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通濟坊到了。”
時隔多月,再一次看見通濟坊的門額時,車夫叫醒了車廂內閉目養神的馮從義。
馮從義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就在車廂中整理起自己衣服來。
位于通濟坊中的宅院不是三衙、樞密院和在京百司的秘密基地,也不是馮從義手底下的順豐行新近搬來。而是雍秦兩地商人集資共建的雍商會館的所在地。
片刻之后,馮從義的馬車停在了一間宅院外,從車上下來,面前的雍秦會館就跟普通的地方會所差不多。完全看不到一擲千金的底蘊。
馮從義悄然抵京,但還是驚動不少人,而這些人,眼下泰半守在雍秦會館中……
說起來馮從義其實并不想在夏天出門,不過韓岡的生辰將至,還是三十歲的整生日,在情在理都要來一趟京師。
此外還有連韓岡也看重的飛錢業務。即將開張的飛錢商號,并沒有打著順豐行的名號,而是起名做平安號。平實到樸素的名字,很難讓人想得到,這是當世大儒韓岡親自給起的。
平安號將會在京城開設分號。讓將錢鈔存在平安號中,然后拿著憑據,到關西再取出。
京城的商人也可以將錢鈔存在開封分號中,然后拿著憑證,到關西直接購買當地的特產,不必到了關西再兌換一遍。
順豐行依然是平安號的唯一出資人。只有聲名卓著的韓岡做后盾的順豐行,才能夠得到雍秦商會內部的信任。也只有韓家才能調動起擁有足夠實力和數量的漢蕃精銳來完成兩地錢鈔運送的工作。西軍的子弟,吐蕃人中的強手,憑韓岡的面子,馮從義的人緣,一句話就能調來百八十個來看家護院。
不過現在雍秦會館中,最關心的并不是開業在即的平安號,而是韓岡在河東的去留。
剛剛被迎了進來,還沒坐定,馮從義就給包圍了起來。
“馮世兄,樞密能回京嗎?”
“馮四哥,樞密可還說了些什么?”
“馮兄弟,王平章這一回可是連翁婿情面不講了。”
人聲嘈雜,鬧得馮從義頭暈眼花。
“諸位擔心什么?”馮從義雙手向下壓了兩下,示意他們安靜,“想想太子,想想官家。皇后怎么可能會答應將樞密留在京城之外”
政事堂下面的檢正中書五房公事,以及再下一級的吏、戶、禮、刑、工各房的檢正官,只要把這幾個位置抓在手中,中書的權柄就不會落到其他宰輔的手里。這里還沒提已經給瓜分完畢的臺諫官,幾乎都是在京宰輔們的應聲蟲。
所以他們都不想韓岡和呂惠卿現在就回京。只要再遲一點,就可以只剩宜春苑、玉津園、瓊林苑和瑞圣園這幾座皇家園林的管勾官,留給韓岡和呂惠群兩人了。
呂惠卿多半很急,雍秦商會的成員也很急,不過馮從義的情緒穩定。
馮從義可以確信,皇后肯定是希望自己的表兄回去的,之所以無法成功,是因為宰輔們聯手干擾。除非是趙匡、趙光義在位,否則就是之后的真宗、仁宗,遇上眼下的局面,也只能暫時收手。但他再了解韓岡的性格不過,豈會因人成事?
無論在京宰輔們怎么樣折騰都改變不了韓岡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只要太子身體有些不適,只要天子的病情稍有反復,就沒人敢攔著皇后將韓岡召回。
從一開始,馮從義就知道,韓岡想要宣講氣學肯定會阻力重重。隨著他一心想要將他的‘氣學’發揚光大,擋在前面的攔路石將會越來越大。現在的局面,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皇帝都做了好幾次堵路石,但都給韓岡一腳踢飛了,現在只憑幾名宰輔,又能當住多久?
天子不能視事,皇后又缺乏經驗。少了上面的束縛,外在的威脅又不復存在,在京的宰輔們要做的,自然是肆無忌憚的劃分勢力范圍,搶奪重要的職位。
“就算家表兄和呂樞密不打算爭權奪利,照樣會被提防著。何況怎么可能不爭?這其實跟做買賣一樣啊。”馮從義說得肆無忌憚。
不論到哪里開商號,地頭蛇哪有會主動讓出地盤的?如果不能亮出后臺把人鎮住,就要爭斗一番了。有放火燒屋的粗手段,也有收買衙役上門找茬的細手段。往往都會粗細搭配著來。
“文誠先生剛剛去世沒幾日,程家夫子就趕著過潼關。王平章甚至把樞密這個女婿當賊防著。大家都看在眼里。”
“馮世兄,有什么要我們做的?”
“家表兄做事,何曾因人成事。他想要回來就能回來,說起來家表兄的三十歲整生日就要到了,肯定要趕回來跟我那表嫂和侄兒侄女團聚。”
反倒是地位更高一點的呂樞密,他回京的可能要低上許多。
跟新黨相比,韓岡手上的勢力可謂是微不足道。但只要有王安石在,呂惠卿就控制不了新黨,新黨也不需要第二根主心骨。而韓岡,支持他的力量,卻要比呂惠卿來得大。
“眼下的問題,對家兄來說,只能算是道小門檻。真要回來,可是當軸諸公能當得住的?”
沒人會質疑。現在大家都還記得,當初天子想要把韓岡留在京西,韓岡直接就把牛痘拿出來了,逼得皇帝把他召回京城。
“要是再有個牛痘就好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上一次的牛痘,可是用了整整十年才得到一個好結果。”
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得到的收獲,哪里可能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但馮從義相信韓岡肯定能夠有辦法讓朝廷不得不將他召回京城。只要回了京,不管是用什么名義,韓岡都有辦法留下來——就是呂惠卿也肯定有辦法。這兩位樞密使現在的問題僅僅是不能回京。
馮從義之所以不為他的表兄擔心,是因為韓岡的手中有實力和規模都冠絕中國的雍秦商會。
他的目光掃過了廳中,雍秦商會所代表的,就是廳中之人背后的龐大勢力。
跟隨韓岡的腳步將勢力擴展到天下四方的這個商業團體,行事卻十分低調。京城只有棉行這樣的關西行會,以及順豐行為首的商號,幾乎沒人聽說過雍秦商會這個名字。可是實際上,其向心力遠比京城兩大總社那種松散的聯盟要強的多,籌備了許久的飛錢業務即將開始運行,各家的聯系將會越來越緊密。
因為關西屬于鐵錢和銅錢通用的區域,與關東幣制不同,從商業上便與崤山以東有著很深的隔閡。而氣學扎根于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學術到商業,已經與中原分道揚鑣。有了雍秦商會的支持,天下各路的蒙學中還是以千字文、兔園冊為蒙書。而關西早已變成了三字經、算術和自然。只有論語是共通的。
王安石能夠將他的新學捧成官學,讓三經新義成為欽定的標準。那么當韓岡當政之后呢?以他對氣學的重視,會繼續留著新學在國子監中一統江山不成?
沒有人會懷疑韓岡日后能不能成為一國輔弼,那只是遲早的問題。一旦氣學成為官學,那么自束發受教以來,便進入氣學門墻的關西子弟,便有了絕對的優勢。
比詩賦,關西永遠贏不了人文薈萃的南方。比經義,關西士子也比不過中原、河北的文人。在過去,西夏尚為中國之患的時候,多少關西士人去精研兵法,打算依靠軍功躋身官場。張載都是其中之一——要不是范仲淹讓張載回去讀書,如今世上也不會有氣學的存在。
但如果有更好的進路,誰還會去冒風險去投軍?
馮從義知道,關西士林中,已經很多人已經賭在了他的表兄身上。
只要韓岡有需要,自然會有人愿意幫忙。若是韓岡點火,自會有人去扇風。若是韓岡要放水,自有人去掘堤。
有此為憑,加上皇后的看重,韓岡回京只是時日問題。
從會館回到在京置辦的宅邸,馮從義很安心的讓下人去整理禮物,收拾好后便去韓家的府上拜訪。
“四郎,這是樞密昨日的奏本。”馮從義隨身的家丁悄無聲息的進來,遞上了一片紙頁,然后躬身退下。
馮從義拿起來只掃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
與外國使者的對話可都是要記錄并上報的。韓岡與張孝杰的對談走得正常的驛傳,經過十余天后,終于抵達了京城,
天下奏章,基本上都要經過通進銀臺司——其‘掌受三省、樞密院、六曹及寺、監、百司奏牘,文武近臣表疏,及章奏房所領天下章奏案牘,具事目進而頒布于中外’。通進銀臺司下屬的通進、銀臺兩司的吏員幾乎都有這樣的本事——一眼看到幾千字奏章中的重點,并牢牢記在心中。
比如哪路旱,哪路澇,或是朝野內外哪個的官員被彈劾,又或是那位的官員受到了薦舉,這些都是有價值的情報,記下來后都可以拿出來換錢的。有的是人拿錢來買。
地位越高的官員,他們奏章中蘊藏的價值就越高,韓岡的奏折當然是屬于價值最高的一部分。
之前的奏章,韓岡舉薦了一批幕僚。不過還留下了很多空缺讓在京的候補官員爭搶。具體的官缺,是很多人想要的。
韓岡最近的這一封奏章,并不是讓人關心的官闕問題,不過這封奏章傳出來的信息更加讓人不由得悚然一驚。
大宋萬里疆域,竟然快要不敷使用了。人口日多,而田地不增,長此以往,的確免不了韓岡所說的那一個結局。
牛痘,是救人,還是殺人?
聳人聽聞的題目,轉眼就在馮從義的腦中閃過。如果以此為題,這一期的報紙,肯定會賣得很瘋。
“這是投石問路……不對,是興風作浪。”
韓岡投進水里的石頭太大了,已經不是問路的路數了。
竟然當著遼國宰相的面說出這番話,看來無論宋遼,哪一國的朝堂都要亂一點或許才符合他表哥的心意。
韓岡的一番話,使得兩國未來的國策都要受到影響,甚至點明了日后大宋將會大舉擴張。
指點江山都到了這一步,究竟是召他回來,還是不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