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鋪灑,月光握在手,山坳里無風,只有山上松濤聲聲,喧嘩流轉。
王泮林伸手摸到自己眼里彈出的那滴淚,完全不知所以然。
數日前,他一覺醒來就在這兒了。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認得任何眼前晃動的面孔,聽那位丁大先生說他得了一種失憶的怪病,聽那名少年書童說他是安陽王氏的子孫王九郎,聽那兩個女子,一個說是他的妾室,一個說是他的未婚妻。
有著他字跡的借條和信件,還有他常用的物什,他常讀的書,以及他造過的火弩火器,這幾日加起來,可以開一間鋪子,可他一點熟悉感也沒有。
每日吃四回湯藥,仍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反而越來越覺得全身乏力,一日里睡過大半日。這么三四日之后,他便不肯吃藥了,懷疑自己被一群人聯手欺騙,其實卻是幽禁。這些人為了不讓他出去,在湯藥里動了手腳,所以才使不出力氣。而他不吃藥之后,身體果然大感不同,一拍桌子就散,一揮劍就能劈裂山石。
他本來可以就此走人,那書童卻戴著兔面出現,終于讓他抓住一縷記憶。
老氣橫秋的,活潑搗蛋的,委屈生氣的,破涕為笑的,一張張面容,一張張身影,在他混沌的腦海中清晰浮現,均是同一人。
書童說他還有個劍童,還說他一向偏愛劍童,就連親手做的第一張兔面也是送給劍童的,所以等劍童來了,也許就能幫他記起過去的事。
他信了,為了恢復記憶,明知音落刻意戴面具想引他逾矩,他也忍下了削斷她脖子的念頭,直至今日才把人丟進溪水里,小懲大誡。
相對音落的急切,那位果兒姑娘,同樣想對他動之以情,卻讓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此女只想利用他而已,雖不知為了何事,但也絕非兒女情長這么簡單。
如此又過了幾日,兔面具再喚不出更多熟悉感,心中愈發煩躁,體內氣流亂沖,令他遏制不住想要破壞些什么,才似乎能抓住些什么。
然而,此時此刻,月兔姑娘終于從片縷的記憶幻化成真,王泮林感覺總算可以撥云見日,正想向她問個明白,卻讓她那只斧頭一頓劈,連他的心都劈開了一樣,疼得掉出這淚來。
“告訴我你的名字。”王泮林望著對面驚紅了雙目的姑娘,左手撫著袖子的里邊。
她和他記憶中的少女不一樣,卻又分明是那個少女。
她是他心里無底黑洞中唯一一簇火焰,但她似乎對他淡然,要不是他以音落引她回眸,她早已調頭而去。而她劈橋亦無情,并非要對付舍海,倒像借此同他劃清界限一般,讓他生氣。生氣之后,卻是深深的失落和恐慌,恐慌忘卻所有的自己抓不住她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一滴也是淚。”節南望著斷橋那邊的王泮林,眼角還熱,心頭難平,對于劈橋全無反省的意思,不答反問,“我還沒哭,你哭什么?”
“我問姑娘名姓,姑娘為何左顧而言他?莫非我得罪了姑娘,姑娘正好趁我想不起以前的事,裝不認識我,還劈橋以示恩斷情絕?”
王泮林這幾日茫然然不知前塵往事,更不知接下來何去何從,如今突然見到自己覺得可以全心信任的人,而且心中止不住流溢歡喜之情,隱隱明白自己待這姑娘與眾不同,哪知這姑娘真跟兔子一樣會跳,難以捕捉,怎能不心浮氣躁?
節南葉兒眼就笑成了彎月,“沒錯,我就是瞧你左擁右抱,心里不爽快,把竹橋當鵲橋劈了,怎么地?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你小姑奶奶,既是長輩,干嘛裝不認識侄孫——”
大袖如鵬翅,王泮林騰身過斷橋,華錦似白云,直落節南眼前。
“我不跟你打架,你點了我的穴,害我受了一箭,這會兒還頭暈眼——”節南上身往后倒,剛要退開腳步。
王泮林左臂繞過節南的背,捉緊她的肩,右手托住她腦后,讓她不能退開,一俯頭,四唇相貼。
節南雙手抵著王泮林的胸膛,感覺他的心仿佛在她手心里跳躍,比起觀音庵中隔著兔面的戲吻,她這時卻覺自己化成了水,指尖發涼,全身發顫,想推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只能閉上眼,任這人將灼熱的體溫傳了過來,還有他狂肆的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王泮林的唇沿著桃紅面頰滑到燒紅的耳邊,“桑節南,桑小山,小山啊小山,我真愛喚你的名。”
節南終于能推王泮林了,呼吸隨心跳起伏急促,手背壓著嘴唇,“你……你想起來了,還……還……”
王泮林伸手過來。
節南哪能再讓他偷親自己,忙不迭退開,“你敢!”
王泮林手臂長,輕輕捏一下節南紅彤彤的臉頰,好笑道,“小姑奶奶,侄孫不敢,只是讓你看一眼我這衣袖里邊,你就知道冤枉我了。”
心擂如鼓,只要這姑娘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的緊張。
節南一邊“戒備”,一邊夾起王泮林的袖邊,翻開一看,起先大呆,隨之好氣又好笑,最后斂起笑容。
一眨眼,左袖子抹過去,再一眨眼,右袖子抹過去,但很快眼淚掉得比眨眼還快,袖子再也接不住,還是哭花了臉。
她擤著鼻子抿著嘴,“我最討厭當人面哭了!王泮林,你能不能少招惹我?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厚臉皮的人嗎?”
王泮林的袖邊里,繡著一副對聯加橫幅。
對聯兩句:月兔為我一人獨養,節南是我一人小山。
橫幅四個字:打死不放。
崔衍知曾讓王泮林同節南劃清界限,王泮林正是如此回答了崔衍知,“月兔歸我一人獨養。”
那時,王泮林已經記憶模糊,卻看到了袖子上繡著的話,才始終“死咬著”節南不放。
“所以,你不是我小姑奶奶。”王泮林抬手,拇指輕柔抹去節南的眼淚。
節南張張嘴,嗤一聲。
“所以,你以為我左擁右抱,生氣了,吃醋了。”
節南張張嘴,哼一聲。
“所以,你其實,是我的妻。”
節南嚇得嘿喝,“不是!”