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鳳華

458 夜歌

容宸寧眉目含情回視于她,引吭而歌:

“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

韻由心起,他彈的是輕松明快的吳越小調,唱起子夜吳歌的春歌來,隱隱帶著佻達的味道,好似他就是那五陵年少,而她就是那秦羅敷。

他的歌喉比起格韻高絕的琴聲竟毫不遜色,清空之中帶著似有若無的一縷纏綿,極其勾人。

凌妝啐了一口,忽然不敢再看他含情脈脈的雙眸,抬手滿上了兩杯酒。

望著她的嬌憨明媚,想到接下來美好的日子,曲調更加熱烈明快。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他的聲音本就若落月融簫,此時以唱情歌的口吻唱來,真是空前絕后的美事。

歌聲飛越湯山行宮,余音裊裊,驚醒了無數的夢中人。

行宮中紛紛掌燈。

周敏兒著急穿衣,揚聲道:“皇上今夜怎么有興致撫琴高歌?”

望春從外間進來,身上棉袍的扣子還未扣好,卻說:“聽起來皇上心情極好,難得,娘娘要不要沖風冒寒前去看一看?”

這樣的機會,對于宮中妃嬪來說,實不多見。

行宮中隨駕的唯有寥寥四個妃子,哪個先趕了去,大概哪個就占了今夜的鰲頭。

皇上心情好,自然能效魚水之歡,指不定承幸的人,明日就呼啦啦漲了位分。

周敏兒這么一想,當即便嫌值夜的宮娥手慢,斥了句:“笨手笨腳的,起開,快取雪地靴來。”

她這里手忙腳亂,隔壁院子里的柔嬪夏寶笳卻比她更加著急忙慌。

夏寶笳精通琴藝,比之周敏兒,當然更能聽出琴歌中的繾綣纏綿之意,隨著雪花繚繞而至的歌聲直欲攝魂奪魄,她已成了準備好投火而亡的飛蛾,不管不顧地要往那頭沖。

但是女人再著急,對容貌的上心是最原始的本能,從被窩里鉆出來就去見情郎的事兒,她無論如何是不敢做的。

匆匆命宮娥掌了燈,執起畫眉筆對著鏡子描眉,一陣激蕩的曲調傳來,夏寶笳手一抖,斜斜一道眉影挑起。

宮娥忙替她拭去。

夏寶笳咬了咬唇,深深吸口氣又提筆重畫,還是斜了。

守在窗上相望的宮娥低聲稟報:“不好了,涼妃那頭已經有人出去。”

宮娥顫巍巍好心提醒:“其實娘娘素著面孔也好看!”

夏寶笳再顧不得許多,拭干凈面孔,揉上面脂,紅唇抿了胭脂,在袖中攏了香薰球,匆匆披上大紅猩猩趈斗蓬,沖風冒寒出了芙蓉閣。

行宮中四路妃嬪半夜齊齊出動,倒是意外之事。

饒是譚端周全,他也料不到皇帝竟會有興致半夜彈琴而且作歌,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兒。

待得他重新裹上行頭出了耳房,只見到四路紅燈急巴巴往山頂而去。

他嘆了口氣:“往日瞧著周充容穩健,到底也沉不住氣。”

水全已經挨在他邊上,陪著笑臉道:“也難怪娘娘們,僧多粥少的,在屋子里窩著,也須皇上記得起才是。”

譚端擰了花白的眉橫了他一眼:“不用明里暗里打聽柔嘉皇后的事了,明擺著入了皇上的心,若不念著你是表兄弟,咱家懶得提點你這一句,招子放亮一點。”

原本水全就是小時候跟著譚端一塊兒進的宮,頭先在雜役里當差,后來建了律王府,譚端求的主子將他一塊兒弄了出去。

他知道表兄譚端得臉,律王府沒有女主子,他也能一直橫著走,聽聞譚端的警告,心里不由一咯噔,對那個柔嘉皇后大大不爽快起來。

容宸寧唱了春歌和夏歌,念著秋冬之歌蕭索,遂改了一闕《暗香》。

琴聲清雅,歌聲融融,他又自立新意,并非凌妝以往聽過的曲調。

挹翠亭外雪花飛舞,凌妝坐于一堆小暖爐中間,望著面前神仙樣的人,聽著: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她一時迷蒙,拄著手聽得入神,全不知有人已經到了亭子外。

容宸寧將一闕詞彈完,這才站了起來。

亭外四女都已下了暖輿,大伙兒一道來了,膽氣自然都壯了一些,尤其在看到凌妝之后,她們即使心思各異,同仇敵愾的心卻都如出一轍。

涼妃鄭婧與景律帝中表之親,也曾較為熟悉,她的位分又是最高,此刻就當先走進亭子,擠出笑容曲身行禮道:“臣妾夜聞陛下作天籟之音,不知何故,特特趕來,才知是寬慰柔嘉皇后呢。”

今夜方得凌妝“回心轉意”,這四個人正是容宸寧最不想看到的人,卻偏生都冒了出來,心里一陣厭惡。

涼妃斜了凌妝一眼,那目光猶如她的封號,涼得磣人。

可在凌妝眼里,這卻分明是張相當陌生的臉。

她不由有些莫名,努力去想這究竟是何人。

周敏兒壓下心頭醋意,向景律帝和凌妝同行一禮道:“拜見陛下,拜見柔嘉皇后。”

初進宮的趙修媛自然更加不敢對皇帝的不倫艷遇表示什么,低頭跟著周敏兒行禮,已是芳心暗碎。

凌妝盯著這兩人看,亦是一般的面生。

說話的容長臉,衣著清素,身材纖細,一副溫良謙恭的模樣,雖不是一等一的顏色,看著倒也順眼。

跟在她后頭的那一位雖低下頭去,但方才揚臉看皇帝的時候,已驚艷了凌妝。

真真是一個罕見的美人兒,瞧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一身水紅色的斗篷,立在冰天雪地中,似一個雪仙子,額心還貼著梅花花佃,微微一閃的光亮帶動她蘊著瀲滟波光的眸子,羞怯中顯出十二分的柔媚,比一旁的夏寶笳出塵三分,也許較自己更惹人憐愛兩分。

凌妝不知這是誰,好像隱隱見過夏寶笳,她一時心頭煩躁,不耐煩去想,便把目光投向景律帝。

容宸寧已經走回她身邊,在緊挨著她的石凳上坐下,淡聲道:“未曾宣召,你們來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