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中的拉斯維加斯就如同我上一次進來那般,感覺不到半點變化,大塊的陰影涂抹在水泥和玻璃上,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原本平滑的弧線輪廓也顯得棱角起伏。我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所見的鐘表都已經停止,天色也永遠定格在陰天,只有疾風吹走云層的時候,才能偶爾看到倒懸于更上方的城市廢墟,似乎可以看到在那片廢墟中有什么東西在活動,卻又不能完全肯定。我覺得這里在孕育著什么,這是由之前遇到的那個瘦長鬼影所帶來的直覺。不過,無論用肉眼還是連鎖判定,亦或者依附在影子中的電子惡魔“無音”——我感覺到它就在影子中——都無法確定這種直覺到底體現在什么地方。
“無音”的存在感是如此明顯,完全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電子惡魔和這個噩夢拉斯維加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在異常擴大化,變得更加明顯之前,似乎無法找到更多證據。
整個空曠的城市似乎就只有我一個活動的生命,即便光明正大走在街道上,也未曾擁有過“逛街”的感覺。一部分商店就像是固定的背景,另一部分商店則可以進出,可里面的東西同樣分成“可以帶走”和“無法帶走”兩種,讓我高興的是,我喜歡的駱駝牌香煙屬于可以帶走的那一類,在這個噩夢中,我可以隨意享用它們,也算是在這個死寂得讓人心底發涼的噩夢中。唯一可以自娛自樂的東西。
死寂帶來的是孤獨和寂寞,連“異物蠢蠢欲動”的感覺都沒有的死寂,就像是真空一樣。讓人內在的情緒沸騰膨脹,不自禁去想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些負面的思考,接連不斷地從腦海中跳出來,就像是要填補外在的“真空”一樣。這不是一個普通人適宜生存的世界,這一點我已經十分明確了。除了在第一次進入時,這種情緒膨脹的感覺讓人頭疼。但是,卻沒有強烈到連久經鍛煉的神秘專家都無法正常生活的地步。我在空曠的街道上閑逛了許久,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不舒服是不舒服,但至少。沒有第一次那種好似身體都要被從內部撐破的感覺了。
我希望可以在這里找到關于鬼影的線索,遺憾的是,直到我再一次醒來,都沒有遭遇任何異常之事。
我睜開眼睛,手掌不自覺握了幾下,在噩夢中拿走的香煙已經不在手中。窗外天色已經徹底入夜,萬家燈火的光景讓臥室中的光線愈加顯得慘淡,我覺得身體有孝冷,隨即意識到窗戶已經被自己弄壞。自己觀望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絡的大窟窿。可是,在這個時節,以平時的體質是不會感到發冷的。我覺得有一些不適,內臟似乎在發熱,而這股熱量就像是從毛孔散發出去時被堵住了,只能淤積在體內。眼睛、口腔和耳朵,都比平時虛弱而遲鈍,唾液也顯得格外粘稠。
這可真是稀罕的變化。我這么想著。從床上爬起來時,四肢的無力感十分清晰。我想。我是生病了。在成為魔紋使者之后,生病還是第一次。就算在病院現實的那些日子,末日癥候群帶來的痛苦,也和此時的感覺不太一樣。我試圖站起來,但大腦一陣暈眩,不由得干嘔,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卻只覺得比平時還要冰冷。我給自己多加了一層外套,打開臥室門,才察覺家里一片靜悄悄的黑暗,似乎阮黎醫生還沒有回來,我不自主去思維為什么,卻又不能完全肯定,有什么事情正在發生。平日里阮黎醫生也有晚歸的時候,只是,我覺得她不會放任精神病發作的我一個人留在家中。尤其是我已經將門窗被破壞的情況告知于她,在她看來,這無疑是精神病態的暴力行為吧。
我在她的眼中,已經成為一個富有攻擊性的精神病人了。所以,她理所當然不會和以往的態度一樣。我不覺得,阮黎醫生可以放下心來繼續加班。
那么,這片靜悄悄的黑暗到底是怎么回事體內的發熱讓我的思維變得不那么清晰迅速,本能似乎也變得遲鈍,但是,經驗卻讓我不由得朝“異常”的方向猜測。我感覺不到有任何活物的存在,也許在普通人看來,這也意味著沒有危險,但是,我仍舊退回臥室,從抽屜中取出電工刀。之后,我打開了每一個房間的大門,在廚房里轉了一圈,巡視著任何可能不對勁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很虛弱,但又十分清楚,這種虛弱僅僅在于身體感覺方面,真正讓我具備超乎尋常的殺傷性的“神秘”,仍舊正常運作。在速掠正常施展的情況下,體質的衰弱和思維的遲鈍,都不會成為決定性的干擾,因為,我會因速度而獲得足夠的時間。
稍微糟糕一些的情況,就是我此時的虛弱,是由某種惡意的神秘性攻擊造成的,它試圖用這種負面狀態直接脆弱我的身體,然而,“江”就在我的體內,我十分肯定,現在所感覺到的“虛弱”,其實是十分表面化,一旦這種力量繼續滲透,就會觸發“江”的力量。從某種角度而言,如果敵人正試圖使用這種形態的攻擊來擊敗我,那就是找死的行為。
所以,我雖然覺得十分不舒服,也提高了警覺,但卻從來不覺得,是什么大問題。連鎖判定已經開啟,巡視房間的行為,也算是一種掩飾吧,因為,實際上我并不需要直接用肉眼觀察,就能把握家里每一個角落的物理活動。
當前似乎正常的異常,讓我不由得想到早上出現的鬼影,此時的負面狀態,和當時的感覺十分相似,卻又嚴重了許多。我覺得眼角和鼻孔突然一陣強烈發熱。用手擦了擦,果然是流血了。我能想象此時自己的形象有多么恐怖,因為。緊接著連耳孔也開始發熱,有什么東西流出來,不用查看,我也知道,那一定是血——七孔流血的樣子,一定十分凄慘吧。可是,即便這個時候。我仍舊不覺得自己會死,因為。我相信“江”,也因為“江”而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在這里死掉。
感覺十分真實,我無法肯定。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常情況,到底是不是幻覺,不過,即便是幻覺,對普通人來說,也是極為恐怖,讓人發瘋的處境吧。因為是惡意的攻擊,所以,即便是幻覺。也有很大的致死率——例如,讓人認為自己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實際就會產生相應的傷勢。認為自己死亡,那就徹底死亡。這樣的神秘在神秘學中屢見不鮮。
我刻意去到廚房的鏡子前,看看如今自己的樣子。對于普通人來說,應該就是自尋死路的行為吧,在神秘學中,照鏡子的行為一直都是恐怖的引子。不過,這種作死的行為。我都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在窗外繁華夜景的映襯下,屋內的黑暗更加深沉,幾乎到了用肉眼都難以確認物體輪廓的地步,這也是十分反常的,因為,外界的光線是如此明亮,多少都會有一些光線進入屋內,而不至于讓黑暗深沉到這個地步。細節上的各種問題,讓我愈發肯定,如今自己身處某種異常的環境中,乃至于,有可能實際并沒有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也就是說,我仍舊在做夢。
我不太肯定,因為,身體不舒服的感覺太過強烈,反而掩蓋了更多的感知。也或許,敵人就是使用這種方法,讓人們無法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從而達到夢中殺人的效果。這種異常,是那個鬼影造成的嗎我覺得是,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鬼影在短短的一個白天的時間里,力量就得到了一個跨越式的提升。這個速度有些嚇人,假設在“神秘”擴散的趨勢下,每一個進入噩夢的人,都會帶出一個類似鬼影的東西,并無法在第一時間消滅它,那么,隨著時間流逝,這些東西的數量和力量會變得相當驚人。
我用力擦了擦鏡子,鏡面上有一層濕濕的霧氣,雖然是在黑暗的環境中,卻意外的清晰,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現象。這層霧氣剛被抹去,就立刻重新覆蓋上來,讓人覺得無論怎么擦都擦不干凈,仿佛冥冥中存在某種惡意,讓人無法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的樣子——這個時候,黑暗中潛伏的那種異常感變得格外強烈,就像是在這一瞬間,讓人猛然意識到黑暗中存在某種充滿了惡意,卻無可言明的存在。
我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不會一驚一乍,對于神秘專家來說,這種突然增強的惡意,并不是什么罕見的經歷。擦不干凈的鏡子,仿佛就是某種暗示,普通人或許在幾經轉折,經歷了強烈的求生恐怖之后,會將這個現象當作突破厄運的線索,不過,對神秘專家來說,這雖然也可能是一個線索,卻又不是十分迫切處理的東西,因為,貿然行動或許反而會引發更大的異常。在這種時候砸破鏡子,就會引發陷阱的可能性也并非沒有,在許多神秘學著作中,都講述有關于鏡子的故事:主人公因為恐懼,第一時間砸破了產生異常的鏡子,卻沒有想到鏡子本身就是一個封印,反而將更糟糕的東西——由惡性構成的另一個自己——釋放出來,結果橫死當場。
鏡子的功能性讓它在神秘學中演變成一種特殊的概念,而由這種概念所引發的神秘現象,則劃分為兩種明顯的對立。究竟是照出真實,還是照出虛妄,是照出生存的可能,還是照出死亡的陷阱,在沒有實際發生之前,是沒有人可以確定的。除非,可以提前知道這面鏡子的來歷,并確認它此時的狀態。但在大多數時候,由鏡子引發的異常,都被劃分為都市傳說的類型,而引發異常的鏡子,也大都是平日里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普通鏡子。
以神秘學的角度來說,普通鏡子沾染上了惡念,就會變成要命的東西。當然。對于神秘專家來說,這種泛泛的概括,只能作為參考。實際情況還能繼續細化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確定鏡子是否異常,而不先去處理這種異常”,而是等待更多的異常發生,直接和神秘的惡意碰撞后,通過細節推斷這種神秘的特性。再考慮鏡子的問題。雖然這種方法不是每一次都保險,但至少在幾率上。還是很適用的——如果出錯了,那就只好祈禱運氣了。對于神秘專家來說,運氣從來都不是飄渺的,因為。能夠不斷在異常中活下來,一定會從各種險惡的狀態下,從險死還生的經歷中,感受到它那不可捉摸的力量。
我也是一名神秘專家,我的應對方式,也不怎么另辟蹊徑。我不再關注這面鏡子,將注意力放在窗外的景色上。這同樣也是一個簡單的思維,造成異常的神秘力量,大都是有干涉范圍極限的。從當前的屋內狀況異常。可以推斷當前的異常不是具備幻覺性質,就是具備領域性質,可是。無論哪一種,當將觀測范圍擴大的時候,外界的情狀往往會變成進一步判斷的線索。因為,既然神秘力量通常是有極限的,異常也是有極限的,那么。干涉范圍越大,就會越吃力。由此體現出來的情況,就是范圍越遠,所產生的異常就越是不真切。
在假設當前的狀況,是由鬼影引發的前提下,我其實一直都在懷疑,窗外那燈火通明的夜景,其實都是假的,亦或者,假設窗外的夜景是正常的,那么,我只需要離開家里,就能解除此時的異常狀態,因為,對方必然是將神秘限制在這個屋子的范圍內。
當然,不符合這種推斷的可能性也有很多,但我不覺得,鬼影在一個白天的時間里,就能將自身的力量提升到超出推測的程度。
因此,在種種應對方案中,當前的情況,到底是一個夢,還是更實際的異常,其實都并不重要。因為,造成異常的罪魁禍首,其力量必然是有限的,而通過細節去推斷這個極限,對神秘專家來說,簡直就像是吃飯一樣簡單自然。
我擦了擦眼角不斷流出的血水,不斷從五官中流出的血量挺驚人的,換做是普通人的體質,比割腕自殺的速度要快得多,不過,我可一點都沒有因為失血而變得更加虛弱的感覺。身體的不適感,一直維持在某個限度內,十分穩定。可是,正因為如此,才成為了判斷當前異常程度的證據之一。很明顯,無法讓人“更加虛弱”的力量,也就是湊合的程度了。
我的心情十分平靜,擦了一下眼角,繼續朝窗外眺望,因為眼睛充血的緣故,外景也變得模糊起來,那繁華的燈就像是被特效渲染過的暈光,建筑、街道和行人,也像是被大塊大塊地模糊化,耳朵能聽到的聲音很嘈雜,根本就無法分辨其中的人聲、車聲和其他聲音。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窗外的世界,如同加入牛奶的咖啡,在攪拌中散發著苦澀、微甜而美好的味道,和屋內的感覺截然相反。這種強烈的對比,讓人恨不得立刻跳出去——讓我回想起早上對付鬼影時,將窗戶破壞的情景。
太過強烈的異常,會引誘不知究理的人按照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和常識做出行動,不過,因此反而死掉的人,也是很多的。
我收回視線,屋內給人的感覺,可沒有外邊那么模糊,用這流血的五官去觀測事物,會讓人覺得屋外的一切才是正常的,因為“受傷的五官”就應該是那樣。不過,我倒是覺得,這一切只是為了掩飾外景的不協調,那種模糊可能是造成當前異常的“神秘”到了極限,也有可能是刻意布置的陷阱,但無論哪一種,留在屋內反而是最佳的選擇。因為,在屋子里,不管身上的負面狀態多么強烈,但卻能夠更加清晰地感知,這種“清晰”才是最重要的。
在神秘學中,“清晰”這個詞匯,擁有十分正面的意義,也往往是異常的突破口。清晰,是一種比正常更好的狀態,是有序的證明,是一種具備美感的力量,是“知”的界限。無論在什么時候,朝“清晰”去找尋,都是正確的。
所以,屋內雖然黑暗,物事同樣只能看到大概的輪廓,充滿了違和感,細節處充滿異常,但是,只要讓人覺得比其他的環境更加“清晰”,那就是最好的選擇。
我回到正廳,以臥室的窗窟窿沒有處理的情況來看,被富江破壞的正門應該也是沒有修理過的。不過,我扯了扯,卻有一種門板被固定在空間中的感覺。這種感覺,再一次讓我回想起對付鬼影時的情況。我幾乎已經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了。
我朝門上的貓眼望去,只看到在門外,同樣有一只眼睛湊在貓眼前盯過來。雖然只能看到眼睛,無法看到眼睛主人的模樣,但是,這只眼睛的注視,給我帶來一種強烈的違和感——就像是自己站在門外,通過貓眼盯進屋內。
明明我正站在屋內。可是,那只眼睛,卻讓我覺得,自己其實是站在屋外,看到了屋內的我的身后——有某個異常的東西。
我猛然回頭,猛然睜大了眼睛。然后——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正盯著熟悉的天花板。
我直接扭頭朝窗口望去,只見窗窟窿已經被用木板封了起來,臥室里有人進來的痕跡,電腦被打開了,發出嗡嗡的聲音。我下床,推開門口,就聽到廚房傳來的炒菜聲,時鐘正指向晚間六點半,我足足睡了一個下午。隔開飯廳和廚房的毛玻璃上,有女性輪廓在晃動,是阮黎醫生在里面。我的內心平靜下來,原來之前那個黑暗寂靜的屋內,仍舊是一個噩夢,只是,在窺視貓眼的時候,陡然意識到的,存在于身后的身影,一定有什么意義——它是之前糾纏著我的鬼影嗎我是這么認為,但是,它和早上出現的時候,有許多不同了。
我沒有想太多,異常總是要出現的,在“神秘”擴散的現在,之前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不都是很正常的情況嗎至少,我覺得是這樣。于是,我和往常一樣,頂著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走進廚房,和阮黎醫生打了招呼,就進洗漱間清理衛生了。
晚餐的時候,阮黎醫生不免為窗戶和大門的破壞多說了幾句,我十分清楚,她并非在責怪我破壞東西,因為,對一個“有攻擊性的精神病”來說,按照常識去指責根本毫無意義,就連法律中,也有將精神病人排除在普通人適用條款外的情況。常識中的對錯,對于精神病人來說,已經變得十分模糊,責備和懲罰,是為了讓人知道自己在“犯錯”,可是,這種行為對精神病人來說,是不具備意義的,因為,無論如何責備和懲罰,只會讓他們畏懼,而無法讓他們真正理解,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精神病人并非不具備常識,而是,他們的常識或許不是普世性的,亦或者,構成常識的因素,從一開始就不是普適性的——最糟糕的自然是,這些因素根本就不實際存在,也就是說,是一種幻覺。
在阮黎醫生的檢測報告中,我的情況就是最糟糕的那一種。我想,其實她也無法判斷,家中門窗被破壞的時候,造成這種沖動的因素到底都有些什么。當然,從我的角度而言,我并不沖動,而且,也并不全是我破壞的。
阮黎醫生之所以就這件事情多說幾句,僅僅是希望我能記住“不應該破壞門窗”,進而在之后的發病中,可以減緩一些破壞。當然,從阮黎醫生的態度來說,“不應該破壞門窗”和“破壞門窗是不對”是兩回事,后者無法讓精神病人認知和理解,前者卻是可以的。至于為什么不應該破壞門窗,阮黎醫生也往往不會跟精神病人解釋,因為,這些解釋必然涉及到常識,而這校識對精神病人來說毫無意義,連帶著,這種解釋也會變得毫無意義,令人生厭,甚至讓精神病人的精神狀態變得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