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那九天之上真有仙人一般。
因不愿意叫焦玄建成“十二樓”,所以才讓他不管怎么建都不得成功。
可焦玄始終不甘心。
塔塌了,就重建。
塌一層,便疊兩層。
他拼了命的要它高,它也就只能一點點真的變高。
雖說通天不能,但到太微離世那一年,那座“十二樓”已有驚人之高。人站在塔下,仰頭往上看的時候,甚至會生出若是身在塔頂,便能手摘星辰的錯覺。
它高到,仿佛流云都在塔間穿行。
可那依然算不得通天之高。
焦玄費盡心機所修造的,不過只是一個彌天大謊。
太微極不喜歡那座塔。
世上怎么可能會有仙人?
她過去不信,如今哪怕親身經歷過玄機重重,也仍是不信。發生在她和母親身上的事,一定有別的解釋,和鬼神無關,和仙人無關。
焦玄建塔,耗資無數,勞民傷財不說,人命亦不知搭進去多少條。
塔塌的時候,壓死的工人便有不少,更不必提那些被他拿來祭塔的人。
太微攥著傘柄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她望向父親,眼神忽而凝重。
他雖然不是因為那座塔而死,但他的確死在塔前,被人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對她而言,那座破塔,實在不是什么吉利的東西。
如今她差點又因為它而露陷,這般一想,就更是可惡。
頭頂上雨珠如墜,越下越大,一顆顆像是要下斷了魂。
太微心煩意亂,望著父親飛快地道:“女兒還有事,便不擾您清靜了。”
她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可祁遠章卻叫住了她。
太微僵著臉,轉身看向他。
他渾身濕透,一身花衣,狼狽不堪,發絲黏在臉頰上,下巴處還有青青的胡茬。
他朝她伸出手,伸得筆直而堅定:“把傘給我。”
太微一愣,旋即挑眉道:“您說什么?”
祁遠章打個哈欠,在噼啪亂響的雨聲中漫然地道:“我讓你將傘遞給我。”
太微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發現他是認真的,登時冷了臉:“您不是愛淋雨嗎?要傘做什么。”
祁遠章勾了勾手指,催促她快點交出手中的傘:“我方才愛淋雨,如今不愛了難道不行?”
太微打量著他,看他一副明擺著不會和她一起打傘的神情,說什么也不想把傘給他:“我讓人給您送一把來。”
左右他都已經濕透了,也不差這一會功夫。
她說完便要走,可沒走出兩步遠,就聽見她爹在背后冷笑道:“我是你老子,還是你是我老子?”
這話說的一點做長輩的體統也沒有,可放在他身上,卻顯得再尋常不過。
太微不想理他,可她方才出了天大的紕漏,此刻再乖覺都只有嫌不夠的,哪里還能繼續放肆。
她只好停下腳步,轉過身,把傘往前遞去。
祁遠章一把奪過,遮到了自己頭上。
雨珠鋪天蓋地地澆到太微身上。
太微木著臉,怎么看都是生氣了。
祁遠章道:“你偷溜出門,我不惱你,可薛懷刃是個什么東西?他生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你就被蠱惑了?”
他不講男女大防,也不講私相授受。
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婚約,他都一字不提。
他只是渾身滴水地站在傘下道:“這雨很不錯,你好好淋淋,清醒清醒。”
太微咬緊牙關,叫冷雨從頭淋到腳,心里卻升騰起了一把熊熊烈火。
祁遠章明知她惱怒,卻不以為忤,只但笑不語,像是在等她開口說話。
然而太微看著他手里的傘,一個字也懶得再同他多講。
她冷哼一聲,便要拂袖而去。
這一次,祁遠章沒有再叫住她。
她走得飛快,衣袂翩躚,雨中蝴蝶一般。
祁遠章遂抬起腳,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須臾,望著不遠處女兒的背影,他忽然無聲地嘆息了一聲。
回到書房后,他隨手脫去身上已經濕透的外衫,只著中衣在桌前落了座。他依然讓人守在門外,不許人打擾。
沒有人知道他在里頭做些什么。
書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黑漆長案上,堆滿書籍。
或攤開,或合攏。
有幾本,仔細看去,已經微微卷了邊,似是被人翻閱過許多次。
祁遠章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漸漸放輕了呼吸。他一言不發,也不更衣,只這般靠在椅背上,想起了心事。
時間如雨,一點一滴流淌逝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睜開眼睛,伸個懶腰,自椅子上坐正了身體。
大手一伸,他抓起了案上的一本舊書。
嘩啦啦翻開以后,他從里頭揀出了幾張紙。
紙張單薄如同蟬翼,在略顯昏暗的室內散發出不堪一擊的脆弱氣息。
祁遠章站起身去點了一盞燈。
外頭下著雨,明明是白日,天色卻還是暗沉沉的。若不點燈,屋內便同傍晚時分差不多。他雖然依舊耳聰目明,可周圍光線黯淡,他眼睛再亮,也不能在黑暗中視物。
說到底,人不過就是這樣如紙一般脆弱的生物。
天黑了要點燈,下雨了要打傘,受不得饑餓,扛不住冰凍……
祁遠章在燈光下,展開了手中紙張。
上頭亂糟糟地寫著字,凌亂而無序。
這都是他素日信筆記下的東西——
二娘不喜與人親近,不擅作偽。
三娘脾氣大,眼皮子淺顯。
四娘裝乖賣巧,野心勃勃。
至于五娘太微。
祁遠章忽然提起筆,蘸了飽滿的一滴墨,將太微的名字給涂了去。
他胡亂地在紙上涂抹著,似乎并沒有什么目的。
一遍又一遍。
末了,他在空白處寫了這樣一句話:
太微,權政所在。
那位處北斗之南的太微垣,和他的女兒,有著同一個名字。
他此刻筆下所寫的“太微”二字,是指她,亦指它。
十余年前,太微出生的時候,他用這兩個字做了她的名,十分的肆意胡為。
如今想來,一個姑娘家,叫這樣的名字,實在是……過了些。
祁遠章盯著紙上濕漉的字跡,微微瞇起了眼睛。
那孩子的脾氣,可真是一點也不像姜氏。
他忽然抬起手,將指間薄紙湊近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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