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萬大軍兩翼受敵,十一月八號,接到全線撤退的命令。在日軍的一路追擊與轟炸下,潰退南京。
十二號,上海淪陷。
這場戰爭歷時三個月,川軍、桂軍、粵軍、湘軍、西北軍東北軍齊聚上海,浴血奮戰。十九萬戰士壯烈殉國,又在撤退中犧牲數十萬,打破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言妄語。
部隊重創,士氣大減。
往南京途中大雨不止,可再大的雨,也沖刷不去將士們心中的憤懣。
有人咬牙切齒、有人靜默沉思、有人崩潰大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此刻,無數熱淚灑滿了大地。所有的戰士朝著上海的方向敬禮。這眼淚,為那殉國的二十九萬戰友、為那死于槍林炮彈的百姓、為搖擺不定寄希望于國際的當權者、為這個堅守了三個月的山河……
而此刻的南京大小工廠、學校、機關單位等已開展遷移工作,各國外交使節陸續離開,國民政府也遷都重慶。
日軍一路燒殺搶虐,兵臨城下。
飛機不斷對城里進行轟炸,百姓流離失所,街道橫尸遍野,醫院人滿為患。
城外槍炮聲不止,日軍突破南京外圍防線。
人心恐慌,都在說南京保不住了。
百姓紛紛往安全區躲。一大早,孟沅就和阿如擠在安全區外,排了很長的隊,很快就人滿不收人了,于是再換一個安全區去。
前面擠了一家人,阿如頓時聽出是家鄉話,拉著人家問:“你們是江陰人?”
“是啊。”婦人抱著孩子,打量她一番,“你也是江陰來的?”
“我一直在南京。”阿如看他們一家拎著大件小件行李,“你們剛來南京?”
“是啊。”
“你們怎么往這里跑?南京打仗了!鬼子都到城外了。”
“到處都在打啊!蘇州、常熟、鎮江、無錫,江陰、揚州、常州,還有浙江一片,周圍全被鬼子占了,我家男人非說大本營在南京,往首都跑準沒事,現在政府又遷走了,南京也出不去。”婦人嘆口氣,“他們會屠城的,聽說蘇州那邊滿大街死人,官兵老百姓都有。”
旁邊的難民聞言,“老百姓也殺?”
“何止殺啊,攔頭劈,小娃娃都不放過,還強奸女人,小的就只有十來歲噢。”
“這幫畜生!”
孟沅緊攥著阿如,“他們怎么這樣!好嚇人啊,我看我們還是去碼頭看看吧。”
婦人又說:“去了也沒用,出不去,票也買不到的,車站和碼頭人多的連縫都不透,我們剛擠出來。”
一男人說:“就在這待著吧,又能往那去呢?他們說這安全區是美國人地盤,小鬼子不敢進來。”
忽然,空襲警報又拉響,附近沒有掩體,大家嚇得亂竄,捂著頭貼墻。
未曾想落下的不是炸彈,而且漫天的紙。
“這是什么?”
“好像有字呢。”
紙落在地上,人們紛紛撿起來,上面印著中文。
阿如不識字,抱著孟沅的胳膊,“這寫的什么?”
一群人圍著孟沅,表情凝重地等著她念讀。
“百萬皇軍,業已席卷江南,南京城正處于包圍之中。從整個戰局大勢看,今后的戰斗有百害而無一利。南京是中國的古都,民國的首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古跡名勝猬集,實乃東亞文化薈萃之地。講的什么廢話。”1她大致掃了一遍,概括道,“這個總司令官松井石根說不為難百姓和繳械的軍人,還保障我們的安全,勸軍隊放下武器,和平交接南京城。”
“太好了!”
旁邊有人道:“好什么好!肯定是騙人的!鬼子一路殺到南京!毫無人性,官兵真屈膝投降了,說不定他們立馬反悔!”
“對!不能投降!”
“小鬼子欺人太甚。”說話的大汗扔了行李就往南邊去。
他妻子抱住他,“你上哪去!”
“打鬼子去!”
“你去打什么鬼子!槍都不會拿!”
“老子拿個鐵鍬都要攔住這幫狗日的!”男人流下眼淚來,一臉憤恨,抱著女人親了一口,“花兒,你改嫁去吧!”語落,便推開她大步跑開了。
“駿哥!”
三十六師在滬與日軍交戰三月,傷亡慘重,撤到南京僅存三千余人,未上一線應敵,被派守紅山、幕府山、挹江門至下關渡口。前幾日,一個步兵團被派搶占麒麟門,以掩護六十六軍側背,抵退外圍鬼子。何灃在前線被炸彈轟到,腦袋從鋼筋劃過,差點一命嗚呼,好在搶救及時,撿回一命。
他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腦后已經被血浸濕了,右臂中彈多日,也未痊愈。
李長盛不知從哪撿了半根煙,點上塞進他嘴里。
何灃沒心思抽煙,推開他的手。
李長盛被打瞎一只眼,自個抽起來,“咋了?愁的煙都抽不下去了?”
“你對南京不了解,它這個地勢啊,易攻難守。”何灃拿著刀在地上比劃,“北面是長江,鬼子從這三面包,圍得死死的。”
“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扛著。集中起來巷戰,利用城池,還能堅持堅持。”何灃看著遠處守巷口的新兵,一個老兵正在教他們怎么用槍。
經過上海三個月的戰爭,軍隊前后補了四次兵,早已不是最初那個精英隊伍了。瞧瞧這些個新兵蛋子,瘦的跟猴似的,怕是連槍都舉不動。
遠處轟隆隆一聲,一個男娃娃以為日本兵來了,抱著頭跪在地上褲子都尿濕了。
不知道又是哪里抓來充數的壯丁,東拼西湊,裝備簡陋,八萬守軍,三萬都是新兵。
這樣的隊伍,怎么打?
何灃瘸著腿走過去,一把拎起男娃娃,“多大了?”
男娃娃哭了,“十三。”
“哭你娘呢,眼淚擦了。”
男娃娃哭得更厲害了,“我娘被炸死了,頭到找不見了。”
“行了,嚎沒用,起來給你娘報仇。”何灃松手,男娃娃摔在地上,“再哭把手榴彈塞你嘴里。”
旁邊的老兵笑一聲,“別嚇唬娃娃。”
何灃踹他一腳,“槍拿起來。”
男娃娃抱起槍。
何灃右手抬不起來,左手給他穩好槍,“拿穩點,老子像你這么大一槍一頭熊,男人不站起來,滿城的娘們怎么辦。”
男娃娃按他指示放了一槍,何灃拍拍他的肩,“好好練,前頭要是頂不住,還有我們呢。”
唐將軍誓死守衛南京,令江邊船只撤離,背水一戰,士氣大漲。
日軍見我軍不降,展開了全面進攻。
鬼子炮車飛機連翻轟炸,雨花臺火光漫天,黑煙滾滾。將士們堅守陣地,與鬼子殊死搏斗,展開白刃戰,守軍幾乎全軍覆沒,雨花臺失守。
緊接著,中華門失守,紫金山失守。
下關碼頭擠滿了過江的居民,城里的殘軍也相繼退過來,江面卻沒有一只船。
前剛下命令與南京共存亡,現又讓全軍撤退,因命令傳達問題,大批軍隊滯留城內,隊伍大亂,下關碼頭軍民相擠。
“又他媽撤退,不是說好了共存亡!上海就是這樣,一會守一會撤,拿我們當猴耍?百姓都擠在這,當兵的有臉撤!”何灃轉頭就走,“要撤你們撤,老子不走。”
“你給我回來,這是軍令。”
“我去你媽的軍令。”何灃一腳踹翻沙包,搶了旁邊人的槍和手榴彈,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要進城,踩著老子尸體過去。”
姜守月和肖望云是中午到的南京。
姜守月的父親姜漣前幾日回南京取祖宗牌位、挪祖墳,不料想被亂彈炸死了。肖望云不得不冒著危險跟著她回來料理姜老后事。
姜家傭人上月中前便回了鄉下,諾大的府邸沒人照顧,桌上撲了一層棉灰。姜守月將牌位包裹好,連同姜漣的骨灰整齊地放進箱子里,便要倉忙離開南京。誰知難民太多,硬生生把他們的車搶走了。
肖望云拖關系好不容易以高價買到兩張船票,明早出發,他們還得在這住上一夜。
街上店已經全部關門了,到處流竄著難民,道路到處橫尸。
沒地方吃飯,肖望云帶著姜守月去找謝遲,卻見她的旗袍店被炸的樓頂都沒了。再去她住處一看,別墅雖完好,卻被難民占著。也許她已經離開南京了。
肖望云跟百姓買了兩塊餅,隨便填了肚子,便又回了姜宅。
第二日天一亮,他們便趕去下關碼頭。人滿為患,有票的、沒票的,開車的、拉車的,擠得過不去。
肖望云緊拉著姜守月,生怕被人沖散。他看著姜守月緊緊抱著骨灰盒,道:“我來抱吧。”
姜守月搖頭,“不用,我不累。”
旁邊的一家人在分別,哭得抱成一團。這家的老人哭的眼都腫了,似乎是因為沒有船票而不得不留下,姜守月一直動容地看著他們。
年輕女人囑咐:“在安全區躲好了,等我們回來。”
“走吧走吧,算命的說我長壽,炸彈都繞著我走,出不了什么事,日本長官說了,不殺老百姓,都別擔心。”
年輕女子剛要拉著孩子走,孫兒抱著老大爺的腿嚎啕大哭,“爺爺,一起走,我舍不得你。”
老大爺蹲下來揩他的眼淚,“爺爺在這看家呢,你跟著媽媽出去玩一圈,回來了爺爺做好吃的等你。”
“我不要好吃的,我要爺爺。”
姜守月看著難受,掙開肖望云的手,直接把自己的票塞給了老人,“老人家,您上船吧。”
肖望云拉住她,“守月,你做什么?”
“我不走了,你走吧。”
肖望云看著她沉默了良久,提著箱子攬著她離開,“我陪你,我試試再找票。”
“望云。”姜守月仰視著她,“我不走了,南京是我老家,我在這長大的。”
“可這里很危險,鬼子做的那些畜生事你還不知道嗎?”
“我可以去安全區。”
“不行,必須走,我們先回去,票的事再說,應該還來得及。”
“望云。”姜守月皺起眉,“對不起,拖累了你,讓你也被困在這里。”
肖望云摸了摸她的頭,“我們兩還說什么對不起,你在哪我就在哪。”
姜守月彎起嘴角,“那我們回家吧。”
如今票重金難求,眼看著軍隊撤了,城快破了,肖望云帶著姜守月去安全區。她看著里外烏央烏央的人,大小姐性子又來了,嫌臟嫌亂,嫌無塌可眠,硬是不肯留下。
肖望云拿她沒辦法,兩人只好回了姜家宅子。
下午,一群人來敲門,說是安全區已經不收人了,他們無處可去。姜守月心善,二三十人全給收留下。可惜家里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之前傭人吃剩下的一點糧食。人多糧少,只能煮點稀粥。姜守月又不會做飯,請了個老婦人來幫忙,煮好了一一分散下去,大家對她感恩戴德。
肖望云還是想離開南京,板凳沒坐熱,又出去想辦法。直到晚上,他也沒回來,姜守月不放心,出去找,看到街上很多被扔掉的槍支和軍服。正好家中諸多難民少衣,她便撿回一些藏了起來。
大家伙都睡覺了,肖望云帶著不多的糧食回來,姜守月給他端來一碗粥,肖望云接過來,有些驚喜,“你做的?”
“不是,一個嬸嬸做的。涼了,要不要熱一下?”
“不用。”肖望云餓壞了,幾口便喝了個干凈。
吃是個大問題,家里那點糧食怕是一天都難以維持。天沒亮,肖望云囑咐姜守月小心點,不要出去,便又出去找糧食。
剛走出兩條街,日機炮彈到處扔,炸得這個已是廢墟的城市塵土飛揚、瓦鑠亂跳,無數逃難者倒在碎石血泊中。
路遇被石塊壓著的老人,肖望云上前幫忙,不想又一枚炮彈落在不遠,老人沒能救下,他也被炸暈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他躺在醫院大廳的病床上。
周圍哀嚎一片,病床間留著一個人走的距離,擠得能聞得到旁邊床上人的血腥味。
護士正在給旁邊病床的男人換藥,見他醒睜開眼,“你醒了,不要亂動。”
“現在是幾點了?”
“快九點。”
肖望云坐起來,覺得頭又痛又暈。
“你快躺下,別亂動。”
肖望云不準備在這躺下去,他還得回去找姜守月,一天沒回去,她定是急壞了。
剛要掀開被子,聽到不遠處的鳴槍聲,“外面什么情況?”
護士回眸倉促地看他一眼,眼神渺茫,“南京城陷了。”
無數天燈在東京的上空緩緩升起。
為賀日軍占領中國首都南京,日本人民舉行慶祝游行,表演、歌唱、舞蹈……
各街道鑼鼓喧天,人們放聲歡呼,徹夜歡慶。
而此刻的南京,籠罩著一片血腥的陰霾中。
無數凄厲的哀嚎回蕩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它就像、就是,
一個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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