐的目光,他抬頭偏轉過去,隔斷了蘇謐的視線。一瞬間,這流光華彩,鑲金嵌玉的宮殿,還有這曾經熟悉的人,看起來都是那樣的遙遠而生疏。
她轉頭而去,踏出了乾清宮的殿門,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于一個驕傲的男人來說,最無用而且羞恥的感情就是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