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心計

第十四章 白狐

蘇綰恍恍惚惚回到逍遙居,蘇棋的話還言猶在耳。

“哎,只可惜夫人當夜血崩一撒手便去了。其實兩位公子都不足月,大公子便是自小因這個落下病根,二公子倒是無妨就是性子冷了些。其實這些個也是奴婢道聽途說來的,園子里有些年紀的嬤嬤常常在嘴邊嘮叨,心疼咱大公子命苦。哎……說起大公子,心腸好待人也極好,就是啊自己的身子骨清薄……”

蘇泊生與蘇洛陵竟是孿生子,這蘇綰萬萬沒有想到。要說異卵雙子照科學的眼光來說是存在的,雙生子長相并不全然相同,有些也僅是相似而已,比如龍鳳胎便是個例子。這些暫且撇開不說,與蘇綰并無直接聯系,她心里此時也不知為何竟會如此震驚,仿佛是自己原本希望著什么似地,一下子全部落空了。

一閃神里蘇棋連喚了她好幾聲,她才訥訥回過神。蘇棋怕她身體有礙便勻了手里的事情匆匆攙著她回逍遙居,此刻便是跑去喊郎中了。

蘇綰兀自縮在臥榻里側,目光發直盯著玉石桌面上那個狻猊水煙爐。

此刻水煙罄盡,金紅色爐體上鏤空雕刻火蝶,形態各異或大或小,有獨浮者亦有結隊共舞者,當中飄然柔和水霧,掩映花草,其技藝淫巧如韻蝶魂。

她眨了眨眼,這如火如漿的水煙爐登時化成一團,那些紛呈雕刻驀地在眼里虛化變得朦朧,腦子里竟隱隱約約跳出來一個聲音:

蘇泊生不可能是華啟光!

蘇綰閉上眼再不敢看其他東西,思緒如被暴洪沖刷不知附著于哪一點。

她心里竟希望蘇泊生是華啟光。

華啟光……

這是她在21世紀唯一的愧疚,也是唯一的牽扯。如果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真的有華啟光存在,那么她想,她會給華啟光一個機會。

但是蘇泊生竟是與蘇洛陵孿生相出,他怎么可能是華啟光呢?

全身開始陣陣發冷,蘇綰懷抱雙臂蜷縮起來。

現下連唯一的寄托也沒了。她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種感覺難以言表,好似寒潭冰水包住了全身,透過皮膚慢慢浸入骨髓,一點一點刺透神經,將靈魂慢慢溺斃的過程。

難受,難受難受難受!

蘇綰試著勒住自己的脖子以求解脫,這樣干脆的死法遠比心靈承受千瘡百孔的災難來得舒坦。

結束,結束——沒有一個世界需要她的存在!

“綰綰?綰綰……綰綰你醒一醒……”

輕柔的嗓音里有些迫急難遏,蘇綰渾身冷汗嘴唇雪白,呻吟了一聲才緩緩張開眼睛。

模糊的視線里亦是如夢般的一張臉,光亮而時刻對她綻放暖意,好像生來便是為著收容她的孤獨。

“華啟光……啟光?”她嘴唇微動,不敢確定。

“綰綰你怎么了?”

“綰綰……”蘇綰閉上眼苦笑,一行熱淚滾著冷汗滑入散亂的云鬢,“啟光……你怎么也開始跟我開玩笑了?”

“綰綰,我是——”

蘇綰伸手摸到他的嘴封住:“別說!”

他好脾氣地靜了下來。

“啟光……”她如被大雨淋濕的貓一般縮進他的懷里,纏住他精實的腰身將頭靠在他的胸前,已有些囈語。

他忽然無奈,用手指代桃梳,理順糾纏在一起的青絲。

一直站在他倆身側的蘇棋有些憂心:“二公子,綰姑娘如何了?”

蘇洛陵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噓……她前些日子在山中定染了風寒,風邪入體才遭此發作。你速去用麻黃四錢,白芍五錢,干姜兩錢,細辛兩錢,桂枝五錢,五味子四錢,炙甘草四錢,半夏四錢,”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味,“茜草五錢,三碗熬成一碗。速去!”

他這幾分聲音又籠上了一層冷然,蘇棋便忙不迭地領命去了。

蘇綰模糊聽著,耳鼓之內隆隆作響伴有蜂鳴之聲,只依稀辨聽了一會兒便失去了知覺。

“麻黃、白芍……細辛……細辛,細心……”

滴水穿石之類的聲音由遠及近,蘇綰的眼皮睜動了兩下便豁然張開,屋子里一股極濃的藥味,一抹長袖身影在門外晃動。

天已大黑,寒星明朗,廊中裊娜升起一縷縷白煙,似乎還蘊著水汽。

“棋,棋姐姐?”蘇綰使勁眨了眨眼,才看清屋外的人正是蘇棋。

蘇棋回頭,一雙烏黢瞳眸頓時閃爍起來:“綰姑娘……”

這聲叫得太響,驚動了小憩的蘇洛陵。

“呃……”蘇洛陵瞇了瞇眼,低頭看懷里的蘇綰。

蘇綰恰好迎視上去,身子陡然縮了一下。

他凝聚的眸子靜地仿佛密林禁地,黑亮閃爍,屋內的那盆炭火將他的瞳仁印出了一團橘色野火,靜靜燃燒,又埋伏肅冷。但可惜,火光搖曳終究將那抹冷情掩了下去,在眸中留了一處塵世無法窺探到的深青之色,幽深黛青。

這雙瞳火,竟讓她想到了絢爛的琉璃。縱使色彩再美,也是低調而冷靜的。

他見她一動不動盯著自己,便也靜靜相侯。

蘇棋正好將廊上的藥煎足一碗,邊小心吹著端了進來:“綰姑娘你可醒了。”

“咳咳……”蘇綰忽覺喉嚨干燥奇癢,借著咳嗽的時候將身子自蘇洛陵的身上挪開。

蘇洛陵維持著先有的姿勢在榻上,伸手接過蘇棋手中的玉白藥碗,說道:“你先下去吧。”

蘇棋咬唇看向蘇綰。

“咳……”蘇綰壓著胸口抬頭,澀澀笑道,“勞棋姐姐費心了,我就是做了噩夢,沒事的。”說著拉住蘇棋的手,“去休息吧,明兒我便無礙了。”

蘇棋的眼睛里閃了幾閃:“綰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但叫其他人傳句話便可,千萬別忍著。”

“是,我一定來麻煩你。咳咳……”

也知蘇洛陵是有意支開自己,蘇棋三兩步一回頭地離去了。

似乎這屋中少了一人,便多了一份藥石的嗆味。蘇棋一離開,蘇綰便覺蘇洛陵手中的那碗黑色藥汁像是一碗烈性的毒藥,正張牙舞爪著欲朝自己撲來。

她稍微離蘇洛陵遠一些,干咳著問道:“我睡了多久?”

“現在是子夜了。”蘇洛陵瞇起眼睛朝門外看,又坐了一會兒才把藥塞到蘇綰手里,起身將門關上。

“子夜了?”她竟然貪睡了。

蘇洛陵壓在門上的手微微顫動:“你做夢之時,一聲聲喚著一個人,你可記得?”

“我?”蘇綰呼吸一緊,無由地張大了眼。

“呵呵……或許是我聽錯了。”他背對著蘇綰,語氣里有些嘲弄。

蘇綰鼻子發酸,忙借機一口將手里的藥喝完。

她會在夢中喊誰呢?多半是華啟光了。可若是華啟光的話,為何蘇洛陵會有這么一問?難道是蘇泊生?

蘇綰心中猛遭一錘,愣愣捧著碗發呆。

蘇洛陵過來取下她手里的藥碗放到一邊,扯過一張厚厚的棉被將她包緊,淡道:“過幾日臨王爺到園子里做客,你需把身子養好才能盡翁主之誼。”

“臨王爺?”蘇綰唯露出一只腦袋,壓在被子底下的身子有些火辣辣地,幾乎出汗。

蘇洛陵頷首,也再無其他話,熄了油燈便再沒發出聲音。

屋子里偶爾有木炭“啪啪”燒裂之聲,黑中的一柄亮圓照映廳堂,忽明忽滅。

蘇綰闔上眼眸,直覺告訴她,蘇洛陵就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地方,冷電般的視線正注視著自己。她借故翻身,想忽略掉這種如被火炙的不安。

“睡不著?”蘇洛陵忽然出聲。

蘇綰頓地屏息,靜靜聆聽自己的心跳良久,才道:“你剛才給我喝了什么?我現在很熱。”

“出了汗便好了。”

“謝謝。”

“別謝我。”蘇洛陵淡地如清水一般的嗓音有些模糊,“你該知道我,只是怕你帶恙迎接王爺。”

蘇綰被窒息壓地胸扉疼痛,停了半晌才落下長長地一口嘆息。

她無法取舍蘇洛陵的話中真假,難以研辨他每一處的細節究竟是出自真心亦或是偽裝。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蘇洛陵是只白狐貍,狡猾如斯怎堪被人輕易猜透。

藏在被子底下的雙手互握,在袖中帶出一塊溫潤的錦帕,指腹一點點觸摸上面的圖案,有一股難以遏制的孤獨忽然而生,慢慢慢慢地圍裹住了全身。

他是只戴著朱玉面具的白狐貍,而白狐貍饒是珍稀賽金,卻都免不了離群索居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