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槍聲停下的一刻,除了我、富江和比利三人,這個大廳中再沒有任何能夠呼吸的生物。
當轉輪和電鋸的嗡鳴也徹底消失時,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我們。
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們。
我環視著自己造成的可怕景象。
入眼所見盡皆觸目驚心的紅色。腳下、四壁、廳頂,四處都是奇形怪狀,殘缺不全的尸體。偶爾邁動腳步,就能聽到鞋子踩在如小溪般流淌的血液中,發出稠膩的聲音。夸克宛如進入美食餐館的饕餮,興奮地在眼球間跳來跳去。
“魔紋使者……都是怪物嗎?”比利吐了一口唾沫。
“和是不是魔紋使者沒有關系,這是阿川的才能,無以倫比的才能,燃燒靈魂所企及的超凡境界。雖然我不知道你的才能是什么,讓你如此有信心成為最強的神槍手,但比起阿川簡直就是螢火之光。這就是我看中的男人。”富江說,一腳踢開擋路的尸體。
比利發出不甘的嗤聲,朝我看過來。
“喂,小子,你的身體沒事吧?”
“還行。”我用袖子擦去眼角和嘴唇上的血跡。
頭好似要爆炸般發漲,但并沒有繼續惡化的跡象。
雖然,這是平生僅見的慘狀,我是第一次殺死這么多的人。然而,就像抽煙一樣,意外的沒有任何嘔吐感,身體自然而然地就適應了。看上去很惡心,但是并非難以接受。
這種平靜反而讓自己有種怪異的感覺。在一個月之前,我從來不看感人肺腑的電影,也不看血腥的恐怖片,如果沒有必要,也不會特意去尋找人間悲慘的事跡,遇到特別不幸的事情也盡量挪開視線。因為當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這種事情時,會對受害者的遭遇感同身受,我無法承受那種沉重的苦痛。
真是奇怪,小時候將青蛙灌漲肚子后踩死,會為那種爆炸般的聲音和吐出的內臟興高采烈,可是長大之后,卻會無法忍受他人遭遇的比虐殺更渺小的痛苦。
現在我親自造成了大量的痛苦。
他們死的時候一定是異常痛苦吧,否則為什么臉上會露出那種扭曲的表情?
然而,如今的我已經再也不會產生那種感同身受的情緒了。
“別想太多,阿川!”富江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想對她報以微笑,但是卻覺得自己只是扯了扯嘴角。
真是難看。
“干得不錯。”比利的手也從后方搭上我的肩膀,“我們還要呆上一會,你還行嗎?”
“你以為我是誰?”我這么回答他。
比利一點也不生氣,他走到滿身彈孔的沙發邊,坐在沙發扶手上,擺弄著手中的兩把左輪。他在之前一直都是用這兩把槍戰斗,讓人不得不懷疑,在那種強度的戰斗中,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會否也像其他人那般死在這里?
我看向進入其它通道的門口,大門都開啟著,燈管全被打碎,近處全是尸體,遠處沉入黑暗,戰斗的硝煙靜靜飄散,沒有任何活物大氣息。正是這種充滿死亡味道的寂靜和黑暗,反而讓人心生戰栗,仿佛會有一些怪異之物如黑油一般流出來。
人的肉體死亡,靈魂的殘渣卻會伴隨血液滲入墻壁,讓這股血色永不干涸。
死亡的力量隱隱抗拒著我們前去一探究竟,就連一直隸屬于安全局的比利牛仔也沒有動身的意思。
如果還有人活著,在這種沉悶的空氣中,即便站在大廳里,也能感受到即使只是游絲般的氣息吧。
“全都死了。”
我的喃喃自語被比利聽到,他用更確定,卻絲毫沒有任何悲傷的語氣重復著。
全都死了!
遲早有一天,我們也會如同他們一般死去。他說,但是這是我們決定付出生命的事業,死亡并不可怕。
“喂,你們在這里到底有多少人?”正在端詳尸體死狀的富江突然問道。
“不多,這個城市是第一次出現特異點,無論基地還是人手都是近期才臨時成立的。”比利側頭思考了一下,“沒錯,直到三天前最后一批人員抵達,網絡球是個成熟的組織,并非只有戰斗成員,安全局派遣過來的,和我一樣的戰斗成員大概只有八十人左右。這次戰斗之前,非戰斗人員應該第一時間就撤離了,算上其它路線的誘餌,留在這里的包括我們不會超過二十人,而且除了你們之外,并沒有魔紋使者。”
“搞什么鬼?”富江發出不滿的嗤聲,“你們是來對付山羊工會的吧?連高端戰力的數量都不足?”
“這座城市成為特異點太突然了,布置幻境傳送門的是黑巢的觀測者,根本一點預兆都沒有,而且從神那里反饋回來的情報比末日真理那些人慢得多。他們已經建立好了基地,當然要比倉促而來的我們有準備得多。”比利煩惱地抓著頭發辯解道,“而且,你覺得這個世界上的魔紋使者有多少?”
“……既然異變是從五年前就開始了,應該不少吧?”
“單純按人數來說,是不少,大概兩萬人左右吧。”
但是你覺得這種人數真能夠填滿全世界的每一座城市嗎?比利如此反問。
“并非每個城市都會出現特異點,也沒有人能夠探查出每一個特異點,我們知道這座城市出現了新的特異點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如果你還是對效率感到不滿,那么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交給本國的人不是更有效率嗎?”
在我和富江的注視下,比利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用力嘆了一口氣。
“中央公國是亞洲最大的國家,全國差不多有一千多個城市,因此不得不采取保守式的本土防御策略,像這種新特異點的處理,除非是特別重要的地方,大都交給全球快速反應機動部隊解決。
因為對手并非普通人,如果派遣普通軍隊就要出動大量兵力才能確保勝率,為了保證社會安定無法這么做,而且一旦發生大規模的交火,城市也會毀于一旦,這也是城市戰的要點。
和中央公國類似情況的國家并不在少數,包括那些貧瘠而戰火不斷的地方。機動部隊的人要處理世界范圍的異變,已經超負荷運轉。
我上一次任務剛完成,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跨越太平洋來到這里。和我們一起過來的機動部隊成員確實有幾個中央公國的,不過他們都有自己的任務。”
原本一直玩世不恭的比利彎下腰,雙臂擱在大腿上,頭深深地埋下,散發出一種深深的疲倦,這股疲倦似乎連最后那絲對同伴之死的悲哀也徹底掩埋了。
“你們既然加入了安全局,那就要有心理準備,未來會有更多的同伴死去,自己也會累得像死狗一樣,沒有人會同情你,就算死了也沒人撿骨,也不會有榮耀的墓志銘,甚至無法落葉歸根。”比利抬起頭,直視著我們,“你們準備好了嗎?真的有所覺悟嗎?”
夸克從幽深的通道中飛出來,落在我的肩膀上,它的嘴里銜著一枚徽章般的金屬。我取下來,那是一個五角形的金屬牌,擦干上面的血跡,露出刻著的一個笑臉圖案,平滑的背面是扭曲的別針,以及一行姓名和時間。那似乎是死者的名字和生日。
“看到了嗎?死掉的話,我們就只剩下這東西了。”比利也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相同的徽章,“我們是真正的戰士,這就是我們的狗牌!拿著它,將它埋進一處風景美麗的地方,那就是這個倒霉家伙的墳墓。這種連樣子都不記得,只知道姓名和生日的家伙,你認為能夠在墓碑上寫出什么?”
他的語氣如此淡漠,沒有抱怨,沒有生氣,明明是如此悲傷的事情,卻讓人覺得他在炫耀著一種難言的榮譽。他的情感就像是一座被壓在海底深處的火山,隨時會爆發出來,但是大海表面卻仍舊是冰冷的,只是站在大海上,就無法能夠感受到那股灼熱的沸騰。
我看向富江,她也看著我。我似乎承載著四個人的意志:一個死掉的亡靈,兩個真正的戰士,以及……
無法消弭那股來自靈魂的灼熱的自我。
我想起了在山羊工會的分部聽到的悼詞:
血肉如草木,榮耀如曇花,草會枯萎,花會凋零,然而死亡并非終結,一如真理永遠長存。
可這絕對不會是讓被他們殺死的亡靈們安息的墓志銘。他們誓死抗爭,燃燒靈魂和生命,便是為了和這些如悼言般燃燒自己的瘋子們戰斗。他們知道自己會這般看似渺小地死去,但仍舊義無反顧地投入戰場,和凌駕于自己之上的力量戰斗。
并非無法撤退,也并非沒有機會保全自己。
可是,是否會在某個關鍵的時候,為了堅持某種意志,而去主動擁抱死亡,這才是戰士的分界線。
如此真誠,堅定不移,也許渴求什么,難道就是為了祈求死后有個美好的墓志銘嗎?
他們的生命,已經如此璀燦得令人無法直視,根本不需要死后那些美好的花環。
如此令人羨慕,如此令人妒忌,生如夏花,也許無人認可,但卻是自己選擇的榮耀和死亡。
“他無法選擇如何誕生,卻選擇了如何死亡。如此,他支配了自己的生命。”我將所有的情感壓縮成這句話,將死者徽章貼身放進衣內口袋。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將它埋在風景秀麗,平和幽靜的地方,并祈禱著自己死去的那一天,也會被人帶到那樣的地方,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類似的話語。
“聽起來不錯。”比利露出一絲笑容。
“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嗎?”富江也笑起來:“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