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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字數為了開新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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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冊仙人縣里采藥女

得以一切重來的機會,她必將誓死捍衛

第一章棄婦

天啟三年,歷時兩年的征戰終于結束了,伴著雙方使節大印在和書上落下,大周與大金以淮水為界,不分君臣,永以兄弟相稱。

消息傳來,兩國人民皆歡呼慶賀,只有經歷過戰火的人,才知道和平是多么的珍貴。

大周,京師宿安,永寧街,是皇家賜予撫遠公的宅邸,此時門前彩旗高展,錦帶飛揚,鑼鼓喧天。

撫遠公沈樸是大周國的一個傳奇。

他出身世家,卻并沒有依靠蔭榮,而是以狀元之身入朝,歷任三朝的元老,當年大金南下,大周隆慶帝親征,遭遇埋伏,是他于亂軍中將隆慶帝背了出來,身中四箭護得隆慶帝安然無恙,隆慶帝薨后,皇子混戰中,又是他力擁六皇子哲登位,才成就了如今的哲帝。

要說今年哲帝最高興的事莫過于兩件,第一自然是大金終于議和停戰,且不是俯首稱臣換來的停戰,第二,則是撫遠公終于選中了襲爵的子嗣。

人生沒有萬事如意,這句話同樣應驗在德高望重的撫遠公身上。

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卻沒有嫡親的子嗣,撫遠公夫人賢惠,親為其納妾十人,卻終是無處,撫遠公生性豁達,自此后拒絕納妾,經過多年的挑選,在他七十歲大壽之際,終于選中了一個族中子弟過繼名下。

哲帝對這個即將襲爵的過繼子弟也很滿意,這次與大金的對抗戰中,他立下了赫赫戰功。

這是一個優秀的年輕人,他在沈家族中低微,且身曾有殘疾,當看到是他最終站在撫遠公身邊時,所有人都意外而震驚。

無可爭議,這個年輕人的經歷,也將要成為大周的一個傳奇。

七月十八,吉,宜納親。

撫遠公門外喜慶錦袍的司儀們看著不斷抬進去的禮盒,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宣唱著,基上把在朝的官員報了個遍,直到最后皇帝的賀禮讓氣氛達到。

“這是…天恩浩蕩啊…”門前的小廝一個個挺直了腰背,掩不住滿臉紅光。

京城守備軍戒嚴了整個街道,但依舊擋不住民眾看熱鬧的興致,爆竹聲聲,鑼鼓喧天,高頭大馬的迎親隊伍回來。

“看那就是沈家公子…”

傳奇出現,伴著一陣陣喧鬧,洶涌的民眾直要把守備軍擠得東倒西歪。

馬上公子一身紅裝,日光下發出刺目的神采,讓人不能直視。

在他身后,是四人抬的喜轎,大紅的轎幃上面繡滿了金線“禧”字,四角懸桃紅色彩球,伴著走動顫顫巍巍光彩四射,艷羨紅了滿街大姑娘小媳婦的眼。

“…我要是能坐一回這樣的轎子,死也值了”有女子大聲的喊道,引來一片笑聲。

在這笑聲中有人嗤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幾分凄涼,與這喜慶的氣氛霎時不和。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這是一個老者,他晃了晃滿頭白發,幽幽嘆氣。

周圍的人聽見了,知道內情的面上浮上一絲凄然,不知道的好奇的詢問。

“這么說這位沈公子娶過妻室?”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前方一陣喧嘩,有更大的熱鬧瞧了,民眾立刻又沸騰起來,潮水一般涌了過去。

撫遠公門前,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一個地方,滿面皆是震驚,已經邁進大門的一隊新人此時也停下了腳。

一個一身素衣裙的女子站在大門正前方,背對著大家,民眾們看不到她的形容,只看到那纖弱的身軀在不停的搖擺,似乎一陣風過就要將她吹倒。

新郎征戰沙場而略顯粗糙的臉龐更加粗糙了,濃密的眉頭皺了起來,薄薄的嘴角抿成一條線,他看著這個女子,慢慢的抬起下頜。

“顧氏,你待如何?”新郎的聲音鏗鏘,似乎戰場上刀劍相撞,冰冷而沒有感情。

場中的女子瑟瑟發抖,似乎被新郎的氣勢所震懾,忽的她仰頭長笑。

這聲音如同夜梟鳴叫,聲音蓋過喧天的鑼鼓,直讓最近的民眾掩住耳朵。

“我待如何?我待如何?”女子厲聲說道,她的手伸手來,顫抖著指著面前的一對新人,“…沈安林…我顧十八娘嫁與你七年…奉養你的父母…操持家業…七年…七年啊…沈安林沈安林…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她說著話,一步步的走近,仰頭看著那高高在上新郎,到最后竟是泣不成聲。

緊緊握著紅稠的新娘似乎有些不安,她不由貼近了新郎幾分。

看著那并肩站立的一隊新人,女子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身形一陣搖晃。

“…我嫁與你時…你不在家…”她癡癡的看著眼前俊立的新郎,“…沈郎…你穿嫁衣真好看……”

新郎的眉松弛了幾分,似乎想到過往的種種,聲音也不由緩了幾分。

“…顧氏休要鬧了”他緩緩說道,一面揮了揮手。

四周早已作勢待發的仆從立刻撲了過來。

“誰敢過來!”女子忽的從袖子里拔出一把刀,胡亂的四下揮著,一面看向新郎,“…婆母尸骨未寒,你就休妻另娶,你莫忘了婆母要你立下的誓言!”

“顧氏!”婆母這二字入耳,新郎面色瞬間鐵青,才浮現的一絲柔和頓消,斷喝一聲。

“顧氏顧氏…”女子凄凄的重復一遍,“沈郎…這多年來,你不曾喚我一聲十八娘……今日…你就喚我一聲吧…”

“成何體統!”新郎怒喝道,衣袖一甩,“帶下去!”

仆從們個個身高體壯,劈手就要去奪那女子手里的刀。

“沈安林!”女子又是一聲厲喝,她抬起頭,定定看向新郎,“我顧十八娘以死立誓,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伴著這話,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

緊緊貼著新郎的新娘也察覺氣氛不對,再顧不得禮儀,抬手就扯下了蓋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刺目的鮮紅。

“啊!”她不由驚呼,掩住了嘴,渾身發抖。

“顧氏!”新郎跨上前一步,卻又收住腳,臉上青筋暴漲,雙手緊握,看著那女子握著插在胸口的刀倒了下去,慢慢的轉開了視線。

“…沈安林…”女子尚存最后一絲意識,她的視線掃過那一隊新人,目光最終落在新娘那如出水芙蓉般的面龐上,“…袁素芳…”

四周噪雜的聲音漸漸的在她耳邊消失,眼前的新人面龐漸漸模糊。

“…我顧十八娘七年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她喃喃的說道,卻沒有人再聽到她的話,“也好,也好想我顧十八娘柔順窩囊了一輩子,最后也算快意了一把……”

其實她也知道,這痛快的一刀除了搭上自己的性命,注定別無所獲,他沈安林為了休妻,早已經鋪好了路,自己這一死不會給他抹上污跡,反而給他傳奇的人生增加一個亮點而已。

可是,她不想活著了,在看到休書的那一刻,孤苦無依的她被切斷了最后一絲命脈,她哭她鬧她跪下哀求,到最后徒勞一場,甚至連個因由也沒有得到,那個男人,被她視為天地的男人,留給她的只有冰冷決然的背影。

她顧十八娘到底做錯了什么?七年前是他們求她嫁進來,七年后,他們又把她趕了出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是個孤女,上無父母相護,左右無兄弟姐妹相助,下無兒女可親…

她什么都沒有了,在這世間赤條條無牽掛……了無生機…了無生意…

“…快,掐人中…”

四周滿是焦慮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刀刺入心口的時候,她也沒覺得這么痛……

“…還有氣…掐…”

“十八娘…十八娘…”

飄飄忽忽似遠似近的聲音漸漸凝聚了她的意識。

“…大夫來了…娘…我找大夫來了…”

這聲音更熟悉了,熟悉的讓她的眼淚失控的涌了出來。

“娘…妹妹哭了…妹妹還活著…”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女兒…”

娘哥哥…以為已經忘卻的思念在這一刻全部涌了出來,她可以看到他們?她可以再見到他們?見到生命中最珍貴的親人……

一道亮光閃過,她睜開了眼。

一張滿面焦急哀傷的婦人的臉出現在眼前,婦人的年紀大約三十左右,淚眼朦朧的看著自己。

“娘…”她的眼淚頓時洶涌,心里發出一聲哭喊,到嘴邊卻是聲如蚊蠅。

婦人早已經被淚水花了眼,根就沒看到她睜開了眼。

“娘!妹妹醒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陡然響起,同時一張青澀少年的面龐出現在眼前,臉上淚水還在流。

“哥哥…”她喃喃道。

不敢大聲說話,只怕驚醒了美夢,她只是癡癡的望著眼前這兩張面孔…

十年了…十年了…她失去他們已經十年了…

第二章夢醒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時候,雨停了,顧十八娘也睜開了眼。

入目是青仆仆的帳頂,這種料子的帳子,就是在他們沈府最困頓的時候,下人們也沒用過。

錯了,不是他們…

顧十八娘平放在身側的雙手不由攥緊了。

沈府…

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要非說有關系的話,那就是仇人關系,不共戴天…

“十八娘十八娘…”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聲音軟軟滿是關懷。

這種關懷的聲音讓她鼻頭發酸,眼淚頓時泉涌而出。

床前的婦人被她嚇了一跳,“十八娘,十八娘怎么了?可是頭又疼了?”

婦人伸過手,將她抱起來,揉著她的額頭,撩開發簾可見哪里尚留淤青一片。

顧十八娘依偎在婦人的懷里,貪戀的享受來自母親特有的味道。

“十八娘?”婦人帶著幾分擔憂喚她。

自從那日從山上摔下來昏迷后醒過來,這孩子變的更加沉默寡言了,并且時不時的發呆。

“我沒事…”顧十八娘在母親的懷里蹭了蹭頭,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

感覺到衣襟的濕意,婦人臉上浮現一絲笑,又有一絲無奈。

“怎么又哭了?嗯?”她扶著女兒的長發嗔怪道。

“娘”顧十八娘再一次緊緊抱住她,感受母親真實的存在,喃喃道,“我好想你…”

婦人失笑,扶起她,伸手在她鼻頭輕輕刮了下,“你吃飯睡覺都跟娘在一起,難不成就因為睡覺閉眼看不到娘就這么想了?那以后干脆就不要睡覺了。”

婦人臉上帶著笑意,眼角細細的紋路頓顯。

這個時候,母親才二十八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八歲,都是日子艱難給她原清麗的容貌上過早的刻上了歲月的痕跡,等自己有錢的時候,母親卻享受不到了……

顧十八娘眼淚又涌了出來,她點了點頭,聲音沙啞的道:“如果能永遠看著娘,十八娘愿意不睡覺。”

婦人笑出聲,點了她的鼻頭一下,“別說傻話!”

顧十八娘看著她,沒有說話。

“好了,十八娘,餓了吧,娘去給你端飯”婦人笑著站起來。

“娘。”顧十八娘喚住她,挪到床邊,“我起來吃。”

婦人面上浮現一絲擔憂,遲疑道:“你可好了?”

“好了。”顧十八娘點點頭,看向婦人。

她該好了,沒有時間了。

現在是建元五年三月二十八,也就是說她回到了十年前,這一年她十三歲。

寒窗苦讀到而立之年才得個縣令當的父親,剛剛病死在赴任途中。

入夏,母親帶著她和十五歲的哥哥回祖籍建康,投奔族親。

初冬,母親被族中一個浪蕩子侮辱,自盡身亡,哥哥尋仇不得反被誣陷入獄。

臘月二十三,哥哥出獄,身染厲疫死在了自己的懷里。

也就是這一年,她失去這兩個親人,從此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任人擺布。

命運從這一年開始,那么現在,她就要它從這一年改變。

瞧這女兒的眼里瞬間如同點亮了火焰,婦人不由怔了怔,這孩子……。

“也好,躺久了骨頭都軟,起來活動活動。”她旋即笑了笑說道,說著話,蹲下身子。

顧十八娘低下頭,看著為自己穿鞋的婦人發間夾雜的白發,忍不住又是鼻頭一酸。

“…在院子里走走就好,吃過飯再躺會兒…”婦人給她穿上葛布短衣,細聲細語的囑咐道,“你昨晚又沒睡好…做惡夢了?”

是的,噩夢,顧十八娘咬緊了下唇,點了點頭,所幸的是她終于醒過來。

“十八娘”婦人彎著身子從她肩頭,對著昏昏的銅鏡柔柔的一笑,“別怕,娘在呢。”

是的,娘還在,而且還要永遠在。

顧十八娘抿了抿嘴,對著黃銅鏡那張小小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微微一笑,鏡中女孩子略有些蒼白的臉頰呈現兩個小小的酒窩。

“好了…”母親從身后探過頭,也對著鏡子一笑,“我們十八娘笑起來真好看…”

木門被咚的一聲撞開了,這聲音不僅讓屋內的兩人吃了一驚,闖進來的人也被嚇了一跳。

濃眉大眼帶著幾分虎頭虎腦之氣的少年手忙腳亂的扶住了木門,以阻止它發出咯吱的響聲。

“海哥兒!”母親帶著幾分嗔怪看了他一眼。

顧海吐了吐舌頭,看到坐在鏡子前的小姑娘怔怔的看著自己。

“…嚇到了妹妹了…”他帶著幾分自責笑了笑道,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小姑娘的眼淚沿著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頓時忙抬手對自己的肩膀捶了去,“都怪我,都怪我,妹妹別生氣…”

顧十八娘從鏡子前幾步跑過來,伸手抱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

這是她的哥哥,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從小到到都把她護在身后的哥哥,可是她最后卻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自己懷里……

哭過一場后,坐在屋檐下吃粗餅子的顧十八娘安靜了很多,她小口小口的吃著,那扎嘴剌嗓子的粗餅子似乎是人間美味。

大口喝了一口稀粥,咽下嚼爛的餅子,嗓子火辣辣的疼,這種疼讓顧十八娘很高興,能疼,表示這不是夢,她真真實實的活著,而且不是一個人活著了。

站在院子里擰濕衣裳的曹氏和顧海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顧十八娘。

“娘”顧海小聲說道,“妹妹越發愛哭了…眼腫的厲害…”

曹氏點了點頭,面上滿是隱憂,不止愛哭,自從那日醒了,白日里發呆,黑夜里噩夢連連,每晚上都又是哭又是叫……

“海哥兒,你先別去打柴,在家陪著妹妹,我去一趟東巷麻婆子家。”曹氏有了決定說道。

麻婆子是這里有名的神婆,顧海皺了皺眉,他是讀書人,對于這些婦人們追捧的神漢巫婆總有點反感,遲疑的說道:“不如再找大夫來看看…”

“過了午我就去找大夫來。”曹氏答道。

“娘,我吃完了。”顧十八娘在屋檐下說道,一面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曹氏已經一步跨了過去,“放著,我來。”

曹氏懷著顧十八娘時,正趕上顧父趕考,為了籌集路費,家里變賣了很多東西,伙食自然也下降了,導致顧十八娘不僅早產而且體弱,幾乎就沒了命,顧父和曹氏求醫無數,還聽從神婆的話認了一個乞丐當干娘。

十八娘這個名字就來自干娘之口,當時乞丐干娘正將半塊黑餅子分成十八塊,聊以安慰五臟廟,就順口給她起了十八當名字。

因為對十八娘身子弱愧疚,父母很是寵溺,家里雖然清貧,但也養的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也正是如此,作為窮人的孩子,十八娘不僅沒有早當家的能力,反而性子弱不諳世事。

“娘,我來。”顧十八娘按住曹氏的手,堅定的說道。

第三章命運

雖然很驚訝,但顧十八娘更堅持,曹氏只得讓她洗涮了碗筷。

留顧海在家陪她,曹氏急匆匆的出門去了。

當看到曹氏小心翼翼的將一碗攙雜著草灰的水端到自己面前時,顧十八娘還是忍不住有些激動。

她再一次因為看到曾經經歷過的事在眼前重現而激動,再一次確認她真的是重生了。

曾經的記憶神奇般的清晰,她這次受傷是因為跟著哥哥上山打柴,不小心跌下山溝撞傷了頭,請醫問藥花去了家里很多錢,疼愛她的母親曹氏,擔心女兒跌掉了魂,又專程給她請了符水來喝,而她喝下了這碗符水,半夜就開始上吐下瀉又大病了一場,為了給她治病,母親賣了如今唯一的財產,也就是這個棲身之所。

也正是因為賣了房子,母親才不得不帶著他們投奔親族去,所有的一切就是從這里開始。

“娘,我現在有點頭暈,過一會兒再喝。”顧十八娘扶了扶頭,聲音低低的說道。

曹氏嚇了一跳,忙放下水碗,探了她的額頭,又小心的扶著她在床上躺下。

“你躺著,好點了喊娘,娘喂你喝。”曹氏囑咐兩句,坐在床前陪著她,手里納著鞋子。

看著母親在自己身邊安詳的坐著,聽著母親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不時關心的看自己一眼,顧十八娘控制不住的又眼睛發酸,她合上了眼。

“十八娘?”曹氏看了她一眼,小聲喚道。

顧十八娘怕睜開眼會又流淚,便裝作睡著了,曹氏將薄被給她往上拉了拉,愛戀的摸了摸她的臉,接著納手里的鞋子,鞋面上一只蜻蜓隨著她的針線漸變的栩栩如生。

“顧家嫂子顧家嫂子…”

門外響起一個大嗓門,曹氏嚇了一跳,放下鞋子,幾步就邁了出去。

“來了…劉大娘,你別喊”曹氏壓低聲音道,一面打開了門,“十八娘才睡了…”

顧十八娘自然是沒睡,她睜開眼,揉了揉,聽院子里壓低的交談聲響起。

黃銅鏡子前擺了一個陶瓶,插著一把嫩柳,顧十八娘將符水倒進陶瓶,透過窗格看向院子里。

一個穿著焦紅短儒同色腰裙的胖婦人正說的熱鬧,雖然她的聲音在曹氏的提醒下壓低了,但還是有一些傳進了顧十八娘的耳內。

“……張大戶這已經是開了高價了……”

“哎呀,顧家娘子,你這房子哪里能賣百兩銀子…”

“……你這里又不臨街…又在巷子最里頭…是…是…我知道這是你家的祖產……可是再祖產它也破舊了不是?”

顧十八娘聽著難以抑制的心跳加速,要賣房子了…

院子里的談話很快就結束了,曹氏親自送著那劉大娘出門。

“我說顧家娘子,你可快點決定…”劉大娘出門前再次囑咐。

曹氏點了點頭,“我曉得,多謝大娘子費心…”

“這就見外了不是…街坊鄰居的…看著你們孤兒寡母的日子艱難,我這心里不好過…”劉大娘說這話就摸了摸眼淚。

曹氏被說中傷心處,也跟著擦眼淚。

顧十八娘站在窗戶前,嘴邊浮現一絲嘲笑,現在的她已經不是十三歲的小孩子,她多出了十年的人生經歷,這十年她見過人情冷暖陰謀詭計,劉大娘那小小的心眼哪里逃的過她的眼。

劉大娘心里只怕好過的很,他們家這處房子…

顧十八娘目光透過窗格在小小的院子環視,這房子還是爺爺留給他們的,雖然小,格局卻極好,如今父親不在了,覬覦他們這間房子的人不在少數。

絕對不允許賣出去,顧十八娘攥緊了拳頭,決不允許寄人籬下命運的重現,可是她要怎么做?

曹氏在院子里也環視了房子一眼,幽幽的嘆了口氣,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卻見女兒站在窗戶邊,小小的淺淺的眉頭簇在一起。

“可是吵醒你了?”曹氏笑道,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碗,“喝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曹氏不疑有他,欣慰的舒了口氣。

“哥哥呢?去學堂了?”顧十八娘隨口問道,視線在院子里張望。

曹氏臉上閃過一絲愧疚自責,嘆了口氣,“你哥哥他…去打柴了…”

作為讀書人的后代,顧海自然跟父親一樣,是要讀書以求入仕,小時候都是跟著顧父讀書,后來大了,顧父屢試不中,雖然屢敗屢戰,但心里也知道自己天分不高,只怕耽誤了兒子讀書,就給他交了束修,到縣城里的學館讀書去了,學館里有一位名聲不小的學儒。

顧父去世后,家里的日子越來越艱難,顧海就越來越無心讀書,從偶爾放學才去打柴補貼家用,到固定的三天打一次柴,到了族親那里后,因為功課拉下了很多,備受族中子弟們嘲弄,導致顧海開始厭惡讀書,最后徹底的放棄了進學。

像他們這樣的寒門子弟,除了讀書入仕,沒有別的更好的路可走。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

“我回來了。”顧海的聲音在外響起,“娘,開門。”

曹氏忙走出去開了門,顧海背著一捆柴滿頭大汗的走了進來,葛布短衣被他搭在柴堆上,只穿著里衣。

“哥哥,喝水。”顧十八娘端著水走到他跟前。

這還是第一次喝到妹妹主動送來的水,顧海咧嘴笑了,忙接過水咕咚咕咚的一氣喝了,顯然渴極了,曹氏在一旁看的心疼,扭臉抹眼淚。

“娘,昨日的柴賣了十錢!”顧海沒有注意她的動作,興奮的掏出錢遞了過去。

曹氏忙接了,含著眼淚夸贊他。

“…明日我去賣了這些,你不可再誤了功課…”曹氏心里自然是希望兒子讀書,不忘囑咐道,“…先生只怕要生氣…”

這是他賣柴以來得錢最多的一次,為家里出力的激動占據了他所有的心思,聽母親如此說,顧海立刻滿不在乎的道:“誤不了,這幾天都是講論語學而,父親早教會我了,再去聽倒是覺得啰嗦的很…”

“哥哥”顧十八娘突然插話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父親教過你,先生再教你,不是應該更高興么?”

顧海被噎一下,看著妹妹亮閃閃的雙眼,有些不自然的撓了撓頭,“那個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自然要去的…”

見女兒一句話說住了兒子,曹氏不僅微微一笑,同時也有些詫異,詫異的不是女兒知道論語,丈夫在世時教過女兒讀書,并且因為身子弱,也沒學女紅,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看書,她詫異的是,女兒的行為。

十八娘性子柔順,都是別人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從來沒有主動表達過自己的意見,如今竟然知道勸說哥哥讀書。

都說經歷過苦難人才能成長,兒子知道打柴補貼家用,女兒也知道關懷哥哥…

曹氏低下頭悄悄的擦去淚水,家里的日子實在是艱難了,這樣下去,顧海的書遲早讀不下去,還是回顧家親族去,托庇族眾,將來孩子們也能有個好前程。

“海兒,十八娘,咱們回建康去吧。”曹氏撫住孩子們的肩頭,將兒子女兒攏在身邊說道。

第四章阻止

建康是他們的老家,一大半的親戚都在那里,兩個孩子都知道。

聽母親這樣說,顧海沒什么意見,他知道母親一個人撐起這個家太累了,回到族親里,有那么多親戚照顧,母親也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好啊,我可以見到二叔公了,還有樺清哥哥…”他歡呼雀躍,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見那些親人。

其實那些親人他記事起也就見過兩三次,只怕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孩子的心思,曹氏自然明白,欣慰孩子如此懂事,愧疚家世敗落不得不讓孩子們去寄人籬下。

“你樺清哥哥已經中了秀才了,到時跟他一起讀書必能大有進益,十八娘”曹氏撫著兒子的頭一下,轉臉看向女兒,“十八娘也能跟那里的姐姐妹妹們做伴,你說好不好?”

“不好。”顧十八娘搖了搖頭。

這孩子經常說的話是好,不好這個詞還真是頭一次從她嘴里說出來,曹氏和顧海有些意外。

“為什么?”顧海立刻問道,一面忙想著說服她,“妹妹,建康可好玩了,還有…還有好多好吃的…你忘了爹爹說過的辣鴨頭…”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手抓著曹氏的衣角,“我不,我要留在這里,這里有爹的味道。”

從出生到現在,他們一直生活在這里,三個人都忍不住環視院子,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刻上生活的痕跡。

“爹喜歡在這里教我讀書…”顧十八娘指著院子里的石榴樹,“爹喜歡在那里練字…”

說著話她抱住了曹氏的胳膊,“娘,我不要離開這里,不要把爹一個人留在這里。”

看著女兒眼里濃濃的不舍,曹氏忍不住鼻頭發酸,她伸手抱住女兒,“好,咱們不走。”

顧海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覺得妹妹這樣有些不懂事了,他得找個機會好好給妹妹講講。

他沒有久等很快就有了機會,第二天曹氏去托人賣自己做的針線,顧海抓起一個餅子準備上學去,臨到門口又遲疑了一下,轉身拿起門后的砍柴刀。

“哥哥。”顧十八娘從屋子里走出來。

顧海忙將砍柴刀掩在身后,咧嘴笑道:“十八娘起來了?快去吃飯,我去學堂了。”

說著話就忙要走,被顧十八娘緊跑幾步抓住了。

“十八娘,你小心點”顧海嚇了一跳,忙扶助她。

在他印象里,妹妹是個燈草做的人兒,風一吹就能倒,這些日子母親日夜操勞,白日都是妹妹一個人在家,自己一時沖動想要給她解悶,才帶著她去打柴,沒想到好好的走路也能摔下去,不用母親責備他,他自己也恨死了自己。

“哥哥,我知道家里日子艱難,不如這樣吧。”顧十八娘想了想說道,“你且去安心讀書,等下了課,我和你一起打柴,這樣也不會耽誤你讀書,打的柴也不會少…”

她的話沒說完,顧海就把手搖出一陣風。

“打死也不敢帶你上山了好妹妹,你在家歇息,養的身子壯壯的,比什么都好…”他擺著手說道。

“哥哥。”顧十八娘沉聲打斷他的話,“難道只因為我走路跌過一腳,就從此不再走路?如是這樣,這天下的蹣跚幼兒豈不是都無法學會走路?”

顧海一楞,他還是頭一次見妹妹這樣的神色鄭重。

“如此,哥哥如是被先生斥責,就再也不讀書不成?”顧十八娘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她跨上前一步。

顧海忍不住笑了,忙擺著手道:“妹妹,這是什么道理!”說著他微微的抬了抬下頜,“子曰知恥近乎勇,先生斥我不足,我才能自省自勉,奮發圖強,哪里能羞而不讀書?”

“好,哥哥你記著,日后但凡有人嘲笑你,你且不可自暴自棄才是。”顧十八娘說出這句話,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那是自然。”顧海說道,神情有些詫異,不明白妹妹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來,他們方才說的不是上山打柴的事么?

既然話題跑遠了,他也想起一件事。

“妹妹,聽哥哥的話,咱們回建康去吧。”他整容說道,一面又有些擔心,怕自己說話重了,妹妹不高興,小心的查看顧十八娘的臉色。

小臉尖尖,杏眼亮亮,神色淡然,眉宇間沒有往日那種因家事巨變而惶惶之色。

妹妹果真跟以前不一樣了,前一段是嚇壞了吧,許是不能接受最疼她的爹爹病勢的緣故吧,現在,終于好了吧。

顧海心里就長長的松了口氣,便將心思說了出來,“……這樣母親也不用這樣辛苦,親戚們會照顧咱們…”

“哥哥。”一直安靜聽著的顧十八娘突然開口打斷他,認真的看向他,“你說,親戚們真的能照顧咱們?”

顧海面色微微僵了僵,有些磕巴的說道:“當當然咱們是族親…”

事實上,他隱隱約約覺得前景未必有他料想的這樣好,但是,不管怎么樣,也總要好過他們現在孤身在外吧?

“…小時侯爹爹和娘過年帶咱們回去,你覺得咱們那些親戚可是可親?…是誰說咱們衣衫破舊如乞兒用泥巴石塊丟棄你我?…每一次回去,娘為什么總是躲在屋子里偷偷的哭?…是誰打破了祭祀的盤子卻誣賴你身上,任憑娘下跪哀求也無濟于事當眾責打與你?…是誰扔下一塊干糧叫你當馬給他騎?是誰把我們呼來喝去待之如奴仆…”顧十八娘喃喃說道,她似乎是自言自語,伴著一句一句的話說出,眼淚也慢慢的流下來。

顧海的神情慢慢的肅正起來,他的手緊緊的攥成了拳頭。

那些小時侯的事,雖然已經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淡,但那樣的欺辱早已在小孩子的心理刻上深深的烙印,隨時都能跳出來刺激他的神經。

“以前爹還在,還有功名在身,咱們吃穿自主,他們尚且如此看待我們,如今…”顧十八娘深吸了幾口氣,壓制住心內洶涌的情緒,緊緊拉住顧海的胳膊,“哥哥,你說我們回去日子真的會比現在好過嗎?”

“不會!”顧海雙眼為紅,攥緊了拳頭,毫不猶豫的喊出著兩個字。

第五章同心

他咬緊下唇,想到二叔公對父親輕蔑的眼神,想起躲在山石后看到父親被關在親族宴席門外落寞的身影,想起那灑掃的仆人指著自己說這是廢物小崽子的場景,那時候他還是個懵懂頑童,不知道廢物小崽子是什么意思,還興沖沖的跑去問父親……

“絕對不會!”顧海再一次說道,將下唇咬出了血印。

“哥哥,我們三人在一起,穿自己做的衣,吃自己掙的飯,就算日子再艱難,也能在人前挺直腰背,為什么非要去依附他人看人臉色而活?”顧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氣。

她想起沈家一個老仆曾經說的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這句平淡無奇的話此時在她腦子里格外的清晰。

“誰有也不如自己有”她喃喃的念了出來。

“對!”顧海高聲說道,“對,我們自己靠自己!不去靠他們!不去要他們施舍!”

“哥哥,你好好讀書,爭出一個功名來。”顧十八娘握著他的胳膊說道。

“是,”顧海重重點點頭,揚起拳頭晃了晃,“我要中功名,給娘掙一個誥命夫人,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隨意的欺負我們!”

說著,他想起這大半年來,因為擔憂家事,心不在焉,已經拉下不少課程,距離明年的秋試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妹妹,我去學堂了。”顧海扔下砍柴刀,撒腳向外跑去。

“哥哥,我在學堂后的山上等你,你下學了,咱們一起砍柴!”顧十八娘淚花閃閃的在后喊道。

顧海遠遠的擺了擺手,拐過彎就不見了,顧十八娘佇立在門前呆呆的凝望一會兒,直到鄰居大娘給她打招呼,才清醒過來,應了聲關上門。

看著簡樸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小院,顧十八娘握緊了拳頭,改變命運的腳步才邁出了一步,要保住房子不再去寄人籬下,這遠遠不夠。

她知道家里已經沒有了積蓄,給自己看病應該還借了外債,再接下來還有他們三人的吃穿生活用度,單靠母親一個婦人做針線漿洗是絕對支撐不過來的,更何況哥哥還要讀書…

錢錢…要生存必須有錢,她需要錢。

這一刻她恨自己是個女兒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紅不會做,唯一多了十年的人生經歷,那經歷也不過是如無根浮萍一般隨意飄零,出嫁前順著親族之人,出嫁后順著婆婆,就連在分家后得到的藥鋪里,作為女主人的她也順著那些掌柜的……除了聽別人的話,她什么也不會。

傷心憤恨憂悶的情緒在她心里沖擊,難道她只能眼睜睜的看這發生的事再一次發生么?

那她何必又重生?

顧十八娘跪在院子里,把頭埋在膝頭悶聲大哭,每一夜,她都被“前世”的記憶折磨,恨不得放聲大哭,卻因為娘睡在身邊而不能。

她怕娘和哥哥又死在自己眼前,害怕聽到建康這個名字,但是想到那個人此時就生活在建康,她又恨不得立刻揣上刀子沖過去,殺死他,殺死他……

痛痛快快的哭了一會兒,宣泄過的情緒慢慢的平靜下來,顧十八娘望這湛藍的天,深吸了一口氣。

前世里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雖然讀過很多書,但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書里講的道理,但現在想著那些人生經歷,再想著那些讀過的書,尤其是爹認真教過她的那些,她的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不能急,不能焦躁,她要相信,老天爺要她重生不會是耍她玩,再者,回想往日種種,她顧十八娘也自問不是個作奸犯科的惡人,老天爺不會是讓她重新經受痛苦而來的。

她正了正衣衫,在院子的石榴樹下跪下來,虔誠的叩頭,合十禱祝,神佛在上,保佑十八娘。

曹氏賣了針線匆匆回來,原趕著要給顧十八娘做飯,卻見飯已經扣在灶臺上,院子里干干凈凈,顯然打掃過。

“娘,你快吃,我去給哥哥送飯。”顧十八娘挎起小籃子說道。

曹氏的眼淚忍不住要掉出來。

丈夫在的時候,家里光景雖說不好,但供養兒子在學堂吃最便宜的飯的錢還是有的,所以他們沒有送飯,但自從丈夫死了,家里的光景一落千丈,顧海便偷偷在學堂餓肚子省錢,被她知道后,哭了一場,便開始送飯。

送了也不過兩回,一是顧海每日不到中午就晃回來,然后在家幫她做活,二來她實在是分身乏術,又不放心讓女兒去,她自然知道這樣毀了兒子的功課,可是…

她這個做母親的實在是愧疚的很。

如今好了,兒子讓送飯,就意味著又開始正常讀書,重新收心了,而女兒也主動承擔照顧哥哥,她心里算是放下了一塊石頭。

“娘,你別擔心,我好了,我在家什么都能做。”顧十八娘抬頭看著娘因為操勞憂郁而日漸老態的臉,同樣的心酸。

“好。”曹氏點頭,送給女兒一個慈愛的笑臉,“路上小心。”

她沒有對女兒身體表達擔心,女兒如此體貼她,她也要體貼女兒要為娘分憂的心。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挎著籃子,順手拿起砍柴刀,“娘,我就在那等哥哥放學,和他一起砍柴,你莫擔心。”

曹氏也想到了她受傷的事,神色有些猶疑,但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好,你小心些,你力氣小,只撿柴就好…”

顧十八娘露出一個笑臉應了聲,邁步出門去了。

“哎,顧娘子”劉大娘晃悠悠的過來了,看到站在門口的曹氏忙笑著招呼,“那件事你想的怎么樣了?”

曹氏臉上露出幾分猶豫,遲疑了一下,才道:“大娘子,勞煩你費心了…這房子我暫時不買了”

“啥?”劉大娘的笑臉僵在臉上。

聽到這話的顧十八娘微微回頭看了眼,嘴邊浮現一絲淺笑,但很快就消失了,現在還不是能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