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阮岳昨夜拂袖而去,不覺己甚,但覺憤懣難平。
他自小聰明穎悟,十一歲上便考取了廩生,在州府號稱神童,多少人家想結親,可是讀了滿腹圣賢書的他堅守誠信,幾年之后已是解元之貴,還是娶了父親生前為他訂下的娃娃親——周氏。
周氏小門小戶出身,除了皮膚白些,模樣平庸,家中還遵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話,沒教她讀書識字,從未得過他的歡心。
猶記少年登科,殿試高中一甲一名的那一年,許多王公勛貴探問他家中有無妻室,流露想將女姪許配的意思,甚至宮中賜酒,昭嬪娘娘欲招他為信陽公主的駙馬……
盡管在朝中無有姻親裙帶關系,但他生性謹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來的,附庸風雅的場合少不了他,漸漸也得中書大人賞識,幾番御前推薦,慢慢擢升至少卿,近兩年更是私下里與趙王、湘王關系密切。趙王之子手握天下兵馬,又得封皇太孫,順祚帝年老,凡此種種,堅定了他封侯拜相的決心,當然,在官場中磨礪久了,他也不復少年時的淳樸。近年來,尤其嫌棄周氏不僅沒有任何助力,連個嫡子都給不了,舊時田舍翁多收了幾斗米尚想易妻,他要娶一個心愛女子,并不為過罷?
區區一個商家女,竟不是清白之軀,還敢拒絕他的好意,委實令他抓狂。
拂袖而去之際,他甚至冷哼著:“只當一夜眠花宿柳。”便想從此拋諸腦后,少惹麻煩。可一覺起來,回想昨夜,尚覺幽香滿懷,實乃生平第一歡快愜意之事,哪舍得她再為他人婦,但圖納回家來慢慢調理,他日婉轉承歡,聊解人生無趣,如今暫且咽下那口惡氣又如何?
他收拾妥當本想去后院安撫凌妝,心想自古賢士憑三寸不爛之舌,兩國交兵尚要談下來,何況一介女流。沒成想一大早就吃了個閉門羹,頓時心頭邪火旺盛,大有不即刻將人弄回來不罷休之勢。
攜著心頭火,阮岳拜望母親。
阮老夫人昨夜喝了不少酒,本還輾轉床榻,聽得丫頭通傳,攏了件秋香色薄羅對襟大褂,丫頭一邊扣抹額,她一邊扶著頭出來:“難得休沐一日,急吼吼的做什么?也不好生歇歇,仔細年輕時候落下病根老了遭罪。”
阮岳上前攙扶她在羅漢榻上靠著,坐在膝前為母親捶了幾下腿:“孝敬母親是應該的,平日里公務忙,難得偷一日閑,早早便念著過來陪您說說話。”
阮老太對兒子的來意心知肚明,無端有些不大高興,在下人面前自不點破。
阮岳耐著性子與母親相對用了些早膳,這才遣散婢仆,在母親腳邊跪了下去。
阮老太沉下臉:“做什么?我聽說昨夜你已得了,生米既做成了熟飯,人還能跑?什么寶貝疙瘩,就值當你急成這樣?節骨眼上正要吊他們一吊,不過是個妾,過于重視,將來進了門成什么體統!”
阮岳被她唬失了色,心中連珠階叫苦,想那凌氏女做正房夫人尚且不肯,母親再提做妾,更別指望了。好在知母莫若子,他于朝堂上尚能穩穩立足,自曉得勸說之道,只殷殷道:“母親,兒這不是為了更加孝順您,讓您往后日子過得舒坦些么。”
阮老太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阮岳堆起笑:“如今各王奪嫡,需要使銀子的地方多,兒子不爭氣,多叫母親費心,府里亦不寬裕。前日兒已告知母親,查明凌家在惠通仁凌妝名下的銀子足有幾十萬兩之多,便是為了趙王殿下的大事,也應娶她為正室夫人。”
阮老太拂開兒子的手,猶自生氣模樣:“真要休了周氏娶個好婦,為娘也不攔你,商家女做個妾也罷!哪里就沒公侯伯爵家的小姐了?便是嫡出的不好說親,憑你的才名模樣,娶個庶出的也不能夠?”
阮岳知曉母親脾性,嘆氣皺眉一副痛苦形狀:“勛貴家的女兒本多,何況那庶出的,能得著多少陪送?不過是名頭上好聽些,落不著半分實惠。一朝天子一朝臣,兒子若替趙王辦好大事,將來封侯拜相并非難事,自有讓您做老封君的日子。娶公侯小姐,母親還要瞧在媳婦娘家的面上敬幾分,且那些個府上牽絲攀藤,誰家必能保長久富貴?若一不小心媳婦娘家押錯寶的,指不定牽累我們。凌家女無甚根基,入門來母親若不喜歡,慢慢收拾得她小心小意不更善么?”
阮老太其實已被說動,心想京都里世襲的勛貴暮氣沉沉不假,有些庶女的陪嫁不過千兩銀子,頂天也超不過三千兩,而且確實各府里頭都有姻親牽絆,她是極相信兒子的眼光的,只肯定是趙王登基,此時憧憬兒子將來真個入中書尚書封相,不由笑瞇了眼,扯了他一把:“你要如何,自個兒安排便了,從小就是個主意多不省事的。”
阮岳順勢站起來,笑道:“還是母親疼兒,周氏那頭,我自去說,母親只消去尋凌夫人,替兒賠個罪……”又附耳細細叮囑一番,直到阮老太怨懟地瞪他一眼,他復長揖,漸漸哄妥帖才罷。
卻說凌妝整整花了幾個時辰將自己關在房中洗漱,開門出來時面上已恢復如常,寫了避子湯,命人抓了藥熬好喝下,煩躁抓狂的感覺才稍稍平息,心底卻是一片滄然。
被申家休棄后雖也曾想過終身不再嫁,到底沒有狠下決心,何況母親等人也時時提在口上,總以為等父親回來再做計較,還是未曾泯滅那絲女兒家閨情的。
然而如今……
她苦笑,就是不刻意剃發做了姑子,也必然要獨善其身的了。
品笛見她臉色好了些,方才回道:“姑娘在房里的時候,表小姐打發人來請了好幾趟,奴婢給推了。”
凌妝素不是個會哭天搶地的人,表妹的事,自己的遭遇,對面王家小姐的慘死,叫她起了對世間男子的恨意,遂小心琢磨了一劑落胎的方子叫人去抓藥,勉強進了些飲食,親到紫藤軒看顧程靄,只說表妹得了會傳人的傷寒,命下人禁口并吩咐不得打攪。
因忙著程靄的事走不脫,午后阮老太親自登門見凌夫人也無人通報凌妝,待得凌夫人與張氏商議一番四處尋人,已是暮色四合。
程靄輾轉痛了幾番,逐漸下血,雖則虛弱些,倒跟平常行經差別不大。
凌妝怕傷著她身子,用藥不猛,揣度完全下胎還需兩日,聞母親傳喚,交代一番,整了整衣襟趕往棲梧堂。
一見了女兒,連氏又落了淚,上前拉了手進內室,唯哭:“我可憐的兒,這個怎么是好……”
凌妝面上一副漠然形狀。
人的心理很奇怪,自己打算遺忘的事情,即便至親提起,也十分煩躁,她只是忍著。
張氏見她并不傷感,以為她亦有心認命,遂勸道:“姐姐快別哭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阮老夫人親口說周氏即日下堂出家,要娶阿眉做正房……阿眉這樣子,本就要說親,阮岳論年紀身份,皆上上之選,好事將近,該笑才是。”
連氏覺得也是道理,她一直擔心女兒再嫁困難,既然阮岳不介意,便存了干脆將凌妝嫁過去的心思,何況此前被阮老夫人巧舌如簧蠱惑得迷糊,一時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母親和舅母覺著還不錯罷?也不覺得我吃虧是么?”凌妝涼涼地問。
張氏聰明,一聽凌妝口風不對,趕緊換了副口氣:“怎么不覺得你吃虧?姐姐也是沒法子可想,這事傳了出去,你的終身可就毀了。”
“傳出去?未知是阮家傳出去還是我們這頭傳出去?”
張氏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回答。
連氏道:“便是不外傳,阮家總有下人知情,何況雙方長輩都知曉了,哪能裝作不知?你意要就此作罷不成?”
凌妝靜靜地回:“女兒正是此意。”
連氏滿面驚愕:“豈不太便宜了他?”
“不便宜能如何?我雖不見得要愛一個正人君子,但此等作為,腌臜至極,且他能說動其母為之奔走,內中必有情由,哪家長輩能容兒子去玷污別家女眷,母親和舅母難不成這會子還沒想到昨夜的酒宴蹊蹺?”凌妝怒容漸起,“被蛇咬上一口,還要跳入蛇窟喂個囫圇,才算圓滿?”
凌妝天生伶牙俐齒,別看年紀不大,生氣作怒的表情極有氣勢,鎮得連氏和張氏半晌不敢嘖聲。
連氏待她氣稍平,才怯怯問:“那……阮家那頭該當如何回復?”
“一個字——拖!”凌妝斬釘截鐵,“一切等父親的事有了回復再說,以免節外生枝,阮老婆子再問,只管推在我身上,說您與舅母都在勸我,想是能回心轉意。”
連氏甚是不解,但聽女兒的安排成了習慣,也怕她心煩弄出什么意外的事來,遂不再啰嗦。
張氏知凌妝是怕出意外耽誤了姐夫減刑降罰,心中隱隱想著:“外甥女的樣貌氣勢非同一般,怎奈婚姻不幸,失了許多機會,否則在這京中,顯貴云集,除了那阮少卿,被旁人相上也是意料中事,好生可惜。”
如此想著,夜里回屋嘀嘀咕咕與丈夫嘮叨,連呈顯亦隨同感嘆一番,夫妻倆都認為此番拒絕了阮家,凌妝怕是要留在家中再難發嫁,不免嘆息許久。
卻說連韜因體豐怯熱,命人在院子里張了碧紗櫥納涼,那碧紗櫥正對著連呈顯夫婦窗子,夏天窗戶皆都開著,他將父母私語聽得一清二楚,極是憤恨。
幾月來他與蘇錦鴻走得近,隨同他出入過親王郡王府,眼界與往日自是不同,心中有了計較,好不容易半睡半醒熬到天明,徑跑到蘇府尋蘇錦鴻商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