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宸寧坐在暖炕上看著折子,沒有一點焦急不耐之色,淡紫燕居繡飛龍云海袍,襯著他冠玉般的一張臉,分外奪目。
品笛有一絲的恍惚,甚至覺得看見了鳳和主子。
“朕等一等卻是不妨事,爾等做奴才的,怎么能不曉得輕重?溫泉水雖好,泡的時間也該得宜!否則便會傷了身子。”容宸寧將手上看的折子輕輕擱在幾上,不怒而威,“你自去稟告你家娘娘,若再不出來,朕便要進去了。”
他的話說得行云流水,理直氣壯,把個老實的品笛聽得面紅耳赤,心驚肉跳。
瞧那架勢,已不是玩笑模樣,品笛哪里還敢拖延,趕緊蹲了蹲身,飛快奔向蓮花湯。
其實凌妝并無閑心一直泡在池子里,早就起身坐在湯池畔。
蓮花湯建于室內,池側有玉石雕筑的桌椅,玉桌上擺放著琳瑯的菱花。鏡、胭脂水粉、各種香料脂膏,五色寶石的妝匣。
姚玉蓮和楊淑秀都站在邊上,凌妝有一下沒一下地為自己通著發,娥眉一直蹙著,怎么也散不開。
姚玉蓮看了眼楊淑秀,很想勸一勸,但上一次她不知深淺地開口,已經惹怒過主子,此時不敢再行造次。
在宮里活久了,她們都是務實的人。
私下里,其實便是楊淑秀也贊同皇后認命。
后宮女人的地位,包括太后在內,其實都得看天子的眼色。
鳳和帝在位時間太短,天下臣民們也許來不及感念,心里已承認了新君。
她們雖不一樣,但心里也早已認命。
即使鳳和帝再好,畢竟也已仙逝,大殷不忌寡婦再嫁,雖說做皇后的,再嫁肯定不行,但地下的奴才們卻盼著主子再次混得風生水起,連帶她們也風光。
只是這樣的話有些不知廉恥,誰也不能明著說罷了。
凌妝正木然地通著發,就見品笛略帶慌張地跑了進來。
她一抬眼,品笛趕緊剎住步子,面上卻帶著不正常的潮紅,語速很快地道:“皇上說,娘娘您再不出去,他就要進來了……”
“無恥!”凌妝壓抑不住洶涌而上的惱恨,手上用力,帶了一縷秀發下來,扯得頭皮發麻,卻未能掰斷堅韌的牛角梳。
一氣之下,她將牛角梳擲進了溫泉。
“噗”地一聲,已沒了影。
四個宮娥都嚇了一跳。
品笛哭喪著臉看著主子。
見她面上神情幾轉。
從惱恨到哀傷再到決絕,最后歸于淡然。
她的心便也跟著上下起伏。
“替我綰發。”凌妝終于完全平靜下來,旋過身子對著玉桌上的菱花鏡。
鏡中映出一張素凈如月的臉,唇上也無多少血色,倒顯得眉眼益發烏潤。
楊淑秀上前撩起主子的秀發,細聲細氣問:“娘娘今兒想梳個什么發式?”
凌妝微微搖頭。
楊淑秀知道主子的心意,倒也不敢花俏,見她穿的是淡綠色的襦裙,便梳了個簡單的鬢邊髻,用米粒大小的珠簪固定好,從寶石匣子里取出一朵攢珠的淡綠紗絹牡丹簪在髻上。
雖極簡約,但卻透出凌妝身上一股掩不住的刻骨清艷嫵媚。
楊淑秀很是滿意。
不想凌妝一伸手,就將攢珠綠牡丹摘下來丟在了玉石桌子上。
楊淑秀唬了一跳,仔細看主子卻沒有什么怒色,只是神色淡淡地掃了鏡中一眼,便這般搭著品笛的手站了起來。
姚玉蓮拉了楊淑秀一把,疾步走到前頭打簾子。
珠簾聲動,重重秀幕揭開。
容宸寧抬起頭。
撲面而來一個清麗絕倫的身影,秀雅無匹,若昆侖山頂一朵冉冉而來的淡綠蓮花。
再久的等待,在看到這樣一張欺霜賽雪,淡泊恬靜的面孔時,他亦是甘愿,不知不覺面上已帶了笑,站起來迎了上去,只待執住那一雙如雪的素手。
凌妝肅身一蹲,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容宸寧坦然收了回來,將一只手負在身后,指著炕上的填漆花桌道:“聽說你愛吃湖州菜,朕特地尋了地道的湖州廚子做了幾道家常小菜。”
侍膳的小太監趕緊揭開燉鍋的蓋子,退上兩步低眉垂首報上菜名:“上漿蝦仁,以旺火寬油滑熟,配以火腿、海參、香菇等輔料,色澤艷麗悅目,據說此法烹出的蝦仁質地軟嫩,食之汁清不膩,味鮮爽脆。”
又再下一道:“藏心魚圓,用鰻魚剁茸制成魚丸,加甘薯粉,再包以各色鮮味餡料,此菜色白晶瑩,丸子質地肥嫩滑潤,口味清鮮。”
凌東城正是湖州籍人士,生平最愛吃家鄉菜,導致凌妝也隨了他的口味,此時聽見內侍報菜名,聞到熟悉的味道,不經意間,淚水已沖入了眼眶。
“四海鱔絲。以活鱔魚、蝦仁、雞肉、火腿烹制而成。先將活鱔魚放入沸水鍋氽至其身盤曲、發紅,撈入冷水盆中浸過,再以竹片剔骨及其余,將鱔魚劃成三條,切就長絲段,洗凈瀝干。”
容宸寧指著菜肴,看了凌妝一眼,續道:“配以青椒絲,紹酒、醬油、白糖、肉湯等調料煮沸,再加雞汁,用淀粉水勾芡,起鍋裝盤,在鱔糊中心撳一個凹潭,撒上胡椒粉、淋上麻油,將配料分類堆放在凹潭周圍,中間上蒜泥,再淋上燒沸的豬油,立即上桌。以‘重油蒜棘,柔軟鮮嫩’而著稱。”
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對一道尋常菜肴研究得如此精細,無論出于何種目的,怕也是極難得的了。
聽著容宸寧細細道來,凌妝已是心潮起伏。
再次反目,來溫泉宮就沒了意義……
她告訴自己,忍耐、要忍耐,沒有機會,只有忍耐……
容宸寧到她身側伸手一拉,已將她搡到炕前,“快坐下吃吧,想必餓壞了,聽說這膳絲放不得,已經換過六盤,咱們再耽擱片刻,怕是膳房的人該哭著沒有料子了。”
他說得風趣,凌妝卻笑不出來,好容易淡淡地坐下,埋頭吃東西。
與凌妝吃飯,容宸寧顯然心情是極好的,每次都打破食不言的規矩,不時想引她說話。
只是她那里寒江自碧,雪蓮花落,始終不曾有過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