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剎海前后海以及積水潭周邊的地塊有限。自然便是寸土寸金,除卻達官顯貴不能染指。這里遍地都是名苑豪宅,坐落在積水潭西邊頭條胡同的韓國公府并不是那眾多深宅大院中最起眼的一座。由于天下太平,如今的韓國公張銘只鎮守過宣府三年,之后調回來掌管過京營五軍營,隨即就調任左軍都督府,一直做到了掌印大都督,并沒有打過什么仗。只是,女兒成了晉王妃,他的位置就變得異常微妙了起來。
雖說是在一個最招忌的位置,但張銘卻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下屬犯錯只是語重心長責備幾句,同僚爭權視而不見,能不管的事情絕對袖手……為此,韓國公夫人陳氏也不知道和丈夫理論過多少回,他卻依舊是老樣子,鬧得陳氏牙癢癢的。
如今,二弟張銓從江南任上回來,他就更變本加厲了。元宵節長假一過,他竟是朝會之后,日日在衙門點個卯就走。御史彈劾了好幾回,可皇帝聽底下人說他回家之后便是拉著二弟張銓喝酒談天,甚至有一次喝醉之后還被張銓硬是拉著下場舞了一回劍,也就壓下了那些本子,任憑這位左軍都督府大都督拿著薪俸不干活。
這一日,張銘一大早去上了朝之后,午后就回到了家中。聞聽陳夫人正在賬房聽幾個管事稟事,他也就懶得過去,使人知會一聲就徑直往二弟一家子的西院去了。才到正門口,他就聽到里頭傳來了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雖是有些艱澀,可他卻阻止了要通報的那個丫頭,竟是在那兒站了片刻,隨即才笑吟吟地背著手進了門去。
“是惠心在練琴么?”
“大伯!”張惠心一看到是張銘,就立刻丟下琴站起身來,笑嘻嘻地上得前去,隨隨便便行了個禮就撒嬌道,“大伯,您勸勸娘吧,讓我再練也是四不像,到時候皇后娘娘聽了豈不是笑話?再說,我準備的壽禮就是我當初在宜興做的那把紫砂壺,豈不是比什么琴棋書畫針線活之類的雅致多了?”
“你還好意思說雅致?教你紫砂手藝的師傅要是瞧見,大約恨不得說不認識你這個人!”
宜興郡主沒好氣地上前,伸手把張惠心拉了過來,在她的腦門上敲了一下,這才對張銘襝衽行禮。張銘自是回禮不迭。廝見過后,張銘便四下里望了一眼,隨即奇怪地問道:“二弟人居然不在?”
“去外城的浙江會館了。”宜興郡主說這話的時候,不免帶了幾分無奈,又歉然道,“大哥您也知道,原本從江南回來,又不曾分派新職司,他還說要帶著咱們娘倆找幾個好地方去逛逛,誰知道一大早就來了旨意,點了他本科監試。這監試不在主考官和那十八房考官之中,權力卻大,再加上那位公公和他嘀咕了一陣子,他就立刻出城去了。”
“本科監試?”
張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方才想起本科主考官和讀卷官等等都已經早早定下,偏生監試一直懸而未決,恐怕誰也沒想到會落入了張銓手中——要知道,張銓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提督寧波市舶司,這職司聽著富貴,可往常只要做過那一任官回來,仕途上便再無寸進。再加上宜興郡主的河東獅吼是聞名在外,外人誰也不覺得這位有名怕老婆的懦夫能夠升到什么要緊位子。所以,他納悶了一陣子,也只有搖了搖頭,嘟囔了一句圣心獨運。
雖說宜興郡主最是光風霽月的人,但大伯和弟婦侄女呆的太久,總容易惹閑話,因而張銘略坐了一會,問了幾句便起身告辭。等她一走,張惠心就不禁拉著母親的手說:“娘,你怎么不說陽寧侯太夫人出城養病的事,早先大伯母不是才來說過嗎?”
“那是你大伯大伯母的事情,咱們操那個心干嘛?”宜興郡主見張惠心眉頭皺成了一團,就笑呵呵地將手指點在上頭,輕輕揉散了,這才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著請你那陳家妹妹來,她們又不是出去幾個月,皇后千秋節必然回來,著急什么?如今陳家事情多,避出去也能少些是非。她是聰明人,可不像你這個小糊涂蛋!”
張惠心頓時不干了,抓著母親的手就叫嚷道:“我才不糊涂,我比她還大呢!”
這邊廂母女倆正在說笑斗嘴,那邊廂韓國公張銘從西院出來,若有所思一路走一路思量回到自家正房的時候,才一進門就聽到一個沒好氣的聲音。
“我的老爺,你可知道回來了!”
陳夫人如今四十有三,已經算不得年輕了。雖說保養得極其仔細。可眼角等細微處,卻仍免不了有些小小的細紋,身材也不若年輕時窈窕。那些曾經最喜愛的大紅大紫蔥黃柳綠等鮮亮顏色的衣裳,如今不可避免地壓了箱底,取而代之的則是穩重的青色和藍色。這會兒見張銘奇怪地一挑眉,她便擺擺手示意丫頭們退下,隨即親自上前為張銘脫了外頭的大氅。
“今天陽寧侯府鄭媽媽來報信,說是母親離府養病去了!”她一面說,一面將那件蘭州姑絨面子繭綢里子的大氅搭在手腕上,一面滿臉不忿地說,“三弟才剛回了家,母親就突然離府養病,這不是被他逼的,就是被他氣的!而且,他一回來就說已經遷了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這分明就是沖著你來的!”
“他那任命今天早朝宣布了,后來也到衙門中見過我。雖說從前見過幾面,但今天再一看,倒不是十分桀驁的人。”張銘見陳夫人眼睛一瞪,便淡淡地說道,“至于岳母那兒的事情,你打聽歸打聽關切歸關切,可也別太越俎代庖了。畢竟是陳家的家事。就算是不孝兩個字,也總有御史會出面。有功夫鳴不平,你還不如以后幾日找空兒出城去探探岳母。”
“這不用你說!”聽得張銘不想多提此事,陳夫人頓時滿心惱怒,又問道,“那玥兒的事情呢,她的事情總不是越俎代庖了吧?都說皇后這一回考較諸位文武官員的千金,是想挑名門淑媛為諸皇子配,指不定晉王也要冊次妃……”
“別聽風就是雨,咱們大楚統共立過幾位次妃?這用一個巴掌就數的過來的事,就別老放在心上了。再說。那么多禮物送上去,誰來得及看,皇后身體病弱,哪來那許多功夫,不過是走馬觀花罷了,皇上的心思你就別猜了!倒是老2,你可知道他點了本科監試?”
見陳夫人點了點頭,對后頭的事情渾然不上心的樣子,韓國公張銘也懶得對妻子多說,直接伸手把大氅接了過來就往門外走。見他這副架勢,陳夫人方才有些驚覺了過來,忙追了上去問道:“聽說人是去外城浙江會館了,可這會兒指不定在回來的路上,老爺你去了也說得撲個空。二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名的愛四處溜達!”
“我才懶得去找他,這是去見母親!”
撂下這句話之后,張銘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著陳夫人在那兒看著放下來的簾子眉頭大皺。婆婆韓國公太夫人從前就是長年信佛,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佛堂里過的,也不理會家務,因而她對婆婆恭恭敬敬,可親近卻說不上來。仔細想想剛剛對丈夫說的話,她隱隱約約便有些念頭,待到重新品味那監試兩個字的意義,她一下子想起了下人們報說午時三刻西四牌樓開刀問斬時的情形,忍不住也雙掌合十念了一聲佛。
二房得蒙圣寵是好事……可要是自己的丈夫再長進一些的話,何至于她這般操心?
而張銘在出了院門之后,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若當初按著他的安排,將女兒嫁給了文官清貴,哪里要如同現在這般如履薄冰?
東城干面胡同,一輛清油轎車緩緩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跟車的婆子上前叩了叩門,隨即里頭便傳來了不耐煩的問話聲,好一陣子,方才有人把門打開了一條縫。聽說是小姐回來了,那中年婦人方才開大了門,又一溜煙回去報信。那大嗓門簡直是嚷嚷得滿條胡同都能聽見。
“老太太,陽寧侯府把小姐送回來了!”
聽著那聲音,從車上下來的蘇婉兒臉色一變,又看了隨車的丫頭一眼。那丫頭連忙拿出錢來打賞了車夫和跟車的婆子,這才跟著主人進了門。既然是把人送到了,陽寧侯府的那撥人也沒有停留,匆匆忙忙就回去了。
小院不大,除了設有屏門,就只有一進,因而蘇婉兒沒幾步就到了正房,卻咬了咬牙,好半晌才打起簾子跨過門檻進去。還沒等她站穩,上首就傳來了一個譏誚的聲音。
“我還以為你呆在那侯府里樂不思蜀了,沒想著還是給人送回來了。過了這許多天富貴日子,如今看著咱們家里的模樣,是不是覺得寒酸了?”
陳氏說著便站起身來,走近前幾步,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蘇婉兒幾眼,這才冷笑道:“陳家打的主意我知道,你打的主意我也知道,不就是想用你頂替你哥哥完了那樁婚約嗎?我告訴你,侯門不是那么好嫁的,沒娘家撐腰你在那兒連頭都抬不起來!要沒有你哥哥娶個有錢有家世的進來,你拿什么做嫁妝?你攢的那點體己,連壓箱子的底都不夠!”
面對這極其刻薄的言語,蘇婉兒低著頭一句話沒說,牙齒卻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直到陳氏說夠了,這才告退出去。臨到門邊上,她又聽見后頭又飄來了一句話。
“閨女就是賠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