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7月,在萬物生長的季節,李思明終于獲準離開了勞改農場,踏上了返回大興的路途。可在李思明及千萬知青看來,這依然是個萬物復蘇的春天。
回首看了看勞改農場,李思明恍然如隔世,要不是進了勞改,自己的小命說不準就完了。但這段牢獄里的日子只是自己人生的一個小小的注角而已,屬于自己的春天終于到來了,這個比大興還要偏僻的地方,也許在自己的未來的生命軌跡中將不會再出現。
李思明轉過身來,爬上返回大興的汽車,再也沒有回頭。
大興還是那個樣子,不同的是人們的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服飾的樣式多了些,以前隨處可見的標語如今只剩下寫著“兩個凡事”標語,在空中孤伶伶地隨風擺動,只是在建筑物斑痕累累的墻上,還可以很容易找到過去用石灰刷的標語。
1營5連的知青們聽說李思明要回來,早就在通往團部的十字路口等著。看到李思明那在陽光下高大挺拔的身影,人群中早就有人在歡呼,如迎接英雄凱旋般歡呼。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徐大帥張華等人則激動地抱在一起。食堂老李早就張羅著做一頓好吃得慰勞慰勞他。先是洗了個澡,去掉晦氣,然后吃上一大碗面條,居然還有肉絲?
“兄弟們最近過得怎么樣?”安頓下來,李思明問道。
“怎么樣?以前都偷偷摸摸的走門路返城,現在大家都公開的找門路離開這鬼地方。”張華說道。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徐大帥感嘆道,看著李思明詫異的表情,接著說道,“這是連長說的。”
“現在連里已經走了十來個人了。有的是因為家庭困難,有的是因為患了重病干不了重活,不過大多數是走了后門托關系。”猴子分析道。
“反正我是不想呆在這里了,早走早好。”曾智發著牢騷。從這76年開始關于知青的政策,正越來越公開的受到無數人的指責,十年中陸續因招工、參軍、上學、病退、頂替、落實政策和開后門等公開或非公開的渠道回城約1000萬人,尚在農村邊疆接受再教育的還有1000萬。像兵團戰士這樣的,過著半軍事化集體生活,享受著微薄的工資,但不能招工回城,也不招干,占全國知青的五分之一。
“曾智,過去我說的不要放棄復習功課,還記得嗎?”李思明問道。
曾智一愣:“你是說過,不過那有用嗎。現在又不高考!再說了還要看出身,看了也白看。”
“你不是想回城嗎,從現在起,抓緊時間復習,我估計,今年可能要恢復高考。”
“不會吧?”徐大帥懷疑道。
“是啊,你從哪知道的小道消息?”張華也不信。在文革中,高考早就被“扔進垃圾堆里”,文革前17年的教育戰線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是黑線專政,知識分子中大多數是資產階級(稍后冠以“兩個估計”聞名),因此要廢除高考制度,以“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的“十六字方針”招收具有兩年以上實踐經驗、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農兵上大學。實際上真正起作用的只有四個字“領導批準”。“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主要任務不是學習,而是“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簡稱“上、管、改”。
“這個嘛,我聽說的。難道你們不知道鄧小平同志又復出了嗎?而且管的就是科教工作。”學過歷史的李思明當然知道這一年,恢復高考是最重要的大事,但并沒有人能夠相信,所以他只能編這個理由來說服他們。
“這個到是有可能!”徐大帥點頭道。
“你們覺得呢?”李思明問其他幾人。
“暫且相信你一次吧!不過出身問題還是硬指標。”曾智等人還是有些將信將疑。
就在李思明等人還在議論高考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消息讓千萬知青們看到了希望曙的光。
1977年7月,第三次復出的鄧小平分管科技和教育工作。復出不到一個月,鄧小平就抓住機會,提出了恢復高考的決議。
此前,已有很多細節表現出鄧小平對于恢復高考的決心。1977年5月24日,鄧小平發表了著名的《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講話,針對十一大提出的中國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目標說,他說:“我們要實現現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要能上去。發展科學技術,不抓教育不行。靠空講不能實現現代化,必須有知識,有人才。”
1977年8月4日,那本來只是一次普通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會議開始時,大家發言都很謹慎,但談了兩天后就變成對“推薦制”的批判。清華大學教授說,推薦來的學生,許多人甚至還要補習初中甚至小學的基礎課程。鄧小平說,那就不要叫大學了,改成清華中學清華小學好了。時為武漢大學副教授的查全性舉手發言,提出在當年就恢復高考,這個建議立刻得到與會科學家的一致贊同。有新華社的記者稱他在會議上扔了一個重磅炸彈。
1977年8月13日開始,教育部根據鄧小平的指示,召開了第二次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由于各方意見不統一,頭緒太多,會議創造了一項開會時間的紀錄——歷時44天。會議的主要爭論點,還是如何突破“兩個凡是”。對此,焦急不已的鄧小平在9月提出了他的招生標準:“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最后,馬拉松會議終于在10月初得出一個可行性方案,這就是《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
“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城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和應屆畢業生,符合條件均可報考。考生要具備高中畢業或與之相當的文化水平。招生辦法是自愿報名,統一考試……”
——摘自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批轉的教育部《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
明確的消息,正如平地一聲雷,讓千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知青們喜出望外,尤其是突破了上學看出身的政治歧視,更讓許多人看到了希望,紛紛奔走相告。
于是,拿慣了鋤頭鐮刀的手操起了筆桿,揮慣了鐵錘板斧的手捧起了書本,扛慣了犁耙石頭的肩膀背起了書包,背慣了語錄口號的嘴巴讀出來是“GoodMorning”,在田間地頭機器馬達旁響起了朗朗讀書聲,在牧場工廠宿舍茅屋里的夜燈下留下長長的背影。
李思明所在的五連也一樣,一時間高中教材甚至初中教材成了搶手貨,沒有教材,油印手抄;老三屆的畢業生成了臨時教師,畢竟他們受過完整的教育,功底還是比較深厚的,而大多數的人只有初中水平甚至小學水平,幾年甚至長達十年的勞動把本來并不完整的知識又統統還給了老師。實在沒有實力自學的,也捧起了課本裝模作樣,最起碼也要向別人看齊吧?人們發出“書到用時方恨少”感嘆,或帶著“臨時抱佛腳,不快也光”的僥幸心理。
李思明也捧起了課本,這是楊月千里迢迢寄過來,還一再叮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每周要寫信匯報學習進度。楊月這幾年來,特別是自己在勞改農場這兩年多以來對自己的關心和幫助,遠遠超過了普通朋友的程度,讓打定主意晚婚晚育為國作貢獻的李思明雖感到一絲竊喜和期待,但覺得還要提高警惕。
看著手上的課本,李思明心里想道:“想不到我堂堂雙博士還有今天!”可是不參加高考,是進不了大學的,李思明不想以后自己在寫簡歷時,頂著一個“高中學歷”的帽子,更何況未來大學畢業生如過江之鯽。花錢買文憑的事情,自己是做不來的。
10月正是秋收的季節,往常這時是連隊里最忙的季節。眼下知青們的心思早散了,以往熱火朝天的場面再也看不到了。連長和指導員不止一次的感嘆道:“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可是生產任務還是要完成的,強扭的瓜不甜,知青們干活時不賣力,一邊干活,一邊心里還在想著數學課本上的那一個公式。這樣一來,連部領導和知青都不滿意。連長和指導員也不想耽誤知青們的前程,但是工作是第一要務,總不能看著糧食爛在田里吧?軟硬兼施加政治動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往的手段全用上但又紛紛失效,丁指導員沒轍了。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連長和指導員又一次感嘆道。
“把李思明叫來!”連長吩咐道,他透過窗戶看到李思明正蹲在地上看一些小孩子玩螞蟻搬家。
“連長有什么事,請領導吩咐。”李思明看兩位領導一副沮喪的表情。
“這眼下秋收正忙著,同志們又想抓緊時間復習,這考試機會難得,我們也知道,也很理解,可是這糧食不能放在地里爛掉吧。我們也不想耽誤大家的前程,也不想搞以前家長制那一套。”連長嘆氣道。
“這可不關我事,恢復高考又不是我決定的,再說了我想決定咱還沒這個能耐不是?”李思明笑道。
“別打岔,叫你來,就是讓你想個辦法,既要能按時秋收,又不耽誤大家的復習備考。”丁指導員解釋道。
“這是好事啊,兩位領導有什么好辦法?”李思明很想知道他們的辦法。
“廢話,有好主意,還叫你來干嘛。”連長一瞪眼。
“你小子別看笑話,在咱們五連誰不知道就你鬼主意多。當年你們剛來的那一年冬天修國防電話線時,不是你出的主意,還有那個文藝演出,最近的還有那大棚蔬菜,這不都是你想出來。”指導員說道。原來自己還真是“多才多藝”啊。
“你今天要是想不出辦法,你今天就別想著回去了,呆在這辦公室里,直到你想出辦法。”連長“恐嚇”道。
“別忘了,你剛從那里出來,現在還是觀察教育期,這報告可是我來寫的哦。”丁指導員也“意味深長”地說道。
1、“兩個凡是”:1977年2月,《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發表了一篇叫做《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文章指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的遵循。”這就是“兩個凡是”。
2、查全性:著名電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化學部院士,教授、博導。1925年生于江蘇南京。1950年畢業于武漢大學化學系,1957年至1959年在前蘇聯留學。1987年獲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其編著的《電極過程動力學導論》是我國電化學界影響最廣泛的學術著作和研究生教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