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1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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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樓上,左禹單人獨坐。

臨窗的小桌前,再無一人陪酒。

樓下大街,車馬川流,行人如織,好一派鬧的景象,而樓閣之上,也只有左禹的這一桌是形單影只,冷清無比。

左禹在京城的商界,算是小有份的行商。盡管沒有加入哪家行會,但他走的是河北到京城的商路,主要是販運來自北國的藥材和毛皮,真材實料,價格合理,所以與幾家相關行會的行首關系都不錯。每年到了開封城中,總能得到各方宴請,沒了宴請時,就出面請客,除了早飯之外,難得能有一頓自己一個人對著酒杯。

對于一名一年只有幾十天在京城的行商來說,每一頓飯都是與人結交或加深關系的機會,浪費這樣的機會,就是在浪費金錢。如左禹這樣的行商,便是去小甜水巷消火,也會多招呼幾個朋友同去,以期能夠加深彼此的誼。

有時候,從京城傳來的一句話,就能讓一家商號化險為夷,起死回生——朋友是從來不會嫌多的。

只是這時候,左禹完全不想跟任何熟人照面,連隨行的伴當都沒帶,找了個不熟悉的酒店,坐下來臨窗獨酌。

但就算拿起酒杯,左禹不想聽到的東西,依然往他耳朵里鉆。

聽說了沒有,遼國的國使看到皇城中的大將軍炮,嚇得連魂都沒了,在炮座前面怔了有小半刻鐘,讓太后多等了好一陣。

不是怔了半刻鐘,是嚇得滾尿流,不得不換了一衣服才上去見太后,

這些北虜,弄得京城里一股氣不說,還把皇城都污穢了。

該不是耶律太師看打不過了,求了個法師想要做法,故意的吧。

怎么是故意?

肯定是韃子沒見識,覺得火炮是小韓參政弄出來的法器,所以才有白放雷。想要破術法,帶不了黑狗血進皇城,就只能用糞尿了。

遼國國使剛到京城就被嚇得滾尿流,這當然大漲宋人的士氣。可相應的,所有遼人自是憤恨不已。

周圍的酒話傳進耳朵里越多,左禹捏著酒杯的手便收得越緊。

雕花銀杯雖然好看,可絕對算不上結實,當鄰近的兩桌酒客因為說起同一話題,開始大笑著一起開始祝酒,銀杯終于喀嚓一下,被捏得扁了。

一直都對外自稱鄉貫保州的行商左禹,實際上卻是出于遼國的南京道析津府。

盡管通過不同途徑了解到的細節都告訴左禹,遼國國使被火炮驚得魂飛魄散完全是以訛傳訛的謠言。可當他聽到遼國的國使在傳聞中如此丟人現眼,依然就像自己被侮辱了一般,羞惱之充斥臆。

從石敬瑭將幽燕諸州獻給遼國那一年開始,左禹家就一直是遼國的子民,言行舉止風俗習慣依然是漢人的模樣,但對于任何加之于遼國的侮辱卻還是感同受。

就算一個人喝酒的時候,都免不了要受氣,左禹重重的一頓壞掉的酒杯,店家,結賬!

丟下才動了幾筷子的酒菜,在跑堂小二驚訝的目光中,左禹會了鈔,賠了酒杯的錢,就跨出門去。

走到大街上,車來車往,左禹一時卻不知往何處去。

國使丟人現眼,讓左禹憤恨不已。

不過更讓他心煩的不是耶律迪在皇城中的失態,而是今天收到的命令,要他盡快打探到有關火炮的實,乃至得到火炮的具體圖紙,可以供國中進行仿造。

東京城中無人知曉,商界小有名氣的河北行商,不過是一名細作,手上讓人羨慕的貨源,其實則來自遼國國內的支持。

雖說細作并非本來的營生,可父母兄弟乃至長子都在國內,左禹也不敢不盡心。何況人在異國他鄉,左禹夜提心吊膽,從來不敢與人深交,也沒什么知心好友,毫無歸屬感的國度,讓他寧可選則自己生長的地方。

不過來自上面愚蠢的命令,使得左禹對謠言的惱怒,化為了對國中高官顯宦們的憤恨。

若是在往,左禹總是會選擇在開封府外和內城十字大街處的酒樓請客,不僅檔次高,能落足人,而且官吏出現的最多。聽到小道消息的幾率也是最高。

但他現在根本就不想去請人。

有關巨型火炮的具體消息,早半個月前,就由另外一撥安插在京城中的細作就傳了回去,只是這一次的使節運氣不好,沒有收到。而左禹到了京城之后,也從幾個相熟的生意伙伴那里聽說了一點。

不僅有關巨型火炮的底細都探聽到了,還有來龍去脈,在酒桌上都披露了一干二凈。

那幾件上萬斤青銅鑄成的火炮,也只是聽個響而已。

從不同渠道總結出來的結論,左禹已經不怎么懷疑了,可他有辦法讓國內相信嗎?

當然不可能。

左禹很清楚這一點,他沒那個能力讓國內上層相信自己的話。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眼中,所謂新鑄的萬斤火炮不能發炮彈的報告,肯定是宋人已經無法避免這門火炮的消息泄露,故意散布出來的謠言。而京城中的細作們為謠言所惑,更重要的是不敢去查探。

而且同一時間,在京城中傳播的消息,也有很多是駁斥這些說法,認為幾門特意放在皇城內的火炮,是遠遠超過之前所有火炮的神兵利器,可以一炮糜爛百里。

所以之前上報的報,完全給國內當成了搪塞。

左禹暗暗嘆了一聲,要是自己也這么報上去,恐怕不會有好子過。

下意識的,就往落腳的會館走去,雖說回去后就少不了客來客往,可現在也沒處去,而且拋下仆人單獨離開太久,也會惹人疑竇。

不過走了沒多久,左禹突然感覺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已經轉了兩個路口,卻還是被盯著,已經不能說是誤會了。

腳步隨著心猛地一沉,但又立刻恢復正常。

皇城司的人,全都盯著宋國的朝臣,哪里有空管一個行商,即便是契丹細作也不管他們什么事,真要說起來,自己被開封城里的小賊盯上的可能都更大一點。

左禹摸了摸懷里,襟袋里的錢囊還在。

若是有伴當在邊,沉重的錢袋可以放在他的上。有了大錢后,隨便帶個幾貫銅鐵錢在邊也不費事。但左禹單獨出來,就帶了半貫不到。

在酒樓中坐了一坐,就剩下十幾枚十文大錢,還有一些零碎的錢幣。算不上多,可再加上兩個隨時可以到金銀鋪去兌換的小銀錁子,要是給哪個小賊摸了去,自己就虧大了。

再轉過前面的街道,迎面而來是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旗牌俱全,還有一張極為顯眼的清涼傘,左禹一見,便和周圍所有行都謙卑的退到了路旁。

也許空口白話的流言無法取信于人,但要是能得到火炮的圖樣,想必國內就不會太過催了。

大宋宰執的隊列從面前走過,左禹視而不見,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來。

從王安石的府上出來。

韓岡還在回憶著之前與自家岳父的爭執。

有關遼國使者受辱于皇城的謠言傳得滿天飛,王安石如今雖不理事,也不免開始關注。

無論見到火炮之后有多么震驚,也不至于讓遼國的國使連自己的體都失控。

據當時守著宣德門內的神機軍將校回報,耶律迪的確大吃一驚,但等他走到御前,沖太后行禮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異樣了。

相形之下,反倒是太后改變過往的成例,遼國國使甫進京便招其陛見的舉動,在朝堂上更惹人非議一點。

太后想瞧個鬧,也不是什么大事。

韓岡此前還對自家岳父如此說道。

對遼邦交豈有小事?!

王安石立刻反斥回來。

外交的確無小事。韓岡承認這一點,否則朝廷也不會要求出使的使節,記錄好自己的一舉一動,并監察邊的使團成員。

可眼下宋遼兩國之間的關系,又豈是正常的外交?不過是放幾門禮炮,結果雖然是讓遼使稍稍吃了一驚,但那也算不上是有多違反外交禮節。

在韓岡看來,這絕不是什么大事。

有太常禮院前后盯著,還有一沓子慣例、故事要遵從,太后接見遼國國使,在禮數上不會行差步錯。而不動聲色的給敵國使節一個下馬威,此事無傷大雅,至于京城中的流言,那就是百姓們喜聞樂見,故而才會有這樣的況。

現如今還不是與遼國交惡的時間,朝臣不會同意太后出來觀兵耀武,只不過放上兩炮,兩府中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王安石感覺不合適。

在韓岡有著明確意見的公務上,王安石爭不過韓岡,確切的說,是爭不過韓岡和他背后的太后。太后總是會選擇傾向于韓岡,使得隔一段時間便與韓岡唱反調的王安石的意見,最后免不了為人忽視。

只要韓岡不推動黨爭,搶先挑起事端,在他過來的時候抱怨一下,也已經是王安石現在所能做到的全部了。鳳舞最快更新,請收藏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