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看去,漫山遍野都是碧綠的茶園。
一棵大榕樹,正在茂盛的時期,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大榕樹底下,依稀露出白如新的背影。他身邊依稀是個女人的背影,紅紅黃黃的裙子,戴著夏天的遮陽帽。
雖然從后面看過來,依然能看到白如新在嗑瓜子,瓜子皮不時吐向一邊。
還沒走近,明月女士就扁嘴哭了起來:“村里人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是真的,他這個沒良心的,殺千刀的,白如新啊——”
覃小津和白荷還沒來得及阻止,明月女士就沖了過去,然后發出“啊”的驚叫聲。
白荷和覃小津后腳也跟了上去,然后呆住了。
白如新身邊坐著的是個稻草人,漂亮的遮陽帽,黃黃紅紅的裙子。
對突然出現的老婆、女兒、女婿,白如新愣了愣,繼而抓起袋子里的瓜子伸到三個人面前來:“吃瓜子啊。”
明月女士一把拍掉了他手上的瓜子,拉起他就走,那袋瓜子也掉到了地上。
白荷已經追父母而去,覃小津抬眼看了看大榕樹,伸手去撥開樹根上的落葉,從樹洞里掏出一整支的煙來。
他之前藏在這里的煙,白如新似乎又許久沒有來拿去抽了。
他一個嗜煙如命的人,怎么舍得放著這么多煙而不抽呢?
覃小津心頭打了個問號。
回到白家的自建別墅就聽見明月女士打罵白如新的聲音,白如新被打得嗷嗷直叫,好在有白荷在中間勸架。
明月女士一邊罵人一邊哭泣:“姓白的,我哪里對不住你,你一把年紀要這么裝神弄鬼,讓整個燕子莊的人看我笑話?”
明月女士罵罵咧咧,白如新躲在白荷身后,蜷縮著身子,一如從小到大,孩子們看到的那樣,他永遠都是那個怕老婆的慫蛋。
明月女士追打著白如新,白如新則拉著白荷的衣服,不停逃跑,兩個人圍著白荷轉圈圈,白荷有些恍惚,從小到大,這種關系從來沒有變過,父親像拉磨的驢,她像機械的石磨,明月女士就是那揮著鞭子的驢主人。
母親的張牙舞爪、猙獰強勢,父親的軟弱無能畏怯無助,一直都沒有變過。
幾十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
白荷有些麻木,這種感覺不知道是該悲哀,還是該失落,她就那么木訥地站在中間,有時候明月女士的巴掌由于白如新的躲閃而落在她身上,還是那么疼。
從小到大,見慣了母親的犀利,無論是她的鞭子,還是她的尖酸刻薄的言語和嘴臉,歷歷在目,這種熟悉的久違的感覺……
白荷有一種無力感。
她知道她改變不了母親,也沒有能力反抗母親,一切都是這么悲哀地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覃小津出現了,抱住了明月女士,嘴里叫著:“媽,媽,你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說,氣壞了身體不值當。”
父親并沒有出軌,但母親還是大發雷霆,母親似乎天生就喜歡發脾氣。
可是她只對家人發脾氣,對父親發脾氣,對女兒發脾氣,對兒媳發脾氣,可能對白描相對好點吧。
記憶里,母親對燕子莊的人也沒有這么強勢,甚至左鄰右舍同村人中,母親常常是那個受氣包,她受了委屈就回來把氣撒在家人身上。
對外人,她全然不是這樣。
白荷想起來明月女士這幾天在覃家別墅的光景,她對桑教授就殷勤得很,她和顏悅色,那么多的笑臉和好聽話,讓桑教授那么喜歡她。
母親啊,呵,母親。
為什么總是將鞭子和刀子對準最親的人呢?
白荷又想到了劉崢嶸。
其實劉崢嶸和明月女士之間有很多相同之處,盡管他們兩個是仇人相見,相看兩厭,但實際上他們好像。
劉崢嶸也只把拳頭和臭脾氣對準最親的老婆和孩子,對外人他慫得一批,這也正是劉崢嶸為什么坐了一次牢出來就能轉性的原因。
他原本就是個慫包軟蛋,他受到了教訓,吃了坐牢的苦就害怕了。
所以當有的勞改犯出來后報復社會繼續作惡多端加速毀滅自己,劉崢嶸則完全不同,他想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
劉崢嶸和明月女士是一類人,都是一樣的自私自利,他們只想著自己能繼續好好地活著,他們從未想過他們給別人造成的傷害是永遠無法彌補的。
當覃小津拉著明月女士勸慰,白荷掙脫了白如新的手,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白家。
她一直走出院子,走出鐵門,走到路邊的大樹下,一個人蜷縮在地上,止不住地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覃小津出來找她。
他看見了她,走到她跟前來,蹲身看著她,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來。
有些傷害是彌補不了的,她是個不幸的人,原生家庭的不幸,尖酸刻薄的母親懦弱無能的父親,家暴的丈夫,貧窮欠債的家境……
一切的經歷讓她的心早已千瘡百孔。
她沒有安全感,失去擁抱愛的能力了。
白荷看著覃小津,這么好的覃小津,可是她知道她不配,她每天都在患得患失,她為了掩飾內心的自卑而佯裝不在意。
這么好的覃小津,她卻沒有伸手牢牢抓住的能力,她每天做的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安排退路。
安排好退路,讓自己成為一個逃兵啊——
當覃小津伸手抱住她,她在他懷里不停地流淚,不停地顫抖。
她的內心,覃小津永遠不懂,她也永遠不會對她說。
她是一個不幸的人,她這輩子只配過不幸的生活,她不配得到愛,更加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
無論是母親還是劉崢嶸,都將這樣的思想深深扎根在她的身體里。
世界上的人,外面的人,怎么明白啊?有誰會明白啊?
白荷蜷縮在覃小津懷里瑟瑟發抖,只感到冷。
白如新病了,覃小津和白荷領著他去醫院做了檢查,阿爾茲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
白荷也病了,只是這病只有她自己知道,從小到大,一直都病著,從未得到救贖。
白荷花光所有的積蓄,包括小說的稿費和蕭占給的編劇稿費,在云城買了個套房,寫了覃浪和覃浪花的名字,瞞著覃小津,然后將白如新接到了那個套房里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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