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在眾多羨慕嫉妒的目光中,韓岡叩首謝恩,再拜起身。這一拜一起,周南便已是他韓家的人了。有天子口諭為憑,再沒人能從中作梗。
傳過圣諭,王中正也不再擺出肅穆嚴重的架子,轉而笑著向韓岡道喜:“恭喜韓機宜。”
以他御藥院勾當、帶御器械的身份來給一個選人傳遞口諭,可以說是屈尊了,正常來說,一個小黃門足以。不過能跟韓岡這個正得圣眷的年輕官員結交,他這位宮中屈指可數的大貂珰倒也樂意跑一趟腿。
何況王中正還想著出外博一個軍功。就算今次韓絳功成而奪占橫山,以他對趙頊的了解,河湟那邊照樣有立功的機會——韓岡能得賜美人,明面上的理由,也是因為他在河湟上的功績。
“多謝王都知。”韓岡回禮雖是謙抑,但姿態也是不卑不亢,“前次在秦州,韓岡已經承了王都知的人情,不成想今次又是王都知送來天子恩澤。”
說著他回頭示意李小六把剛剛準備好的謝禮拿過來,承到王中正的眼前。
王中正倒也不客氣,讓隨行的小黃門把韓岡的謝禮接下——中使就算到宰相家傳諭,也照樣拿好處的,也算是約定成俗的規矩——接著不無遺憾的說著:“今次還要趕回宮去繳旨,不能久留了。日后若有機會,當與韓機宜你多多親近。”
韓岡送了王中正出去,回來后,原本因為王中正來傳旨,而不得不遠遠避開的眾多官員,便紛紛上來恭賀。能得天子親口褒獎和賞賜,這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寵遇。
韓岡雖然也是不停口的感謝天恩,心底卻是在冷笑,這哪里是天子的恩寵?這是回報!是交換!
是他韓岡借助了時勢,用對天子有利的條件,交換了周南回來。相對于天子趙頊的得利,周南其實無足輕重。不過換在韓岡的心中,周南的份量也抵得過趙顥離宮對趙頊的價值了。
這是等價交換,韓岡不覺得自己欠任何人的人情。就算是章惇在中間幫著出了死力,但他這一次率先上奏,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大功,日后的好處絕不會少。
靠著莫名的恩寵而得來的地位,從來都不會穩固,但通過利益交換而建立起來的關系,便很難動搖。看看章惇,以他今次可以想見的豐厚回報,兩人的交情自當水漲船高。而韓岡一路過來,能得到趙頊、王安石還有王韶的看重,不是因為他所立下的累累功勛,為三人帶來了龐大的收獲,還會有什么理由。
向著韓岡說了許多恭喜的話,驛館中的眾多官吏們也都知情識趣的不再叨擾他。都知道,后面還有一個絕色佳人等著韓岡。
前面韓岡接旨的時候,早就有人把喜訊通報給周南。等韓岡回到小院的時候,就看見周南站在門內候著。就是流著眼淚,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連墨文也是淚滿雙頰,一邊給周南遞著手巾,一邊則拿著另一塊手巾擦著自己的淚眼。
韓岡憐意大起,走過去,輕輕摟住艷冠群芳的花魁。接過墨文遞過來的手巾,擦著她臉上的淚水:“別哭了,今天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要是給人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說不定還會以為你不愿意。”
周南仰著臉,任由韓岡擦凈淚水。充溢在她心中,滿是喜悅。就像一陣狂風,吹散心頭的陰霾,陽光灑落,讓她不由自主的喜極而泣。
早已是處在絕望中的周南,怎么也想不到情郎進京也不過數日時間,竟然輕輕松松的就將自己救出苦海。雖是像物品一般,被天子賜于韓岡。可就是有了這道御賜的金身,就更是讓她安心。這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段,使得周南對韓岡的感情中,又添了許多崇拜。
模糊的淚眼中,韓岡英氣勃勃的相貌,越發得顯得堅毅。周南癡癡的望著。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畢生所托的良人,能夠頂天立地,為自己擋風遮雨。她從小就看著教坊司中的那些姐姐,雖然在韶華正茂時被萬眾追捧,但最后能有好結果的卻十中無一。始終縈繞在胸口的那種不知今生所托何方的茫然,直在韓岡身邊時,才煙消云散。
韓岡摟著周南往里走,“如今得了天子親許,南娘你就是我韓家的人了。不過現在京師,我又要趕著去延州,不能風風光光的納你進門。若是不嫌倉促的話,今天就把好事辦了。南娘你看如何?”
能早一點成為韓家的人,周南哪有什么不愿,自是千肯萬肯。點著頭,淚水又不知不覺的流了出來。
就在韓岡低聲安慰著周南的時候,王中正已經回到宮中。
趙頊剛剛結束每日慣例的崇政殿議事,從西面傳來的軍情中抬起頭來,問著王中正:“韓岡怎么說的?”
“官家重恩,韓岡當然是感激涕零,直說要鞠躬盡瘁以報天恩。”王中正說著趙頊愛聽的話,又奉承著笑道:“官家既然已經將周南賜予韓岡,當是事了風息,也就不會再有人說二大王什么不是,太后那邊也可以安心了。”
“……”趙頊一下沉默了下去,半刻過后,才點了點頭,猶有深意的嘆道:“但愿如此。”
天子直接插手的事,當然不可能這么容易就平息。趙頊心里也明白,他今次是風助火勢,把暗中傳播的軼事拉到了臺面上來,親自證實了傳言的真實性。
這種情況下,御史臺很快就會有反應。那些御史尋人彈劾,雞蛋里還要挑出骨頭,他的兩個弟弟成年后還住在宮中,本就是惹人議論,只是前次壓制的效果還在,沒有人敢提。但趙顥今次是因為官妓而聲名遠播,跟章惇有同樣擔心的,絕不會少。加之士林清議對趙顥本有意見,到時群臣有志一同的攻擊,趙顥還想留在宮中,群臣也不會答應。
又長吁了口氣。趙頊其實本來已經把章惇奏疏丟到了一邊去,以他的本意,也不想與弟弟勾心斗角。但看到二弟趙顥站在太后那里,一種發自心底的危機感讓他改變了一開始的想法。
終究還是沒兒子的錯!
趙頊心里暗嘆,要是今次宮中的兩個有妊的嬪妃,能為他、還有大宋誕下繼承人,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天子親自出手,把親王和選人的花魁之爭做了個了斷。這一消息,不過半日的功夫,就已經傳遍了東京城中。
快要做新郎的王旁,很快也聽說了此事。他對著房中繡花的妹妹王旖道:“天子欽賜佳人,韓玉昆倒真是艷福不淺。不過這風流韻事傳得沸沸揚揚,。”
“我倒覺得很好啊……世間又有幾人敢不畏親王權勢的?”王家的二女兒在一塊綢子上飛針走線,還不忘跟王旁說話,“換作是那等齷齪之輩,連妻女都能獻上去,更不用說定情的官妓了。韓玉昆也真是不負任俠之名!”
“爹娘現在正在幫你找人家呢……除了不是進士,還有家世稍遜,論相貌、論人品、論才智,韓玉昆都是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來。你要是覺得他好,我就幫你跟爹娘說去,趕明兒就把你嫁了。”
王旁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向妹妹提議著,而王旖則很干脆的搖頭,“愛沾花惹草的男人,我可不要,爹爹那樣的才好!”
王旁愣著半晌,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別想弄清自家妹妹的心中所想。他伸頭看著王旖繡上,“繡得是什么?狗還是貓?”
王旖手上的針線活停了下來,“……是荷花!”
這幅荷花圖,她繡了好幾日,本是準備送給王旁的結婚禮物,卻被說成是貓狗,她一賭氣也不繼續繡下去了:“還是等二嫂嫁過來后,讓她幫二哥你繡吧!”
王旁在旁暗自竊笑。他的這個妹妹繼承了父親的急脾氣,要不是有母親拿著戒尺強逼著,也不會有心去練習女紅。不過逼出來的水平就不用提了,不比她的才學,寫出來的幾首小詞,王旁覺得并不遜于曾布的那位詩才出眾的夫人。
把繡得分不清是貓是狗的荷花圖揉做一團,隨手丟到一邊,王旖拍拍手,對王旁道:“大哥這兩天也就該到,還有四叔也來信說要回京。爹爹這兩天就開心得很,還說要是六叔、七叔也能回來參加二哥你的婚事就好了。”
王安石家中排行第三,父親王益總共有七個兒子。但王安石的兩位長兄安仁、安道早亡,五弟安世也早死,只有四弟安國、六弟安禮還有七弟安上尚在人世。當初父兄早亡,沒了頂梁柱的王家,就靠剛剛得官的王安石一人支撐,幾個弟弟、還有兩個妹妹都是王安石拉扯大,嫁娶都是由他一人主持,兄弟之間的感情也是極好的。
除了王安上以外,其余兩人都是進士。如今他們都不在京中任職,王安禮在河東太原,王安上則在南陽做教授,也就王安國離得近,就在西京國子監教書,能在元日之后,趁年假趕來京城參加王旁的婚禮。
王旁的神色很是復雜,說不清是欣喜還是失落。無論他的四叔、還是他的大哥,都是天才橫溢,十一二歲就名傳士林。比較起來,自己就差得遠了。
很勉強的笑了笑,“說的也是,要是都能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