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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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忙叫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為官,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報豈是君子所為,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脫的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望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為韓岡的灑脫和豪爽深深的感嘆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仆人們,氣便不打一處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為什么?”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動,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刮著臉,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發的陰沉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蕩,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么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官身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身份的,聽他最后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官,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官。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官人做得不差。這章俞并不是什么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嘴,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的巴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根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色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為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里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透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么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韁繩,當先沖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才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為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成功幾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入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墻,也終于地平線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盡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里的樣子,官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鋪。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占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于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墻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的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匯聚,將低沉的云層映成了紅色,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為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游,小孩子手上提著各色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身后。韓岡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涌涌,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才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內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為坊廓戶——為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彩燈組成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粉,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柔的雪意,并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光在雪霧中散射,空氣中都閃著柔柔的黃光,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里并沒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么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情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秦州地處邊境,平時便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望四周,卻有一股煢煢孓立的淡漠涌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交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盡管時有動蕩,邊境更是沒少過戰亂,但國家內部還是保持著大體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內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光。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后……也許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閑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么?

是更為富足,更為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為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并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蕩蕩的從鉛色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抬眼遠望,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里看得黃歷,卻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歷。

笑聲里,他用力一抖韁繩。馬身一動,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和諧和諧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官員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仿佛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陜西的官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占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身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官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官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為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嘗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的被人占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貼著窗子,坐了三人。身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身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體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