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妝微微搖頭,復又低頭,凡事不相關。
初瓏憋了一肚子的話,卻只能聽旁邊那些丫鬟嘰咕,尤其聽到說錯的地方,簡直恨不得跳起來糾正,深深覺得自家這個少奶奶魔高一丈。
“此刻嗣皇帝在廬子里么?”有新來的問前頭人。
“在呢,有幾個大臣還在里頭說話,不過按時辰都會出來奠酒,一會你們就可以瞧見啦。”
“偷窺天顏,那可是死罪!”有人小聲警告。
初瓏終于忍不住嘀咕:“如今還沒登基,不算偷窺天顏吧?”
凌妝差點失笑,心想到底還是初出茅廬的犢子,這群丫鬟里自然少不了順祚帝諸子公主或孫兒府中的人物,人家見識定比她高,初瓏還是憋不住了些。
三個太監從白玉階上跑下來,經過面前不遠,眾人連忙收了議論,掩面裝哭。
大殿上下常有各色人等出入,比如宮侍、老臣、武將,當然也包括一些皇子皇孫。
根本沒人留意這堆身份低微的宗室人家丫鬟,長時間的跪伏既無聊又痛苦,好在人性總是會苦中作樂,凌妝且當看戲,心想這場面也許一輩子也看不得第二次,倒也自得其樂。
黃昏后大殿上又是一陣忙亂,宮監、太醫們上下飛奔,想是里頭有貴人倒下了。
不久,青廬里出來一群人。
當先的一個四十開外,拄著哭喪棒,截發草冠,濃眉鷹鼻,身形高大,滿面憂國憂民之色,即使穿著喪服,也是氣勢逼人。他身后跟著的人里頭便有沘陽王,想必此人就是素有賢名的魏王無疑。
這群人進去過了盞茶時分,殿內抬出一兜暖轎,上頭半躺著個頭發斑白的貴婦人,奄奄一息,蒼老的臉容疲憊浮腫,在靈前暈倒還能得著肩輦,位份應為妃級。
順祚帝晚年便是寵幸后宮,輕易亦不加封,故此妃子凋敝,只余二人,一康妃唐氏,一賢妃蔡氏,康妃也還罷了,賢妃與順祚帝同庚,少年入宮,曾有被人津津樂道的十年長寵,但更叫人佩服的是,即使色衰愛弛這么多年,她仍能穩坐妃位屹立不倒,可見皇帝也是講點感情的。
都說少年情熱,皇位坐得越久,越是冷心冷情,順祚帝對少年時的愛人樓皇后思念不已,對蔡賢妃也優容有加,但其晚年喜怒無常,后來的妃子中,有被活活燒死的曹懿妃,受家族連累賜死的王麗妃,投繯自盡的孔德妃,甚至有莫名其妙觸怒天顏打入冷宮的蓮妃、清妃,妃以下失寵遭貶的則不計其數。
拋開賢妃屹立不倒有順祚帝的少年情節之外,年將不惑,掌后宮大權的康妃實乃個中翹楚。
蔡賢妃面上的浮腫應是哭泣所致,神色枯敗委頓,想是對先帝頗為真心實意。
肩輦很快過去,殿上又一陣繁急的鐘磬聲響起,凌妝在外頭動來動去,膝蓋尚且受不了,不禁擔心起孫太妃等人。
又過了一炷香時分,殿內浩浩蕩蕩涌出一大波人。
依舊是魏王打頭,只是他身后跟著的大部分人也如他一般拿著哭喪棒,顯然是諸王出現,眾八卦丫鬟精神一振。
前頭說過順祚帝不算夭折的皇子,排上序齒的有一十八人,后又隕歿六個,郡王者三,因事遭貶廢為庶人者二,如今只剩下十二位,細數拿著孝子棒的,只有九個,除去二庶人,想是那身子有疾,常年不起的忠王缺席。
這一堆服斬衰重孝的皇子王孫當中,有一人分外奪目。
麻衣芒鞋完全無法掩蓋此人的殊色,那寡淡如水的唇,濃黑如畫的眉眼,雪峰般挺括的鼻梁,形成凄艷的美,光彩奪目,勝過粉黛三千。即使摻雜于大殷頂尖的貴人堆里,他也絕對鶴立雞群。
不需動問,丫鬟堆里已經有人低聲嘁嘁:“看到么?看到么?律王殿下!那是律王殿下!”
“真美啊……”
“不愧京都第一美人,知道么,我們府上幾位小姐都想與他聯姻呢,可惜了如今他要守孝……”說話的貌似某公主或外戚府上奴婢。
初瓏約莫也是第一次見到律王,幾乎做西子捧心狀。
許多丫鬟都作一副癡迷樣子,渾然忘記置身何處。
看來古籍里說的美男出行,遭女子們擲果盈車,并非虛言。
這律王生得如此顏色,若非身份尊貴,恐也要引起騷動的。
意外的,容毓祁竟也在隊伍末端,行經過凌妝等人所處,突然腳步凝滯,斜眼狠狠瞧她。
他本就惡形惡狀,立刻瞪得凌妝心頭突突直跳,趕緊低頭跪送。
隨行宮人不自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但見一片綁著素縞的丫鬟發頂。
將近半夜時分,大型哭靈方告一段落,只留值夜的人繼續守靈丟紙。
不僅孫太妃年紀大了有些熬不住,便是采苓等王姬也是腳步踉蹌,且在宮中齋宿規定一人一間小室獨居,奴才們也不得同屋侍奉,這些素日里養尊處優的貴族女子被折騰得不輕,三姐妹自顧不暇,當然也沒心思與小表嫂嘮嗑。
凌妝與初瓏匆匆安頓太妃吃過素食,又端水送了丸藥躺下,便到臨時提供給諸府下人的休息場所睡覺。
雖說宮中華宇萬間,但分派給她們的屋子卻狹窄逼仄,驟然擠進百十來號人物,躺下只能側身一個姿勢,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提供鋪蓋。
重陽時分,夜涼如水,老少女人們挨在一起,因有幾個年高德勛的親王公主府老嬤嬤在,居然也沒有多少怨聲,稍微有幾聲嘰喳,立馬遭白眼以對。
眾人都累得夠嗆,顧不得冷倒下休息。
唯有凌妝雙手交臂抱在胸前,咬唇努力保持清醒。
按這么睡上一覺,除非委實皮厚肉粗之輩,否則不感染風寒才怪,風寒可大可小,送了人性命也是有的,凌妝便是藏有良方,也不敢造次。
怎奈她混做婢女入宮,也無法可想,盯著排排窗格子上略有些敝舊發黃的高麗紙,糾結該起身去外面活動血脈,還是老老實實窩著。
響了一日的鐘磬聲停止,遠處殿閣上的哭聲分外清晰,更顯得其余死一般的寂靜。
屋里誰也不說話,屋外卻突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有個內官的聲音在外叫道:“沘陽王府的凌妝,出來,你家主子喚。”
為了不攪到貴人,宮人的靴都是特制的軟底,走路幾乎悄無聲息,基本到了跟前才能聽到。
凌妝以為太妃不適,一個激靈爬起來,趿上鞋就往外走,初瓏也趕緊起來追出殿門。
只見外頭一個瘦精精的內官乜斜著眼懶洋洋候著,及至看見凌妝,稍一怔忪,方道:“你一個去行了。”
初瓏猶豫著轉身,凌妝未作他想,跟著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