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1580 視界的彼方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血色的泥濘中,越是接近那個怪異之物,就越是感受到它的巨大。我和它之間的距離和我所看到它的體積不再符合常識中的比例,我所能看到的它以百倍于距離接近的速度增大,仿佛要刺入那無邊黑暗的蒼穹。我的視野很快就無法容納它的全部,緊接著連十分之一的輪廓也無法包括,當我來到它腳下百米左右的地方時,我所能看到的,不過是它裸露在地面上的根莖極小的一部分而已。這個巨大而怪異的物體,只因為不能看清全部的模樣,反而變得好似可以描述了——此時呈現于我眼前的部分,更像是一株植物,長滿了疙瘩的老皮讓人感到歲月的滄桑,卻不因此顯得懨懨,反而仍舊充滿了生命的堅韌。

它不能讓我聯想到更多的東西。過去我總是可以通過奇異的景象,奇怪的現象,與眾不同的表象,去聯想許多仿佛與之息息相關的東西,我的思維總是不能有絲毫的停歇,我的內心總是躁動著,充滿了猜測、推理和胡思亂想,我的情緒也經由這些所想到的東西而波動起伏。我會困擾,傷心,喜悅和哭泣,產生決意,做出充滿感性的決定。

可是,這一切在我接近這個奇異之物,在無法看清它的全部的時候,全都不復存在。

我感到平靜,哪怕環繞著自己的,是充滿了不詳和不安的血色泥濘和漆黑如深淵的天空,唯獨只有我和這個奇異之物的存在,明顯就不是什么正常的處境——可我仍舊感受到自己內心的平靜。這平靜就如同娟娟的清泉,從我的大腦中流出,澆灌著心靈,讓我明知道自己的處境充滿危險,卻覺得這是自從接觸神秘以來,難得的美好夢境。

我似乎還能體會到陽光——明明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陽光,卻可以嗅到陽光的味道,感受陽光的溫暖——陽光仿佛穿透了層層的枝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灑在我的身上。這不是親眼所見,而僅僅是一種感覺而已,讓我想要發出,昏昏欲睡,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似乎還挺聽到聲音。我沒有想象這些聲音,只是覺得自己聽到了。聲音在耳畔細語,如同穿行于幽僻的鄉下街巷中,留守的數人搬動什么,一邊交談著,聲音穿透散發著朽味的木質隔板,傳遞到我這個行人的耳中,充滿了緩慢而閑散的韻味。這也讓我無法去做更多的思考,僅僅是沉醉在這一余韻中。

我幾乎就要就此睡去。可是,下一刻,根深蒂固的警覺又硬生生將自己的神智扯回來,壓迫著我換了一個充滿陰謀論和威脅論的糟糕的角度,去看待這么一種變化——如果我真的就此睡了過去,又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我不能停留在這里,平靜是美妙的,可我也不能抓住它,因為只有不平靜的內心,那復雜而又充滿了緊迫感的感性,那繃緊的神經,那些讓自己不得安寧的胡思亂想,那不斷發酵膨脹的危機感,促成了我變成如今的我,促使我去找到自己必須要做,卻還沒有完成的事情——是的,我還不能休息,在死亡前還不能休息,我的計劃還沒有完成,我還沒有拯救自己所愛的人,還沒能在自己的觀測中,看到那個平靜而美好的世界。

我狠狠地揍了自己一拳,很疼,但也很平靜,血從比鼻腔和牙齦中靜靜地流出來,刺痛感讓我咬緊了牙關,迫使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中。用這痛苦驅散那閑散而舒適的感覺。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得到了愛德華神父所宣揚的末日真理的好處——我尋找著自己的痛苦,也許有人說是自虐,但是,我無法忍受在自己所愛的人得到解脫前,自己就先一步得到解脫。我死去活來,活來死去,也許是命運注定,但是,如果這是愚笨的我可以拯救什么,所必需遵循的道路,那么,我甘愿承受,不,應該說,就由我來承受。

從這個距離開始,每向前一步,和周遭險惡詭異的景象格格不入的安寧美好就越是潤物無聲地洗滌著我的內心,那些在耳畔喃喃述說的聲音,并不是什么勸我放棄的規勸,所有想要得到安寧和平靜,想要得到解脫的心情,都確鑿無疑地發自我的內心。越是有意識地去排斥這觸手可及的安寧美好,就越是感到疲憊和痛苦,而偏偏這些疲憊和痛苦,卻成了支撐著向前走的動力。

這短短的路程在心靈中變得漫長,我越是抗拒,越是讓自己痛苦,就越是放棄發自內心的平靜,越是硬要去思考那些惡意的東西,我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愚蠢。

為了前進而讓自己痛苦,的確是愚蠢的吧。明明想要得到平靜,卻在唾手可得的時候,將之扔掉,轉而去尋找那些讓自己痛苦的惡意,真當是愚蠢透頂。

我仿佛就置身于天堂,卻轉而尋找地獄——我向著心中的“江”呼喚,呼喚它所帶給我帶來的痛苦和恐懼。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時候,走到了這個伸手就能觸摸這個巨大的怪異植物的距離?我的記憶就好似在平靜和痛苦的掙扎中發生了斷層。

我從來都沒有這么吃力過。我的肺部好似壓扁了也再擠不出一絲空氣。我的喉嚨像是火燒一樣,我頭眼昏花,覺得自己還能站著就是一個奇跡——這樣的自己,也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身輕體健的神秘專家,而只是一個疲勞過度的普通人而已。

我曾經想象過,到了這個地步,可能還是會遇到右江,遇到納粹,遇到更多人,例如阮黎醫生、四天院伽椰子、愛德華神父,死去的種種人,乃至于如巨人般的沙耶和如大海般的黑水等等。可是,我仍舊沒有看到它們,也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仿佛它們都已經是過去式,那慘烈的戰斗,那竭盡集體和個人的智慧與力量,圍繞著中繼器和怪物們所展開的斗爭,都早已在我的觀測外落下帷幕,而我置身的此處,此處的景象,都不過是最終的結果體現而已。

這里是意識態的世界,但我卻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是位于何處的意識態世界。只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這就是在這個中繼器世界里,最后可以看到的風景——如此的單調,如此的矛盾,在危險和詭異之余,更是充滿了強烈的孤獨感。

“我不會等下去了。”我對自己說著,那些設想中可能出現的情況統統沒有出現,就讓我如此輕而易舉——不,也許談不上是輕而易舉——但是,位于此時此地的,的確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一個人……我想著,不由得在心中呼喚“江”。

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可以認為是錯覺的,我感覺到自己的左眼仿佛回應著呼喚般,抽搐地動了一下。

“……不等了,就這樣吧。”我再一次對自己說著,試探著抬起手來——我并不清楚接下里應該著怎么做,敵人并不是具體的,這個奇異之物的巨大,也讓我覺得,在攻擊它之前,自己應該觸摸一下它。接觸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當然是有危險的,何況還是在這么一個充滿了不詳的環境中,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

我沒有猶豫太長的時間,就這么把手按了上去。這個奇異之物的觸感一如它的外表,也是無法描述的,無法拿出自己接觸過的任何一樣東西做比較,就像是天然認知到,兩者的本質有著本質上的差異,即便想要找到一個相似的感覺也做不到。

它不是軟的,也不是硬的,當然也不是軟中帶硬或硬中有軟,而是徹底和自己對“觸感”的認知有著截然不同的地方。

起初我只是有一個截然不同的觸覺印象,但是,我很快就看到了光。當我看到光時,雖然觸感還在,可觸摸之物的實體消失了,就連自己所在的環境也轉瞬就消失了,好似泡沫被戳破了一樣。我覺得自己懸浮在一無所有的地方,因為可以看到光,所以,可以判斷四周只是什么都沒有的“黑暗”。自己所見到的光,正是從黑暗的某一處射來,每隔一段時間,一個短暫的間距,黑暗就會射出一道光線,這個光線有長短,可是,到底有多長多短,則是我難以描述的。

從四面八方,上下不分的黑暗中,這些光向著同一個核心奔馳,然而,我卻無法確認,這個核心到底是在什么位置。光當然可以充滿指示的媒介,它所能去到的盡頭,就是這個核心的所在吧,可我只能看到掠過自己身邊的光,當它想著前方更遠的距離移動,就好似被那深遠的黑暗安安靜靜地遮蔽了一樣。

我仔細看這些光,光的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變動,可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像是人影,有時是一個,有時是無數個。倘若每一束光中都存在某種東西,那么,這些東西的數量也大概和光的數量一樣,是無窮無盡的。

“這是人格,有意識的人格在凝聚,在循環,在往復中塑造世界。”熟悉的聲音陡然從我的背后傳來,“阿川,你還記得嗎?白色克勞迪婭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會把感染者的精神以一種扭曲的方式連系起來,將感染者的意識行為和身體行為隔離開來——人們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實際并沒有做,覺得自己那樣做了,但其實不是那樣做的。雖然這樣一來,促使感染者做出種種和自身意愿不符的行為的機理是什么,至今仍舊不明白,但可以確定的是,感染者在做壞事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

我沒有回頭,因為我雖然聽到了這個聲音,但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我生怕,轉頭之后,什么都不會看到,也會因此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

“媽媽……”是阮黎醫生。

“這里就是白色克勞迪婭的內部精神網絡,是存儲所有感染者人格資訊的地方。白色克勞迪婭,這種不知道起源和正體的類植物外星生命,會利用這龐大的人格資訊,去塑造感染者自己所能觀測到的,因為觀測到,可以親身體會到,可以影響自身并產生反饋的,無比真實的世界。”阮黎醫生的聲音是如此的舒緩平靜,不似在解答我的疑問,而像是在講述一個充滿了幻想的故事:“所有因為白色克勞迪婭的感染而生病的患者,其精神上的異常都是為了可以塑造這么一個世界為基礎而產生的異變。能夠來到這里的,是病態惡化到一定程度的精神,意識,人格等等這些非物質體現的資訊,而讓促成這種病變惡化的,則是病變的。”

這個描述是熟悉的,正如病院現實中的研究者在對我普及“病毒”和“末日癥候群患者”之間的關系和病變的過程時,所述說過的內容。

“病變的讓精神發生扭曲,扭曲的精神進入自我的樂園,人格在這個樂園中產生變化,產生變化的人格以資訊的方式彼此連系起來,連系起來的資詢塑造了新的世界。這個新世界是只對病人而言,屬于真實的世界。”阮黎醫生如此說著,“如果能夠明白我所說的這些,就必然可以明白,這個世界一定是存在某個中心的。任何聚集都一定會形成中心,亦或者,是原本就存在的中心,釋放出引力,促成聚集現象的產生。”

“精神統合裝置。”我在阮黎醫生的提醒下,不由得想到了所有中繼器的關鍵。眼前的景象,就是精神統合裝置在工作的樣子嗎?

“精神統合裝置?”阮黎醫生似乎笑了一聲,不太清晰,但是她的聲音卻沒有停下:“這個名字倒也挺貼切。阿川,如果沒有特殊的情況,任何一個病人,都不可能站在這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觀測到眼前這副景象的,因為,所有病人的精神從一開始,就存在于這個景象之中,是構成這個景象的一部分。”

那么,到底是發生了什么,讓我變成了阮黎醫生口中的“特殊情況”呢?阮黎醫生自己也處于這個“特殊情況”中嗎?我不由得產生疑問,如果只任由我去思考,去想象,我也可以給出一個不確定的答案,但是,我想知道在這個中繼器世界里的阮黎醫生,究竟是如何看到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