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有了官身就不能考進士的?”王厚放下酒碗,奇怪的對韓岡反問道,“宰執家的子孫七八歲就受了蔭補,但照樣有出來考個進士的。尊師橫渠先生的舉主呂中丞,是呂文靖呂夷簡,仁宗朝宰相,謚號文靖之子,早有蔭補在身,但還不是考了個進士出來。有官身者參加科舉遠較普通士子方便,只要通過鎖廳試就能得個貢生名額,可比參加州里的解試容易許多。”
韓岡一聽,忙加追詢,這是他前身留下的記憶中所沒有的信息。王厚很驚訝為什么韓岡對此茫然不知,卻還是一邊喝酒,一邊向他細細解釋。
所謂鎖廳,顧名思義就是鎖起公廳,也就是官員將自己的官廳鎖起,放下手中的職務,去參加科舉的意思。
天下意欲參加科舉的士子有百萬之眾,東京城可容納不了那么多。所以必須在地方加以選拔。這種選拔稱為解試,都是在科舉之年的前一年在各個州軍舉行。秦州的解試,便是在今年八月,韓岡躺在病床上時結束的。通過解試的士子稱為貢生,而第一名就是解元。有了貢生的資格,便可以去京里參加科舉。
而京城的進士科舉又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省試,又名禮部試,將從天下四百軍州的數千近萬名貢生中,挑選出三百名左右的合格者——也有時是兩百或四百——如果能成為三百名合格成員之一,基本上進士的資格就確定了。因為如今第二步的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只是決定名次高下的考試。
“這還要多謝張元!”王厚笑道:“西夏的這名張太師,就是從殿試上被黜落,最后憤而投奔西賊的。‘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注1,兩名宰相之才,竟然被一個黜落的貢生打得顏面無光,幾萬將士因此葬身好水川畔。自此之后,殿試再也不黜落一人,就算犯了雜諱,也不過降至最低一等的同學究出身,照樣給官。還有特奏名進士,也是為了安撫屢考不中的貢生而特加拔擢。”
所以要當上進士只有兩道難關,第一道是解試,第二道是禮部試。而韓岡有了官身后如果還要考進士,一樣要通過解試。只是因為他的官身,就不能與普通士子一起在州中考試,而是在路中參加特別為官員舉辦的鎖廳試——這里的路,是轉運使路,而不是經略安撫使路,也就是韓岡要去陜西路的路治京兆府長安去參加,而不是就在秦鳳路的秦州——
“名義上將鎖廳試放在路中,是為了不與地方上的寒士爭位,但實際上州中貢生選取比例,在江南諸路是百里挑一、兩百挑一,在陜西也是二十、三十選一,可鎖廳試卻是三五人里就能出一個貢生,最多也不過七中選一。”
王厚說得口干,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下去。用絲巾擦擦嘴,繼續道:“不僅是官員參加的鎖廳試,還有官宦子弟參加的別頭試,也是舉著不與寒士爭位的名義,可實際錄取比也是放在十比一以下。想想家嚴,當年參加江州解試,可是近三千人爭十七個名額!”
“三千人爭十七個?”這差不多是后世公務員考試比較熱門的職位的錄取比例了。這么低的比例,競爭的確夠慘烈的。而且貢生跟做官無關,不是明清的舉人,就算今次考上,如果不能得中進士。下次照樣打回原形,得重新再與三千人爭去。
“就是三千爭十七。”王厚以為韓岡被驚到了,遂更加得意說起,“這還算是少的。你到福建路看看,尤其是建州、福州,那里是五六千人爭奪十幾個名額!哪一科不是殺得血流漂杵、尸積如山!”
王厚說得夸張,引得韓岡輕笑起來:“可禮部試是一視同仁,不論身份家世,不論地望出身,解試困難也好,容易也好。到了禮部試中,都是一樣的考題。”
“沒錯。”王厚很自豪的抬起頭:“江西、福建的貢生都是從獨木橋上殺出來的,而陜西貢生走的則是通衢大路。可到了禮部試上,十名江西貢生就能出一個進士,而陜西貢生一百人也出不了一個。”
韓岡感慨道:“所以啊……到最后,特奏名進士大半都是陜西人。”特奏名進士,就是年過四十、屢考不中的貢生,由地方統計名單呈到朝廷,參加一次很簡單的考試,賜給他們一個官職,去州學、縣學中做個文學、助教,省得他們投奔西夏、遼國去。陜西考貢生容易,中進士難,所以特奏名中,多是陜西人。
王厚知道韓岡為何感慨,他安慰拍拍韓岡肩膀,舉起酒碗:“反正特奏名也與玉昆你無關了,來喝酒,喝酒!”
一頓酒不知喝了多久,韓岡酒量甚豪,還保持著清醒。但王厚沒什么酒量,已經暈頭轉向。但他仍是顫顫巍巍的舉著酒碗,對韓岡道:“玉昆,真是可喜可賀!尊師張橫渠,今月初九已經擢了崇文院校書,日后必然要大用啊!來,我們再喝一碗!”
“處道,這已是你說的第三遍。該賀的也賀了,該喜的也喜了。你就別喝了!”
“多喝一點沒關系。喜事嘛……等橫渠先生在朝中水漲船高,來向你提親的人可會越來越多……哈哈,玉昆論相貌也不輸那金毛鼠多少,就是少個狀元及第,要不然,宰相家的嬌客也能做。”
“錦毛鼠……”韓岡大吃一驚,“白玉堂?”七俠五義中的名角難道真的出現在正史中過?!
“白玉堂是誰?”王厚抬起醉眼,茫茫然問著。
“啊……曾經聽說過中原江湖中有個強賊,匪號錦毛鼠。”韓岡隨口解釋了兩句,心中疑惑,難道北宋有另外一個錦毛鼠?
王厚醉得糊涂,也沒去分辨真假,哈哈笑了笑:“想不到玉昆你交游如此之廣!”
“只是些口耳相傳的謠言罷了。也記不清究竟是在寄居的寺廟還是在茶肆中聽到的,連什么時候聽說的也記不得了。”韓岡將之一推了事,結交匪類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愚兄說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己丑科三元及第的那一位,他前幾年不是來關西知京兆府的嗎?”
韓岡啪的一聲拍了下腦門,給王厚這么一提,他終于想起來了,“是馮當世啊……”
馮京,字當世。皇佑元年己丑科狀元,鄉試、省試、殿試皆第一,是歷史上不多的幾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馮京才學過人,相貌出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商人家庭出身的緣故,對錢財十分看重,在京兆府任上大肆聚斂,被長安士人暗嘲為‘金毛鼠’——‘金毛’指得他儀容出色,而‘鼠’便是說的他聚斂之行。
“沒錯,沒錯,就是他!”王厚醉態可掬的笑著,說起話來舌頭都大了,“當時馮當世中了狀元后,幾家貴戚一起在爭他這個女婿,擺出來的嫁妝幾萬貫,最后還是給富相公捷足先登,而富相公又是太平相公晏殊的女婿……若是玉昆你能找個好親事,說不定日后也是個宰……宰……”嘣地一聲,王厚一頭栽倒在桌上。
韓岡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房里的醉鬼,話說到一半,就醉昏了過去。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放下酒碗。也許是習慣,韓岡不由自主的又開始去推斷張載此番在京中為官,能給自己帶來些什么。
張載是受呂公著的舉薦而入京的,半年前韓岡回家奔喪時,張載已經打理行裝準備東行。當時呂公著還是翰林學士,但如今呂公著已經是御史中丞,掌握著朝中的監察大權。
而張載的弟弟張戩,韓岡也見過,一樣進士出身,在朝中做了呂公著的下屬,任監察御史里行一職——擔任監察御史的官員如果資歷不不夠,就要在官名后面綴上里行二字,意為試用——有著舉主和兄弟在朝中護持,韓岡的老師應該能在京中多待兩年。
但韓岡方才又從王厚這里得知,呂公著能升任御史中丞,完全是王安石王相公想把樞密使呂公弼趕出東京。韓岡對此完全能理解,兄弟兩人一個是軍方的首腦,一個是監察系統的老大,這在哪個朝代都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呂公弼識趣的就會自己辭職,如果不識趣,御史臺中保不準會造呂公著的反,兄弟兩人一起被彈劾。
如今的朝中局勢錯綜復雜,誰也看不清,韓岡也一樣。張載的后臺與王安石不合,但張載本人幫著蔡挺改進的將兵法,卻是深得王相公的贊許,也不知他本人對變法的看法又如何。但韓岡很清楚自己的立場,王韶在朝中的最大依仗就是王安石,自己如今的依仗則是王韶,對于變法,只有贊同,不能反對。
王厚不知什么時候又醒了過來,拿起酒壇子晃了晃,聽著里面沒有水聲。便拍著桌子,口齒不清的怒道:“怎么沒酒了?!”
“都給你喝完了……”韓岡無奈的嘆了口氣,王厚來他這邊喝酒,有時是自帶酒菜,有時候便是蹭吃蹭喝,韓岡大手大腳,手上的一點錢鈔都給耗光了。今天回去,沒好意思向家里拿錢,現在是囊中空空,“今天是沒錢添酒了,等明天再說。”
“錢?……”王厚吃力的抬起頭,“沒問題,等到青苗貸正式實行,我們這里就該有錢了。”
注1:張元投奔西夏后,輔佐李元昊在好水川全殲了三萬宋軍,而當時主持關西軍政的便是夏竦和韓琦。好水川之戰后,張元在題詩一首——‘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一泄多年怨氣。
:陷空島五鼠只有一鼠,就不知道錦毛鼠白玉堂的名號原型是不是馮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