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鳳華

12 宴客

艾弗遜

開宴的日子轉瞬即至,江南多雨,不僅連綿了一夜,到早上淅淅瀝瀝還沒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連氏以前料理過許多大宴,對招呼客人并不陌生,可天公不作美,也不知道客人會不會因著雨不來,現下凌家與鄰里刻意結交全是為了丈夫,她不禁愁眉苦臉,憂心忡忡。

張氏受連氏所托主持中饋,需得規制下人的差使,各人的月例銀子,還要檢查房前屋后需修葺的地方,府中吃穿用度,雜費開支等龐雜事項,這兩日為了宴客,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原本男女坐席一早安排妥當,只待來賓,見了這天色,張氏在廚房巡視叮囑一番后,緊鎖眉頭去尋連氏商議。

姑妗兩除了擔心,一時也想不出妥帖法子,正想差人去請姑娘,凌妝已款款而來。

在長輩面前,凌妝總是笑盈盈的時候居多,此時不待她們開口,已說道:“舅母,暮春喜雨,依我看,宴席可得挪地方了。”

張氏答:“可不是,挪個地方還在次,只怕客不上門。”

連氏也忙點頭。

凌妝笑容不改,蹭到母親身邊:“瞧母親梳個這么老氣橫秋的頭,女兒替你重梳一個。”說完動手去拆。

連氏輕輕拍了她一巴掌,略帶嗔怪:“舅母與你說正事呢!”

凌妝方才收了笑,正色道:“這有什么,連日來本有些沃熱,下了雨涼快些豈不好?若是客人的身份比主家高,總歸要三催四請才顯得矜貴,咱們發小廝多跑幾趟。后頭園子上的水榭還不錯,準備些魚竿魚餌,將女眷的席面移過去,再于就近處涼亭中擺些雞翅翹頭案,多備些可讓太太小姐們作詩畫畫的器具和樂器,告訴他們請了來是為耍樂子的,必然會來。”

連氏覺得女眷們多是在家閑著的,約莫會來,也就放了大半的心,新買的丫鬟梳頭本難令她滿意,便由著女兒拆掉頭發重梳。

張氏聽了忙忙抽出帕子抹了抹額頭的汗,轉往外吩咐下人去了。

凌妝替母親梳了個拋家髻,傾斜的髻尾墜了點翠鳳凰銜袖寶水滴步搖,另一邊云髻依次插了三枝云鳳紋金簪,發后壓了一大朵淡綠絹紗蟹爪菊。又替她挑了新做的一身豆綠菱紗襦裙換掉先前深色遍地金的通袖衫和馬面裙,新衣裳綠色的質地上隱隱浮動暗紋,裙裾和領邊袖口滿繡疊翠牡丹,臂上搭了濃紫為地的團花批帛,五彩珊瑚珠串點綴頸間,面上薄施脂粉,頓時顯得年輕又高貴,恍若神妃。

丫鬟起后鏡,連氏前后相照,凌妝頗為滿意自家手藝,趣:“照花前后鏡,花面相輝映。”

連氏捶了女兒一拳,但見鏡中人花容依舊,又得嬤嬤丫頭們奉承,面上更多了幾分笑容,只是不無擔心地問:“不會顯輕浮了罷?”

不等凌妝開口,侍奉在旁的彩扇搶著說道:“不會不會,姑娘的手就是巧,便是戲里的娘娘也不及太太!”

凌妝側目輕瞟了她一眼,心道:舅母選此人做母親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倒不無道理。

凌妝今日梳了個中規中矩的桃心髻,發心壓一把羊脂玉鑲藍寶梳簪,髻兩邊是同套的鑲羊脂玉袖藍金絲簪,耳墜上也是金鑲玉,中心點著一顆藍寶石,一襲粉藍色暗花綾半臂長裙用料精致,無甚繁復紋樣,襯得她更加冰肌玉骨,眉目清艷至極。

待扶著母親出來撞見張氏,她不免驚乍乍叫起來:“姐姐!你和甥女這是讓我躲去房里不敢出來見人么?”

連氏難掩滿面春風:“瞧瞧你,倒叫下人聽了笑話。”

張氏天生皮膚黃黑,比連呈顯還大了兩歲,又精瘦得特別見老,說這話實則并不夸張。何況她有個頗為爭氣聽話的兒子,早對容貌不甚上心,故而也是真心夸贊凌妝母女。

凌春娘一家也穿上了張氏命人趕制的新衣,戴上連氏命人贈送的首飾,扮得富貴和諧,分男女眷前來道喜幫忙。

辰時過后,連府中門大開,客人經三催四請,陸續來到。

最先到的是對面陳家的女眷和孩子,三位少奶奶,一姑娘并兩位小小少爺和一位小小姐,跟著侍候的人一大堆,一時門前車水馬龍,花花綠綠的油紙傘接踵成雨霧中斑斕的畫卷。

因通報無成年男賓,連氏便攜了凌妝張氏以及凌春娘家一眾女眷迎至照壁前。

兩家人略略寒暄兩句,讓至中堂,雙方不忘重新見禮以聽彼此身份。

陳家有一少奶奶出面介紹,凌家人方知他們最大的官兒應是大爺陳駿,拜昭信校尉,是個正六品的閑職武官,老二陳騏亦是從六品的忠顯校尉,老三早夭,老四陳馭身上無職。

太平盛世間,這閑職武官雖說不值錢,但一般也由世家子弟蔭封而得,之前阿麟說陳府是捐的官,凌妝心下明了,捐官之事,在大殷并不多見,也并非有錢就能捐的,故而毋庸置疑陳家朝中有靠山。

陳家大部分主仆聽說凌家只是商家之后,態度明顯帶了倨傲。

尤其是陳家大少奶奶畢氏和二少奶奶應氏,自詡是官家夫人,談笑間開始帶上炫耀輕慢之意。唯有那四少奶奶葉氏,約莫在家也低人一等,態度份外謙遜,凌妝便陪著她落后一步,一路說話,穿過曲折的抄手游廊,引至后花園水榭女眷席上。

一時連氏請各人落座品茶,曲意贊了畢氏和應氏等人身上穿戴,應氏笑容才真了幾分,環顧四周,聲音頗高:“這園子倒還不錯,只是凌夫人只請了我們家么?若是左右不給面子,我倒可發人替你請一請。”

這話說得,叫人沒法接嘴。

陳家帶來的兩個小公子和兩個小姐五六歲到歲不等的年紀,此時已聚到水榭邊的扶欄上,童音清脆傳來:“瞧,好多好多錦鯉!”

陳四奶奶葉氏趕緊前去陪女兒看了,笑贊:“一池的魚富貴。”

陳大奶奶畢氏撇嘴,不輕不重地說了句:“真是山旮旯跑出來的,也不嫌丟人。”

她這話雖是用一副自言自語的口吻,但旁邊的人可都聽得清楚,葉氏站得遠不覺,倒把凌夫人和張氏尷尬得不行。

凌妝不動聲色低頭呷了一口茶,覺得陳家上不得臺面。真有教養的世家大族或者詩書之家,便是妯娌間有嫌隙,出門做客時也斷不會叫旁人看出來,陳氏出門做客說個彩話本是好事,畢氏做得這么明顯,反把自己貶低了。

凌妝已把陳家排除出替父親翻案的助力,便裝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不吱聲。

倒是那陳四奶奶葉氏分外熱情,安頓了女兒幾句又過來坐在她邊上左右量,片刻沖應氏道:“二嫂,咱們去了那么多公卿世家,可曾見過這么標致的小姐?”

應氏又不是瞎子,哪能瞧不到凌妝顏比花嬌,仙姿月態,不過女人瞧女人,對方美甚了,心中反而不喜,見葉氏動問,便笑道:“可是呢,不知凌家妹子可曾許婚?芳齡幾何?我家中有一個弟弟還未曾婚配,若是合適,由不得替你們說和說和。”

一副媒婆嘴臉,頂著時下流行至青樓女子都十分喜愛的龐大假髻,丑態畢現。

凌妝不愿得罪人,只得做姑娘家嬌羞狀扇遮面,嗔道:“瞧陳二嫂子說的什么混話!”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惡心,不免腹誹一番。

一路上京時,在連氏姐弟的堅持下,凌家上下早已套好說辭,連龔家父子幾個都不清楚姑娘之事,連氏聞言忙道:“陳貳奶奶有心,我這女兒啊,說起來虛歲都十八了,只是從小算命的說她不宜早嫁,必得留過雙十年華方好說親,否則多有不利。我素是吃齋念佛的,姑且信之,便由得她在娘家野了。”

其實連氏早為女兒之事夙夜憂心,凌妝雖滿口不嫁,她怎能任由女兒年紀輕輕便青燈古佛?后來與張氏商議,道凌家也非顯宦門第,不用顧忌太多,不若等救出凌父來,招贅個寒門小戶或者親族孤單的漢子,平安過一輩子也是道理,反正凌家人丁單薄,上門女婿還能多個幫手,連氏這才定下心來。

應氏哈哈大笑著連說“可惜弟弟沒那個艷福”,又轉頭對畢氏說“留到雙十年紀不成老姑娘了?”形容粗鄙,連凌府下人皆看得目瞪口呆。

凌妝輕輕皺眉,注意到葉氏聽了連氏的話暗暗松了口氣,此時天公作美,竟然雨收云住,便輕輕搭了她一把道:“陳四嫂子,后面園子栽了幾圃紫述香,開得正艷,在我朝還是個稀罕物,可要瞧瞧去?”

坐在后頭的薛氏和程藹見了許多堆金圍玉的太太小姐本不敢多言,凌妝離開時丟了個眼色給他們,讓她們幫著招呼。

程藹見應氏連神仙似的表姐都取笑,哪敢再上去觸霉頭,忙走到看著頗為憨厚老實的陳家小姐身邊陪笑。

凌妝和葉氏各帶了個丫鬟相攜到后頭的鶯巢園去看花。

葉氏也是個機靈人兒,見了凌妝神色就知看花是假,說話是真,剛進鶯巢園就發小丫鬟說:“珍兒,平日拘得緊了,今兒出來做客,在園子里走走也不用你侍候,跟著那丫頭去玩吧,一會回到前面就是。”

珍兒身上穿著半舊的茄色掐牙背心,下頭配一件更舊的棉裙,今兒是做客,能跟著少奶奶出來,她肯定是房里的大丫頭,穿著這么寒磣,顯見葉氏在陳府的地位了。

凌妝也不點破,指著滿園鮮艷欲滴的花朵:“陳四嫂子覺得如何?”

院子里青翠欲滴的藤蔓老樹底下,圍著整齊細致的矮竹籬笆,紫、褐、黃、橙、白等各色茶盞大的花開得正艷,雨水滾在細綢般的花瓣上,晶瑩剔透惹人憐愛。

葉氏一時看直了眼,跑過去這朵撫一撫,那朵嗅一嗅,轉頭笑問:“方才妹妹說這花在我朝是稀罕物,叫什么來著?我竟從未見過,顏色如此艷麗,好生富貴喜氣,改天描個花樣子,繡一幅裙子真真不錯!”

凌妝輕嘆:“陳四嫂子好主意,花季可馬上就過去了,留在繡品上倒不錯。”

說話間,水榭那邊傳來羌管絲竹之聲,有出谷黃鸝般的歌聲響起:“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此情此景,怎一個貼切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