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露出溫和的笑容,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揉了揉,“不管世界什么時候毀滅,人類只能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阿川,你能理解嗎?這種局限性,才是哲學誕生的原因。但也正因為如此,哲學成為了唯一一個,在意義上,可以突破人類自身局限性的東西。人,是用思考和想象,來嘗試超越世界的,而不是用行動。所以,盡管將自己無法承受的東西,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推給世界末日吧,然后,從哲學的高度,去看待自己。”
“一般而言的精神病人不是這樣嗎?”我說。
“不,一般而言的精神病人,是不研究心理,也不會思考哲學的。”阮黎醫生說:“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嘗試從哲學高度,去看待如今這個世界末日的人。阿川,我覺得,如果真的有可能拯救世界,機會可能就在你的身上。因為,其他學科,其實都被證明了對世界末日是無效的,因為,我們要面對的,是一個概念上,超過科學認知的情況,大概也只有哲學,才能同樣具備這種超越性了吧。”
“可是,我對哲學也是一知半解。”我不由得說。
“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阮黎醫生用力抱了抱我,說:“哲學的定義一直存有爭議,也從來沒有‘一知半解’的說法。它決定了你會如何對待自己的生活,反過來說,你對生活的態度,本就是由哲學依據的。也許,它讓你顯得與眾不同,但是,那并不代表正確或錯誤,而僅僅是。你以這樣的方式生活著而已。而在我看來,倘若你如今的想法,對你的治療是有益的,那就足夠了。請你相信我,然后相信我所相信的你自己。”
她盯著我的眼睛,再一次問到:“你相信我嗎?阿川。”
是的。我相信你,阮黎醫生。
阮黎醫生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她從我手中拿走筆,將筆記本收起來,說:“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這么說著,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小瓶藥片擱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標簽,標注是手寫的外文,看字體風格,是阮黎醫生親手寫上去的。和過去一樣,不是市面上販售的正式藥物。阮黎醫生的標注是:有助于睡眠。雖然成份不明,但大抵是安眠藥之類的藥物吧。我不覺得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即便承認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也不覺得影響了平時的生活和交往,但是,在其他人眼中的我又是怎樣的呢?至少在阮黎醫生眼中,我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了。普通的藥物根本沒有效用的程度。就如同現在,我不覺得自己需要安眠藥之類的藥物幫助睡眠。雖然我想得很多,但是,對睡眠的影響很小,在睡眠的時候,也不覺得被病痛影響,除了時常做噩夢。可那些涉及了“神秘”的噩夢,對我而言,就如同日常一樣。
即便如此,阮黎醫生仍舊為我準備了藥物。我需不需要用藥,又需要哪種藥。在做出這些判斷時,她遵循的思考回路,似乎和我是南轅北轍。不過,阮黎醫生終究有著專家級的稱譽,所以,有時候,哪怕我覺得沒必要,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反抗她。
阮黎醫生讓我躺上床鋪,轉身去倒了一杯水,然后看著我將今天的藥都吃了。在我躺下之后,她還用力壓了壓毯子,坐在床邊對我說:“晚安,阿川。”
晚安,阮黎醫生。
我閉上眼睛,眼簾下并不是一無所有的黑暗,這片黑暗就仿佛打上了一層光,有說不出色彩的光斑在飄動。我覺得身體開始發熱,然后開始下沉,我突然覺得自己想到了許多東西,但要實際說出內容,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我開始覺得自己還很清醒,沒有睡著,但下沉的感覺,卻完全沒什么變化,身體周遭的一切,也似乎在旋轉。而我卻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什么都沒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腳下已經綻放出一片花的海洋。花是白色的,嬌柔而輕盈,被風一吹,花瓣就會散落,如飛絮一樣填滿四面八方的空白。黑暗,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褪去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聽得到它的聲音,有氣泡兀地冒出來,不多會就變得很多。這些氣泡中,有什么光景在流動,就好似看走馬燈一樣,當我試圖弄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時候,那層記憶卻又變得模糊了。我伸出手,觸碰這些氣泡的時候,我以為它會碎裂,但其實根本碰不到它們。就如同虛幻的存在,讓我的手穿了過去。
這個世界……
我看到這些東西……
我想了好多,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只是,我并未對這一切生出半點驚奇感。
我在尋找……
我在尋找什么?
我想確認……
我想確認什么?
有一個名字,我想說出來,可是,有看不見得隔膜,阻止我想起那個名字,阻止我說出那個名字,就如同魚骨頭梗在喉嚨間,難受極了。
我覺得,不能這么下去,必須將那個名字說出來,因為它很重要。
我的計劃……沒有它不行。
哪怕是成為可以觀測所有真實側面的超級高川,也仍舊不具備扭轉正在所有的真實側面的末日進程的力量。觀測到,和進行干涉,不是一個等級的行為。
成為超級高川,是為觀測,然后確認它的存在。通過觀測,鎖定它于我所能觀測到的真實中的存在方式。
“奸g……”我發出的嘶啞聲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就仿佛烏鴉叫一樣。
突然,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我尚未轉過頭去,就感受到臉頰有一絲絲的麻癢,眼角只瞥到一縷縷黝黑的發絲,而當我更專注去看的時候,這些發絲就像是在顯微鏡下放大了好幾倍。讓人可以看到,構成發絲的不是細胞,而是一只只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有些嚇人,本能生出不適感,隨之而來的。是深沉的恐懼。仿佛從生命誕生的一刻起,就傳承下來的基因,將這份恐懼深深埋藏,發酵,然后于這一刻陡然蘇醒過來的。
是噩夢。我想。
手腳都動不了。
明明是由無數深紅色眼睛構成的發絲,整體看起來,去是發著光一般的黑色。
身體雖然充滿了恐懼感,但卻感性地在第一時間認為,那是女性的長發。
我知道它是誰。
它就站在我的身后。而我卻無法轉過身去看它。仿佛本能在瘋狂地叫喚,阻止我那么做。我想起一個故事:在神秘學中,關于惡鬼和地獄的故事。人們踏在分割生者和死者的道路上,被警告著——無論發生了什么,都不要回頭。
現在的情況,仿佛在迎合這般的故事,仿佛也在警告著我:無論發生了什么,都不要回頭。
就像是。此時此景,于自己而言。正是劃分“這一邊”和“那一邊”的限界,而到底是在這一邊還是到那一邊,只需要一個回頭的動作,就會被決定。
可是,雖然恐懼著,也想到了許多壞結局的故事。但對于是否要回頭,卻不存在任何抗拒。
“阿川。”我聽到身后的聲音,便猛然回過頭去。
一瞬間,我看了一個輪廓,如同泡影一樣。轉瞬即逝,但是,那個身影,于我而言是極為熟悉的。因為,那是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愛人。
可是,哪怕轉過頭,也什么都沒發生。我不知道心中的感覺,是不是失望。
就在這個時候,什么人叫喚著我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阿川。”周圍的花海就在這個聲音中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現代化程度很高,但卻顯得頹廢敗落的城市角落。天空,地面,建筑,連陰影,似乎都蒙上了打上了一層灰暗的粉,顯得不那么真實。
噩夢拉斯維加斯?雖然不是熟悉的角落,但是,這里的建筑風格,以及熟悉的感覺,讓我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之前所發生的事情,雖然歷歷在目,但卻已經再沒有那種切身的情境了。
“阿川!”聲音再一次響起來,那人推了我一下,我這才看到她。
“格雷格婭?”我說。
“你犯什么迷糊?”一身牛仔打扮的格雷格婭提著一把樣式粗重的左輪槍,有些驚訝地打量我,“發生了什么事嗎?”
“啊……不……沒有。”我搖搖頭,不過,也不能說沒有半點意外,總之,當坐上巴士之后,我就已經沒有進入過噩夢拉斯維加斯了。盡管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度以為,在研討會結束之前,不會那么快就再次進入噩夢拉斯維加斯。
“你怎么會到這里來?”我問格雷格婭,在我們最后一次聯絡的時候,她告訴過我,耳語者的外圍情報組織“幕下情人”的所有成員,都在做著情報掮客的工作。具體情況,比較傾向于和約翰牛代表的網絡球部分合作。但是,也會針對自己選中的客戶進行交易。在和網絡球進行接觸的時候,感覺上,約翰牛那邊會更主動一些。
“幕下情人”的成員在“神秘”方面的能力不算突出,但是,有了網絡球的合作傾向,活躍性也在與日俱增。我覺得,這樣的變化有些危險,不過,“幕下情人”只是掛靠“耳語者”的新興神秘組織,和耳語者這邊不具備強行決定行動的關系,所以,除了被我救了一命的格雷格婭之外,其他成員的自主意識都十分強烈。
我平時也很少關注他們的活動,在他們與網絡球合作之后,情報逐漸和網絡球同質化是必然的事情。他們作為一個耳語者于海外行動的觸須,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任務,而只需要他們存在于那邊,并有一定程度的活躍就足夠了。現在的情況,也算是已經走上了正規吧。
但是,竟然會在這種境況下遇到格雷格婭,總覺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樣子。
“為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格雷格婭反而驚詫地對我說:“昨天晚上,三個集會地點被黑煙之臉襲擊,呆在那邊的電子惡魔使者死傷三分之二。現在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我們一直在聯系你,但是,耳語者那邊說。你出差了……就算出差的話,也免不了要進入這邊吧?”她疑惑地打量了我一陣,又說:“總之,因為我這邊突然無法聯系你,所以,就出來找你了。你在做什么?”
我覺得,她或許在想,之前找不到我,是不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登錄噩夢拉斯維加斯。
“我才剛剛進來。”我沒有有隱瞞。“之前根本就沒有到這里來。”
“原來如此。”格雷格婭爽快地回答,但隨即意識過來,不由得僵住了表情,“等等,你是說。我們找不到你,是因為你根本就不在噩夢拉斯維加斯。你可以避免進入這個地方?”
“是的。”我笑了笑,說:“因為我早就已經不是電子惡魔使者了。”
格雷格婭顯得有些混亂,她按住額頭。說:“等等,讓我想想。你早就不是電子惡魔使者?不是電子惡魔使者。卻可以進出這個地方?”
“大概是因為,曾經是電子惡魔使者的緣故吧。”我說。
“無法理解。”格雷格婭用力搖搖頭,“不過,那種事怎樣都好。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現在噩夢拉斯維加斯里一片混亂,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很緊。我覺得氣氛有點不對。但是,想要找約翰牛那些人,可那些家伙也都一個個都失蹤了的樣子。”
“在我們的集會區不是開了家酒吧嗎?”我反問道。
“除了店長之外,nog的人全都聯絡不上了。”格雷格婭仿佛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語般說:“原來如此。他們也只是沒有進入噩夢拉斯維加斯嗎?”隨后正視我說:“雖然嘗試過向耳語者總部詢問現實中的聯絡方式,但是,你知道的,吃了閉門羹。”
“我們這邊當然不能隨便透露約翰牛他們的信息。”我了然地點點頭,“畢竟,你們只是掛靠在耳語者之下,而并非耳語者的一部分。”
“反正,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沒有一個可以拿主意的老師傅,總覺得放不下心來。”格雷格婭說:“不過,大概就我是這么想吧,其他人倒是該怎么活就怎么活。”
“你和他們處的不好?”我不由得問到。
“也不是不好,只是,也不算很好。”格雷格婭這么回答,“就像是一起創業,走上正軌之后,合伙人的心思不再一致的感覺。說實話,我是希望可以聽從經驗人士的建議,不過,其他人似乎更追求自主。他們認為,現在這種混亂的狀態,又找不到其他人來商量,正是檢驗自己能力的時候。”她的用詞有些委婉,但大概是怎樣的意思,我還是明白的。
不過,這樣的發展,其實也早就在預料之中。“幕下情人”會脫離耳語者,成為的神秘組織,從它最開始的定義和活動,就已經可以看出來了。不過,無論對我還是對耳語者,都并不在意。之所以需要他們,最初也只是為了避免情報線全都拿捏在nog那邊。現在,nog的內部矛盾也不是那么樂觀,約翰牛的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廣,“幕下情人”的作用,就僅僅在于“表明耳語者于歐美方面的存在感”罷了。
之前格雷格婭那么著緊的“黑煙之臉襲擊事件”,很可能就是所有矛盾集中爆發出來的一個導火索——它所帶來的影響,一直都延續到現在,可能還有后繼的情況發生。
“那么,眼下的情況就是:黑煙之臉襲擊了集會場所,造成大量的傷亡,而原來負責維持秩序的人,不是被干掉了,就是退縮了。是這樣嗎?”我再一次問到。
“沒錯。”格雷格婭用力點頭,眉頭蹙在一起,顯得十分憂慮。的確,因為正常情況下,電子惡魔使者是不可避免要進入噩夢拉斯維加斯的,倘若這邊的情勢一直糟糕下去,乃至于演變成一個波及全范圍的混亂戰場,一定不是她這樣的人所期望的。因為最初的襲擊,是由黑煙之臉實施的,而且。有鑒于死傷人數,當時的襲擊一定大獲成功,其展現出來的力量和行為趨向,勢必讓人后怕。
而黑煙之臉的制造者,就是一度和nog合作的五十一區。
五十一區已經開始行動了,動作有些出乎意料的迅猛。感覺更像是納粹閃電戰的風格。可是,兩天前,卻給人一種還沒有準備好的感覺。
至于約翰牛等其他nog成員的斷線,我想,除了和五十一區的動作有關,更多是因為,巴士休息點的神秘事件所導致吧。在我無法觀測到的情況下,nog的人與末日真理教、納粹和其他神秘組織的人,來了一次狠狠的碰撞。之后。也因此“無能力”對黑煙之臉事件進行處理?
畢竟,當時的情況,約翰牛也說了,涉及到末日真理教的“有限許愿”,是不可避免地,所以,也就只能好好利用了。
從格雷格婭的描述來看,此時噩夢拉斯維加斯中一片混亂。但是,對我們這些入侵者來說。正因為其他人都“失蹤”了,反而讓五十一區的存在感更加凸顯出來,而表面上的情勢也是很清晰的——五十一區要當出頭鳥。
而他們的最終目標,也是最容易確認的,正如約翰牛所說——他們想要得到這臺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決心,比其他勢力都要強烈。而在所有真正想要得到中繼器的勢力中,也是最強大的一個。反而,nog的其它成員組織,例如網絡球,表面上打著攻略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旗號。但是,到底是如何才算是“攻略”,其態度是很模糊的。奪取、摧毀、妨礙他人——三個最有可能的行為中,因為加入了火炬之光,其特有的偏差性神秘,讓最后一種的可能性反而最大。
現在,末日真理教的目標也算是清晰的,他們其實并不在意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本身,而自有別的目標。
而卡門帶來的情報,也證明了納粹打算放棄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打算犧牲整個中繼器,去全力培養噩夢拉斯維加斯深處的怪物和異化右江。
至于其他的神秘組織,例如黑巢,以及個人行為,例如愛德華神父,則顯得沒那么清晰,不過,理論上來說,他們肯定是要等待時機,才有可能從網絡球、末日真理教、納粹和五十一區這樣的大型神秘組織的嘴下奪食。
nog內部,除了網絡球之外,還有其它的大型組織,如火炬之光和逐日者,以及行動力上超過自身規模的中型神秘組織,例如雇傭兵協會。他們在nog呈現出明顯的分裂事態后,會怎樣行動?從約翰牛那里給出的態度來看,火炬之光和逐日者,因為事先已經有這種程度的溝通,所以仍舊會站在網絡球那邊,以維持一個厚重的集團形態。而雇傭兵協會的人,說實話,一直和我沒有任何溝通,但是,以他們的行動風格來看,一定會戰爭中期,如同利刃一樣插進來吧。甚至還有來自于亞洲神秘圈的人士,畢竟,在末日幻境里,耳語者是代表亞洲,在nog中占據常任理事的一席,不過,從過去開始,亞洲方面就不太摻和歐美方面的事務,哪怕這一次涉及到中繼器這樣的東西,大概也仍舊會維持一貫的旁觀者態度吧。
“這么說來,只要五十一區消停下來,混亂就會停止?”在我扼要地分析之后,格雷格婭不由得問到。
“你知道,被黑煙之臉襲擊的那些人的具體情況嗎?現實方面的。”我反問。
格雷格婭沉默了片刻,說:“消失了,而且,因為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現實中拉斯維加斯的居民,所以,這些人的突然消失,在拉斯維加斯也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有傳聞說,并不是一般的消失,而是尸體被有組織地帶走了,收尸人對這些人的藏身之所的定位十分準確,就像是一只都在監視他們一樣。”
“這次的襲擊事件,死者都是被預先選定的。”我覺得,只能這樣解釋。
“怎么可能!”格雷格婭滿臉驚駭:“我們對自己的情報做得很好。而且,他們要這么多尸體,而且,還是針對性地拿走尸體,到底要做什么?”
“總之……這期間,你如果上線的話,最好就呆在酒吧里。五十一區的人,現在還不至于跑到nog的酒吧中犯事兒。”我說到,“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不一定能夠顧及這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