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似乎在昭示著什么,連續下了數天的雨。
醫術較高明的幾個太醫都被請到陳謙院里,會診了好幾次,依舊沒什么好的方案。
作為先帝托孤的首輔大人,他染了天花,動靜不可謂不大,連忙得腳不沾地的林見深都放下手頭的政務過來探望。
林見深心里是不想來的,但一想到若以后萬朝云以為他不盡力救治,怪他,便長吁短嘆的來了。
到了院子,太醫和臣子們不肯放他進去,他只能在院外問候,屋里陳謙已經昏睡過去,他問候了也得不到回應,便問太醫具體情況,“老師情況如何?”
“回陛下,陳大人身子骨本便不硬朗了,有頭疾,這天花一發,頭疾跟著也會來,臣等沒有照料過,不知他平日里藥的用量,臣聽說陳大人的身體一直是由魚淵照料,不如把魚淵找來?”太醫苦著臉道。
“魚淵呢?”林見深立刻問。
負責保護陳謙的落葉山莊高手聞言回話道:“魚大夫前去逆王營地了,聽說逆王營地是重災區。”
“來人。”林見深吩咐,“快馬加鞭,去把魚淵請來。”
正說著話,里頭負責照料的人出來,“陛下,陳大人要筆墨紙硯。”
“老師醒了?”林見深此刻心情很復雜,若在前世他巴不得陳謙醒不過來,可重生后,他沒以前那么重的殺氣了,又想讓他醒來。
伺候的人點頭,“陳大人已知曉自己染了天花,說生死在天,不必驚慌,讓小的速速去備筆墨紙硯。”
“快,去給老師準備。”林見深挺佩服陳謙這份鎮定,若換做別人,怕是早嚷著叫大夫了。
不多會,筆墨準備好送進去,陳謙命人掌了燈,披了衣衫爬起來,他此刻頭痛欲裂,視物也模糊不清,但他必須下床寫些什么,不然他怕自己一睡,便再也醒不過來。
他從床的位置走到桌椅的位置,已累得氣喘吁吁,待坐下時,不由得自嘲,“病來如山倒,果非虛言。”
“大人,您要寫什么,要不小的代筆?”伺候的人問,他蒙著口鼻,只露出雙眼睛。
陳謙虛弱的擺擺手,“我自己來,你下去吧,不必伺候,免得把病痛傳給了你。”
“能照顧大人,是小人的福氣,小人不怕。”那人眼眶濕潤,早便聽說首輔大人愛民如子,果然是真的,這么好的首輔,偏偏染了病,老天真是不公。
若放在以前,陳謙定然要堅持讓他下去,可此刻他沒多少力氣,便由著他了。
提了筆打算先給萬朝云寫封訣別信,可提起筆,卻不知該如此落下,一滴眼淚從眼角落下來,牙齒都顫了顫。
想了許久,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是說不盡,寫不完的。
“陛下可來了?”
他最終放下筆,緩緩問。
“來了。”
“問問御醫,可有法子,我想與陛下說說話。”他起身,慢慢朝床上走,身上雖披了衣裳,也覺得很冷,他還有好多事沒做完,好多話沒有說,不能就此下,起碼不能太快。
伺候的人扶著他躺下,蓋了被子,他便縮卷著,這樣暖和些。
院外,御林軍搬來把椅子放在廊檐下,林見深坐著,目不轉睛盯那落下來的雨,等了許久。
“嘎。”一聲脆響,門開了,伺候的人從里頭出來,躬身來到林見深面前,揖禮道:“陛下,陳大人想見您。”
“立刻安排。”林見深激動得站起來。
這個時候林見深見他,看來是有事要交代,國事?私事?
也不知不是為何,他覺得自己有點賤,若陳謙交代私事,那必定是與萬朝云有關,他希望陳謙把萬朝云托付給他,這樣他便多了幾分借口。
按理來說,是見不得的,但陳謙地位尊崇,太醫治好費力安排。
先是把院子都里里外外用藥水撒過,又給林見深量身制定了身防護衣裳,穿上后,才由專門人領路,帶進去。
帶進去了,也不能見到面,只能隔著一扇門說話。
林見深等了半宿,太醫才安排好,他聽到陳謙的聲音時,天已大亮了。
“老師。”他在門外喚了聲。
陳謙的床已經被挪到門旁,外邊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
“還請陛下屏退左右。”陳謙道。
“都下去。”林見深立刻揮退邊上的護衛和御醫。
不多會,隔著一扇門,只有他們二人了。
“老師,都走了。”林見深有些迫不得已,聲量都拔高了些,“您有什么話,便說吧。”
“逆王已不成氣候,但陛下仍需奮進用功,離國虎狼之師,不可不防。”陳謙緩緩道,他的聲音沉重,而疲累。
林見深點頭,神色恭敬,一副好學生聽教模樣,“是。”
“陛下打算,如何防?”陳謙問。
這個問題,前世林見深想過無數次,離國與大興打了幾十年,互有輸贏,在前世自己的父親還被離國俘虜過。
“朕打算先義和,再徐徐圖之。”前世他便是這么做的,表面義和,暗地里操練兵馬,然后伺機出兵。
“這若放在尋常時候,倒也是個辦法,但今非昔比,大興遭此重創,我又給離國獻了一策,怕是三年后,大興無力抵擋離國雄師。”陳謙長嘆,滿臉愧疚,“若知有此一難,我萬死也不會給離國獻策。”
“老師都是為了大興,朕明白的。”林見深忙道,陳謙給離國的定國策,他也看了,確實能解決離國大問題,離國一旦解決了大問題,那么就會成為大興的大問題。
“只要過了這十年,離國新分封出來的千戶、萬戶會形成新的部落首領,屆時離國便不足為懼了,可如何扛過這十年,陛下要好好謀劃才是。”
“還請老師賜教。”林見深起身,做了個揖禮的動作。
國事,太耗費心力了,陳謙比之方才,更加疲累,頭更痛,他閉上眼睛,緩了許久,才有力氣繼續說,“陛下,臣想讓陛下答應臣三件事。”
“老師請說。”林見深微愣,這可不像陳謙,他素來不會如此與皇帝說話,想來是心中有牽掛,覺得對不起萬朝云,求的與萬朝云有關吧。
陳謙還沒接話,他已感慨萬千。
陳謙的頭太疼了,讓他沒法集中注意力,需得費力去思考和組織語言,這些原先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如今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可縱是天,他也要登。
“陛下,把萬朝衍放到地方上去歷練歷練,就曲田,陛下可能答應?”
林見深神情黯然,若無陳謙交代,他念著萬朝云的落葉山莊在曲田,也會安排,可現如今陳謙求他,讓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還沒接話,陳謙又道:“我與小朝云的事,希望陛下出面壓一壓,我……她跟了我,便不會有人敢再娶她,我希望她往后余生,有人疼有人顧,過得好。”
林見深依舊沉默,他心思復雜的看著那扇門,門里的人想必此刻悲痛不已,辛苦了一輩子,終于找到托付真心的人,卻不得老天眷顧,眼看好事將近,卻不得不辜負,天人永隔。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道:“學生答應老師。”
陳謙說得對,萬朝云若坐實了陳謙續弦的身份,那此生便不可能改嫁了,縱是她要改嫁,陳家的人允她改嫁,天下讀書人也不允許,他們不會允許陳謙的遺孀改嫁,更加不會娶她。
誰,敢娶帝師的遺孀?
“臣,多謝陛下。”陳謙冥冥中,似乎明白了很多
事,他以前總覺得林見深與萬朝云之間有什么,可一直猜不透,現在似乎明白了,但具體是什么又不明白,只隱約肯定,他走后,林見深會照顧好他的小朝云。
“老師,后面二三件事是什么?”林見深問。
“第三件事……陛下,做個好皇帝吧。”
很明顯,這原不是他要求的第三件事,但不知為何突然中途變更了。
話音落下后,他又沉默了很久,頭太疼,整個人狀態太差,沒什么精力,每說完幾句話,便要停下來歇歇。
“聽老師的,學生盡力而為。”林見深道。
“陛下,臣給你找到了塊寶地。”陳謙緩了些后立刻道,他怕不說,一會便沒力氣了,他能感覺到,生命在一點一點流逝,說不定,下一刻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所以,他要和死神賽跑,把該交代都交代了。
林見深立刻豎起耳朵,生怕錯過哪怕半個字,“愿聞其詳。”
“盛州,是個好地方,那里地廣人稀,雖然冬天冷些,雪下得很厚,但地底下卻都是沃土,陛下可分派流民去那里給朝廷種糧食,打仗……無非便是錢的事。”
“多謝老師,學生謹記。”林見深又在心里感嘆,陳謙在他答應后才說,想必是怕他不肯應,留著做交換用。
說來,他不如陳謙待萬朝云好,前世從未如此設身處地為她著想過,只以為給了執掌六宮之權,便是天大的恩德了,殊不知,這樣才會讓萬朝云離他越來越遠。
“陛下。”陳謙的聲音再次響起,“離國解決了內部問題,會空前強大,這不是阿塔娜愿意見到的,阿塔娜的鐵全天下最好,或許陛下該派人去走一趟,帶來最好的鐵,種最多的糧食,才能練最精銳的兵。”
“是。”林見深再次揖禮,“老師可還有未達成的心愿?”
屋內的陳謙本能一笑,那笑容苦澀極了。
未達成的心愿?
便是與小朝云白頭偕老了,可惜,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終究不可能圓滿。
好在,沒有把她拖到深淵。
屋內,陳謙都沒有說話,林見深又叫了幾聲,“老師,老師?”
沒有回應,林見深慌神了,立刻喊道:“來人,御醫,御醫!”
御醫聽到喊聲,忙沖進來,“陛下,微臣在。”
“快去看看老師怎么了,他突然不說話。”林見深一顆心怦怦跳,之前他還想著若是前世巴不得陳謙死,可現下卻慌了。
若陳謙
死了,她得多傷心?
前世,讓她受了那么多委屈,這一世又怎能再讓她傷心?
縱然,她的歡樂開心,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上,也無妨,只要她開心,便好。
太醫沖進屋里,把了脈,發現還有脈搏,紛紛松口氣,“陛下,陳大人只是暈過去了。”
“那就好。”林見深松口氣。
然,下一刻,他的心又提了起來。
“陛下,陳大人的脈搏已經很弱,他頭疾發作,又發天花,怕是熬不過今夜了。”御醫聲音都顫抖了,新帝的靈柩還停在壽皇殿,這托孤的首輔又沒了,剩下幼主,如何治理得了這偌大滿目瘡痍的天下?
林見深嚇得想沖進去,好在小李子眼疾手快攔住了他,“陛下,您不能進去!”
“庸醫!如果治不好老師,你提頭來見!”林見深大吼道。
若說之前他心里很不舒服,那么此刻所有的不舒服都不見了,他只想這個男人活著,他是治世的賢才,他活著,百姓可以少受幾年苦。
不管作為皇帝,還是學生,他都希望他活著,好好的活著。
縱是作為萬朝云前世的夫君,他也希望他活著,他活著,她便能開心。
哪怕是,他活著,萬朝云漸漸發現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他也沒那么不堪。
“陛下,請您先回宮,這里不安全。”太醫硬著頭皮道,“臣等會盡力醫治陳大人的,您放心。”
“陛下,先回去吧。”小李子道,“您不能在這呆太久,您想想萬姑娘。”
小李子搬出萬朝云,也不知有沒有用,他希望有用。
果然,聽到萬姑娘三個字,林見深冷靜下來了,他轉身出了院子,“立刻派人出城去攔她的馬車,就說老師染了天花,讓她回京,還有,立刻派人去平息一切關于老師和她的傳言,就說,他們只是單純的師徒關系。”
素懷給老爺子把了脈,又叮囑他放寬心,莫要太操勞,便朝萬朝云的馬車走去。
此時,萬朝云站在馬車旁聽柳眉和寒影講話本里的故事,她近來連話本都懶得親自看了,需得丫頭們念給她聽。
一個人念,還不夠生動,需多人一起聲情并茂的念,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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