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入半島的黑水在大地上咆哮,奔涌,居高臨下俯瞰,可以清晰看到它們雖然不分彼此地淹沒周遭,卻在流向上有明確的目標。它們就好似刻畫在地圖上,登岸而來的箭頭,經由不用的路線,朝向沙耶超聚體所在的地方。巨大的沙耶依靠身后的三對翅膀懸浮在半空,她的體積是如此巨大而沉重,以常識來說,那三對翅膀根本不足以提供上升浮力,但即便不考慮“翅膀”在正常情況下所能提供的動力,翅膀本身的高速震動,就已經掀起巨大的風暴,這片狂暴的氣流讓靠近它身周的一切景狀都變得模糊扭曲,讓人覺得這狂暴的氣流才是真正讓它浮空的原因。
從地下噴涌的黑水纏住了沙耶的腳踝,橫亙天空的黑水當頭落下,絞住沙耶的頸脖,又有黑水巨浪從后方掀起,捉住沙耶的雙手。四天院伽椰子佇立在更遠處的風尖浪頭,在她的控制下,黑水還試圖撲擊沙耶的翅膀,但即刻就被高速震動所帶起的沖擊撕扯得七零八落。哪怕如今千方百計抓住了沙耶的肢體,也沒能完成絞殺,哪怕是禁錮其運動的效果都不太明顯。
沙耶無視纏繞在身上的黑水,揮動著雙手,釋放出孢子,黑水在它身上撕咬下來的血肉,也在試圖反向侵蝕黑水。它們那邊的戰斗是如此激烈,而讓人不想要插足其中,但是,哪怕黑水、孢子和異化血肉被沖擊掀離到距離本體極遠的距離外,這種侵蝕和反侵蝕的現象也沒有停息。在我的視野可及之處,黑水被異化血肉吸收而導致血肉膨脹,異化血肉被黑水浸泡,在浸泡中溶解,孢子落在黑水中。便盛開肉質的花朵,繼而又被黑水浸入花莖和花瓣的脈絡,將整體染成黑色。又在黑色的狀態下化成黑水,如此這般的景象反復無常。和三者同時落在愛德華神父的惡魔變相上所發生的變化截然不同。
僅僅就侵蝕的結果而言,讓人看不到有哪一方真正占據了優勢,雖然可以視為戰況焦灼,但是,在關注了一段時間之后,反而會覺得,這種侵蝕狀態正陷入一種富有韻味的循環,不可能停止。也不可能一方徹底消滅一方,或許在某個時間之后,黑水、孢子和異化血肉就會在這種循環中徹底脫離其本來面具,變成另一種東西。
我第一時間就有了這樣的念頭——黑水和沙耶是如此的相似,它們看似激烈的爭斗,會導致它們彼此融合嗎?
觀察到的跡象已經給了我一個似乎證明了這個猜測的答案,在一些角落中,這種侵蝕和反侵蝕的交鋒正在減弱,好似有一朵朵黑色的花從污穢的血肉淤泥中搖曳招展。這些花像是蓮花,又像是白色克勞迪婭。卻因為是黑色的,仔細看那色澤和質地,又仿佛是一團團的黑水澆入了花型的鑄模中。
這些黑色花朵的形成是如此的迅速。在我觀測到跡象之后,它便真的以一種更為實在的形象出現在視野中,僅僅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從戰場的邊角向外蔓延,它們比單獨的黑水,單獨的異化血肉,單獨的孢子更有生命力,也對那些正在糾纏的侵蝕過程,有著明確的引導性。只要有一朵黑色花朵盛開,其周遭就會接二連三有更多的黑色花朵盛開。
我看到的盛放之景是如此壯觀。它的美是幽暗森然的,是充斥著不詳卻又讓人無法挪開視線。也許每一個看到這般景象的人都會產生和我一樣的想法吧——這片花叢盛放的地方。不應該是人間的一座半島,而應該是地獄黃泉的沿岸。哪怕,它的名字既不是曼陀羅,也不是彼岸花。
大概是一分鐘后?或者是更短時間,所有被黑水淹沒的地方,全都被黑色的花海占據,如同腫瘤膿包的異化血肉結塊就如同是最肥沃的土壤,被黑色的花朵盤踞后,迅速干涸消失,以至于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半島的大部分面積已經被黑色的花海占據了。
因為地處偏遠,沒有被侵蝕破壞的自然環境只剩下最后一點綠色,在將靠近內陸的一隅茍延殘喘。咆哮的黑河還在漫上沿岸,但只要深入半島內部,就會消失在黑色花海的深處。滿天的孢子還在狂風中飛舞,但它們最終也會落在地上,成為一粒粒種子。毆斗的沖擊潑灑著異常的血肉,但只要落在黑色的花海中,就會成為誕生并滋養更多黑色花朵的養分。
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超聚體的戰斗,反而更像是辛勤的園丁在培育著快要侵占整個半島的花海。越是接近戰場的中心,沖擊的風暴就會將黑色的花朵連根拔起,黑色的花瓣在風中盤旋著,圍繞著兩者,讓它們的舉手抬足中顯露出來的躁動和狂暴,被一股雅致壓抑的氣氛環繞著,溶解著,變成一首詩歌,幾句歌謠。
神秘學中描述過神明和神明之間那美麗又致命的戰斗,而此時就在我的腦海中,對應著眼前兩個怪物的戰斗浮現出來。
現在我要去形容這場戰斗,該是用“兩個女體的怪物”,還是該用“兩個女性形態的神明”呢?
我瞪大了眼睛,去注視這從未見過,無比震撼人心的場景。
黑色的花瓣飛旋著,以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為中心,向外擴散成一個又一個的圓,這根本就不是自然形成的景象,在這形狀中有一股宛如即將孵化的力量。花瓣擁擠成一團,散開的時候,就變成了更加豐富的圖案,一層圖案套著一層圖案,不局限于地面和天空,以立體的方式,和其它的圖案連攜成更大更復雜的圖案。三角形、正方形、多邊形、矩形、直線、曲線、人形、動物的形狀、乃至于類似神秘學中那些暗喻神明的形象,線條勾勒成建筑,建筑匯聚成場景,飛舞的花瓣用自身作為筆墨,去勾勒一副巨大又復雜的畫卷。
這是只有在遠處進行整體觀測時才能看到的宏觀變化,我覺得身在其中的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是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身邊正在發生這么一種詭異的現象。它們的戰意是如此焦灼,而讓它們難以從對方身上移走注意力,哪怕是腳下這片不正常的黑色花海。雖然會進入它們的視野中,但卻可能不在它們的腦海里吧。
我感覺到了。深深感覺到了。愛德華神父的存在。
愛德華神父就在這異常的變化中,就在這片黑色的花海中,他也許不是人形的形態,也許不是我所可以想象的實體的惡魔變相,但是,他在怪物和怪物的戰斗中,演奏著屬于自己的歌。這片黑色的花海,就仿佛是他的意志。是他的某種愿景所呈現出來的姿態。
黑色的花海就是一個巨大的魔法陣。若要去找一個近似的東西去描述這個魔法陣,那么,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名字,卻是一個更為東方化的神秘——曼陀羅。
我似乎聽到了空氣中傳來吟誦的聲音,像是一個人的聲音在密室中回響,重疊,又像是許許多多的人發出同一個祈禱的聲音,此起彼伏,就如同浪花在空中破碎,又像是花朵的搖曳。在心中演奏著韻律,那是人發出的聲音,也是動物發出的聲音。是森林發出的聲音,也是流水發出的聲音,是金屬在碰撞,是巖石從山頂滾落,是巖漿在地脈中流淌,是木魚在敲擊,是撥浪鼓被搖動,是風鈴在奏響。
密密麻麻的聲音,如同群蜂來襲。又似見縫插針,哪怕是黑河的咆哮。沙耶和黑水的碰撞,四天院伽椰子瘋狂的大笑。都無法掩蓋這些聲音,而我所見者之中,卻又仿佛只有我才能聽到這些聲音,而它們卻沉浸在屬于自己的另一個世界里,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
那聲音如此述說:“血肉如草木,榮耀如曇花,草會枯萎,花會凋零,然而死亡并非終結,一如真理永遠長存。如是我聞,眾生皆苦。此苦,非是磨難,也并非邪惡,它是通向末日的道路,也是醞釀美好的沃土。吾以吾之苦,賦予汝之苦,賦予眾生之苦。在萬物終結到來之時,此苦將讓吾等解脫。汝不受苦行,必將于真理降臨之時傷恐悲痛,必無法開啟天堂之門,必輪回于地獄之中。末日真理之光,就深藏在汝等的心中,吾不求諒解,只求在必然降臨之末日前,讓爾等盡入天堂。吾之盡苦行法為沙耶五蘊皆苦曼陀羅。”
我所能夠理解的部分就到這里,之后是更多的音節組成了我所無法理解的含義,雖然只聽聲音可以明白其中必有意義,但卻無法從聲音去理解其內容和意義。
“薩瓦得塔格呵哩達呀塔督母得哩斯瓦哈薩瓦得塔格達薩塔督尾普悉達梯斯提帝……”層層疊疊的聲音涌入我的耳中,在肌肉和神經中回響,深入腦海,滲入心靈,讓人覺得哪怕蒙上耳朵也無法阻止這聲音的回響。
這聲音讓我恍惚,讓我仿佛被什么東西包圍,可我卻無法用肉眼看到,只能從心靈去感知。在我的眼中,沙耶超聚體的額頭浮現一顆紅痣,它痛苦地抓住腦袋,無法繼續懸浮空中,也無力再去對抗黑水。它跪倒在花海中,做出凄厲的叫喊的模樣,卻又沒有發出可以讓人聽到的聲音,直到那紅痣裂開,有無數的線段和蝌蚪一樣的紋理從中漫出,沿著沙耶的臉龐、頸脖、身軀、四肢流淌,在它的身上鐫刻出一幅幅圖案,對稱的正方形和圓形交互重疊,一層層展開,就像是另一幅曼陀羅圖案包裹了它的全身。
花海的曼陀羅和沙耶身上的曼陀羅并不完全一樣,但卻交相輝映,存在可見的共鳴。四天院伽椰子似乎這才意識到不妥,可她轉頭四顧,似乎也很茫然,就在她操控咆哮的黑河,再次掀涌起來的時候,兩個曼陀羅法陣同時產生巨大的吸力,將這些黑水化作龍卷,吸入到法陣之中。
四天院伽椰子尖叫起來,但卻無力阻止巨大的黑河被兩個曼陀羅法陣瓜分。這場景太過如夢似幻,而我的耳中除了那吟誦聲,也聽不到更多的聲音,我只是宛如做夢一般,看著四天院伽椰子手舞足蹈,臉色扭曲,好似痛苦得不能自抑,她張開的嘴像是在尖叫,但無論她如何去做,如何去喊,都無法讓曼陀羅吞噬黑水的過程有所減緩。
用了多長時間?不知道,我似睡似醒,這眼前的轉折是如此的強烈,又是如此讓人覺得虛幻。因為,那看似巨量的黑河,在自己的片刻恍惚中,就已經消失一空。四天院伽椰子失去黑水的襯托,只能無力地落入黑色的花海中,她在花海里奔跑逃亡,臉上充滿了驚恐,就好似無助的女孩,面臨著撲將而來的夢魘。她踩碎了花朵,隨風卷起的花瓣在她的身周飛舞,然后,一只巨大的手破開層層的花瓣,無論四天院伽椰子如何閃躲,就是一撈,便將她牢牢抓在手中。
抓住四天院伽椰子的沙耶超聚體不再是原先那副痛苦的表情,肅穆的神情帶有神圣的味道,它注視著小蟲子般的四天院伽椰子,看著她的瘋狂和丑態,卻沒有半點的厭煩。然后,沙耶將四天院伽椰子塞入自己的口中,咀嚼后咽下,期間,四天院伽椰子就好似太過恐懼而失去了精神般,沒有半點抵抗。
四天院伽椰子就這樣被干掉了?我從不可置信中猛然驚醒。卻似乎聽到她的聲音,仿佛在狡詐地微笑著,說:騙你的!、
可是,當我從那如夢似幻的恍惚中驚醒過來時,半島上的確就只剩下了沙耶超聚體和漫天滿地的黑色花海。
半島外的黑河只剩下干涸的河道,四天院伽椰子也不見了蹤影,仿佛就真的是被沙耶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