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鳳華

23 端午

不久已是端午,張氏早張羅著在各處門上插上艾葉香蒲,又命針線房制了許多香囊,里頭添上朱砂、雄黃、香料等物,一一分發,連下人俱都得了。

廚房又裹了各色粽子,添于膳食間,連呈顯日日名正言順地喝那雄黃酒,不時哼上幾段小曲,過節的氣氛很是不錯。

正日子頭兩天,程靄就一直說道金陵的賽龍舟是何等的熱鬧有趣,凌云被拘得久了,十分向往。

張氏等安定了幾個月,也有心去湊熱鬧,連氏便答應去看。

早一夜便打發車馬接了凌春娘一家過來,俱住在程靄所居的紫藤軒。

第二天天一亮,仆從們就在馬車里備了水食,由程潤、程澤兄弟引路,往莫愁湖邊趕去。

這莫愁湖平日里是皇家禁苑,外圍建有朝廷的黃冊庫,平日里是絕對不許百姓踏足的。不過每年的元宵、端午、重陽三個節慶卻是例外,尤其端午節,因此湖水面遼闊平穩,官府舉辦的龍舟賽年年挑了這塊寶地,宮中會下旨開禁,百姓們便紛擁而至。

皇家的別館宮苑百姓們自然是進不去的,也有許多官宦人家早置辦了涼棚看臺,今日并不避嫌,男女皆混雜在一處,到處彩旗招展,人山人海。

雖然來得早,但車馬到了龍蟠路外已寸步難行,前頭官府設了哨崗,不論乘車騎馬的,到此都只能步行。

附近設了幾處停車靠馬的寬敞地兒,連呈顯便打發趕車的阿龍等人去那兒候著。

曾嬤嬤、彩扇扶了連氏,品笛、飛箏擁了凌妝,程靄左右也夾了兩個丫鬟,氣色卻完全不比彩扇等人興奮,反而蔫頭耷腦的。

張氏冷眼斜著程靄,忍不住跟連呈顯念叨:“姐夫這個外甥女兒,真是養歪了,什么都圖,紫藤軒剛發的丫鬟月例銀子,都叫她給收了,說什么有吃有住,根本不消得花銀子,這都叫什么事兒!”

周圍嘈雜,倒也不怕程家人聽到,連呈顯卻不接腔,張氏無趣,走開兩步伴著兒子與凌云去了。

越臨近湖邊,人流越是密集,太陽高掛中天,散發出灼灼熱力,許多帶著帷帽的女子也吃不消,不時拿手絹拭汗。

湖畔遍植荷花,此時尚未到花季,卻也是荷葉田田,一片碧綠,微風吹過,泛起層層漣漪,堤橋邊有許多高大的樟樹、柳樹,人們齊齊去搶樹下蔭涼,他們四處轉悠,卻找不出一塊可容身的寬敞地兒。

玄武湖五洲只開放了翠洲、梁洲附近的水域,遠遠望去,有幾十支龍舟隊鋪陳水面,參賽的兒郎皆是不同顏色的短褂打扮,扎著頭巾。

程澤兄弟前去張羅片刻,連呈顯也想設法拿銀子騰塊陰涼地兒,怎奈打發了一波又一波擠過來,根本不可能暢快。

女眷時不時被人蹭到,正發愁間,但聽一個清亮的聲音招呼道:“連先生,連先生!”

隨著聲音響起,蘇錦鴻身邊的建平帶了兩個小廝撥開人流出現在凌家眾人面前。

不等連呈顯寒暄,他就熱情地道:“公子方才就瞧見了你們,今日沘陽王爺覓得了黃冊庫的一幢小樓,觀賽極佳,太妃撥了一間讓公子招待朋友,正是巧了,先生一家若無好的去處,不如就到樓上觀看。”

連呈顯等人一聽大喜過望,如此窘迫的境地還客氣什么,不及看一眼連氏,他就滿口應承:“蘇公子真是雪中送炭了,若沒遇上,我竟不知如何安頓這一家子女眷。”

于是一行人隨著建平,好容易走出一段堤橋,卻見前頭守著皇家禁軍龍城衛,平頭百姓們到此止步,建平出示了通行的腰牌,將人領了進去。

如此漫步堤上,頓時暢快了起來,但覺微風習習,遠山明媚,水色天光,令人心曠神怡。

薛氏便嘆:“唉,平頭百姓與王公勛貴畢竟不同,就是吸的氣也不是同一塊的。”

走了不遠,但見湖邊有座三層高的華麗樓宇,彩繪勾櫞,氣派非常。建平領著眾人轉過樓后,尚且有草坪修竹,又有王府家丁模樣的青壯守衛。

蘇錦鴻就迎在樓下石徑上,給連氏見禮。

今日他穿著一襲鉛丹色比甲,里頭紺色直綴,天氣雖熱,他卻是氣定神閑,骨清無汗的模樣。

連氏看著歡喜,不停夸贊感謝。

蘇錦鴻溫柔笑著,也不多言語,便是凌妝也覺此人待人接物實在恰到好處。

看樓位于二層,不算小,凌家一家大小正好容下,且還置辦了茶水瓜果,連氏落座后就特特向凌春娘等人蘇錦鴻。

程靄兩靨生春,與凌云、連韜等上去夾纏蘇錦鴻問東問西。

程澤聽說是郡主之子,且今日沘陽王府貴人也在此樓,磨拳擦掌,絞盡腦汁想露一露臉,一時苦思不到計策,除了使勁賠笑,倒沒有吱聲,只是見妹妹那副恨不得粘到人家身上去的樣子,微微哼了一聲,頗為鄙夷。

除了蘇錦鴻外,余人都忍不住到樓臺欄桿處眺望了一通。

程紹美向婆娘嘆道:“內弟家究竟不同,但憑我們,這輩子也別想站到這兒來。”

說話間,見樓外堤橋上頂馬分道,儀仗森然,顯然有貴人街行。

凌云因指著問:“蘇哥哥,是不是王府貴人的車駕來了?”

蘇錦鴻出來張望一眼,即點頭稱是。

正巧建平也入內稟道:“太妃娘娘就快到了,府吏皆到樓前迎接,公子快去。”

不消說,平頭百姓蹭了王府的看樓,自然也要下去跪迎。

于是一大撥人伏在小樓院墻外在道旁跪好。

凌妝跪在母親身邊,心里有些不以為然,早知如此麻煩,還不如不來看這龍舟賽呢。

跪了片刻,儀仗方至,卻見前頭是一乘八抬紅蓋紅帷的鸚鵡呢大轎,凌妝關心朝廷的禮制律法,知是郡王到了,禁不住抬眼偷覷。

卻見后頭兩乘大轎停下來,有一圓咕隆咚的貴婦快走幾步,與前頭下轎的郡王一起攙扶中間的老婦。

蘇錦鴻忙著上前行禮,口稱:“外祖母、舅舅、舅母。”

顯然就是沘陽王等人了。

那沘陽王是個名滿天下的賢王,如今掛著尚書左丞相的實職,隱隱有統領六部之勢,是個著著實實的實權派人物,應有四十開外的年紀,卻體態輕健,膚白貌美,望之不過三十許人。相貌平庸且又胖乎乎的沘陽王妃與之并肩,很不般配。

沘陽王太妃慈眉善目,身著石青色刺繡團花對襟大褂,四合如意的云肩,花白頭發上一整套的翡翠雕花頭面,意態雍容,可以看得出年輕時必是個美人,蘇錦鴻隨了母家的長相,與王太妃有五六分相似。

且那太妃顯見是極疼外孫的,看見蘇錦鴻,倒把兒子的手推開,接過外孫的手道:“多早晚來的?外頭熱,可別熏壞了。”

后頭一個女孩兒疾走幾步上來,卻奪過了王太妃的手,撒嬌道:“祖母每次見了表哥就忘了我,我不依!”

太妃寵溺地看著孫女,居然連聲辯解。

蘇錦鴻即退后兩步跟在沘陽王身側,略向他一指凌家之人,解釋一句。

沘陽王倒也謙和,說了句:“都免禮吧。”

恰巧凌妝站起身時,他將至面前,忽覺眼前一亮,一個明媚更勝春光的女子映入眼簾,也說不出是何等的態度,但覺她風華絕代,竟至周遭深深淺淺的綠都褪盡了顏色,只余那一抹碧玉的精魂。

沘陽王明顯一怔,蘇錦鴻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兩人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沘陽王低聲問道:“她是何人?”

不用解釋,蘇錦鴻也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含笑道:“就是外甥的鄰居凌家的小姐,閨名一個妝字。”

“新妝宜面下朱樓的妝?”

“正是。”

沘陽王疑惑地看他一眼:“你如何得知人家姑娘的閨名?”

蘇錦鴻心中一動,沘陽王妃乃今上第一寵臣定國公裘磊之女,出身高貴,卻多年養不出兒子,嫉妒心旺盛,手段毒辣,府中只有幾個上不得臺面的姬妾作為擺設。食色性也,是個男人都會喜愛美女,何況他這位舅舅也是位高權重,必不甘久受制于婦人。

年少的時候為著出人頭地,替母親掙個好身份,沘陽王算是忍辱負重,勤勤懇懇為國效力,沒有多余的精力浪費在女人身上。可如今年紀大起來,反倒懶散一些,時不時會動那方面的心思。郡王本可納一正妃二側妃,無數姬妾,怎奈王妃看得緊,親近一個女人容易,害了那個女人,倒十分無趣,故而身旁一直空虛,不過為著子嗣的事,他也是愁白了頭發。

見舅父難得動問,蘇錦鴻低眉垂眼回道:“她家弟弟頑皮,不知些忌諱,是以外甥才知道了。”

沘陽王哦了一聲,倒也沒有其他表示,蘇錦鴻卻將此事記在了心里。

王府貴人在三樓觀看,蘇錦鴻多在樓上相陪,程澤尋不到機會搭話,便找連韜等問詢,得知與他們來往頗密,立刻笑道:“哥哥在工部做事,上頭有個皇親照顧也少受上官的鳥氣,改日韜弟引薦引薦,讓哥哥也混個臉熟。”

連韜想著到底是親戚,一口答應。

程澤打躬作揖地道謝,程靄看著自家哥哥的奴顏婢骨,忽然一陣嫌棄,念著蘇錦鴻的豐神俊秀,一個天,一個地,悠然神往,看不看龍舟賽,倒也無所謂了。

京都的大型龍舟賽自然熱鬧好看,能擺上玄武湖的,都是各家王府、公府等勛貴出資撐腰的,造型華麗,鼓點震天,凌云和小婷婷最為興奮,喊得嗓子都啞了。據說最后奪魁的是當今皇子魏王府的船,老皇帝沒有御駕親臨,沘陽王等后頭卻是赴禁苑中恭喜去了。

觀賽畢,太妃王妃等起行,又是一番跪送拜謝,蘇錦鴻回稟過太妃,還借用了王府幾名家將護送凌家諸人。

連氏至此已將蘇錦鴻視為一等一的菩薩降世,人前人后沒口子地稱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